春。
汴梁。
宋宫。
这是一个最好的朝代。
物产丰足,政治清明,商业发达,城市繁荣。
这亦是一个最坏的朝代。
冗官冗兵,重文轻武,群敌环伺,边防薄弱。
大唐的文采风流已成过去;成吉思汗的铁蹄刀兵仍未到来。历史,向着每一个未知走去,都会留下无数的缝隙;而每一条缝隙,一有机会,便会撑裂成为一个平行的宇宙。
此时此刻,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涂脂抹粉,如履薄冰。
大宋朝皇帝赵煦之弟,端王赵佶,正穿着隆重礼服,端坐在集英殿内讲武门中,代天子开殿试之先河,观各路豪杰打擂与御前。
殿内万斛明珠,殿外百余火把,照耀之下有如白日。粗大圆木搭建的擂台十分精巧牢固。四周设置地垫,旁有一高塔,悬有锣鼓,持槌者但观手势行事,以锣声断定输赢。
十名候选武进士,清一色缁衣劲装,头缠束额,臂上以银线绣着大名,个个精神气十足。
御前比试,不宜见血,是以专设十八般兵器均为木制,任君选择,亦可单凭双掌行空手入白刃之术。告负者三:第一,兵器断裂;第二,落下擂台;第三,晕死过去失去知觉。
集英殿中,三十名文进士分别赐座两旁,许仕林独占鳌首,坐在最前。
赵佶向着许仕林微微笑后,举手示意。
赵佶身边内侍立即将讯息传出殿外。
殿外禁军大手一挥。
高塔上轰然一声锣响,而后鼓声连绵响起,似催战一般。而台下高香点起,若香尽时还未分胜负,不算平手,只算双败。
两名武进士当先跃上高台,对抱一礼。
双方一持木剑,一空手,凝神绕了半圈之后,空手的忽然身形闪动欲要攻击。
不动则已,一动便露出空门。
对手毫不犹豫,一剑刺向他肋下。
“你中计了!”空手者大喜——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横练,木剑若一沾身必定折断,则此局赢矣。
持剑者却不慌不忙。
木剑停在触及衣衫的一刹那间,安然无损。
而空手的假作攻击的一掌,却被持剑人的左手拿住,趁他着意屏气断剑之时,变掌为爪,大力拗断了空手者的两根手指!
空手者嗷地大叫,痛得脚步凌乱。
持剑者趁机数剑缭乱,直取他双目。
空手者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一步踩空,落到了擂台之下的软垫上,翻滚了下,黯然爬起,勉强抱拳为礼退场。
下一名跃上台来的以招式取胜,一条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招式绵密泼水不进,慢慢攻向持剑者,企图将他逼下台去。
持剑的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式上不相上下,缠斗了好半刻,竟是将那使长棍的慢慢逼了后退。
使长棍的急了,一连几招冒进,被剑客寻个破绽,一脚踏在脚背上,倒了地。
剑客毫不客气,再一脚将对手踢下台去。
他连赢两场,抱拳下台休息。
——凡是连胜两个对手的,皆可进入最后比试。
一个时辰之后,场上只剩下连赢两场的两人,与连赢三场的一人。
前两人再决一场,胜者挑战最后一人,决出状元。
赵佶看得有些瞌睡。
——他神思天外,正想着昨日遣人送到矾楼的一块上好的玉弥勒,李蕴知不知道是给师师的?
其余的紫金小元宝倒是赏老鸨姑娘们无妨。但师师常见鬼神之事,怎都要安一安才好。
待她身子好些,再大个一两岁……赵佶面上微笑得玄异。
台上两人打作一团。
内侍忽然大胆同他说话,“殿下,那个留胡子的明明厉害得很,为何故意让着对方似的?”
赵佶猛地一醒神。
台上风云突变。
留胡子的扑在空中,如鹰隼夺食,却被一脚踢了出去。
他飞出极远,超出地垫范围,禁军怕他摔伤,一股脑儿地拥了上去欲要接他。
说时迟,那时快。
那人竟以人所无能为力达到的诡异姿态,在空中拧腰。
赵佶睁大眼睛看着,所有人心中都想,难道他还能飞回去不成?
事实却总让人目瞪口呆。
他并未向回飞,而是笔直落下。
但在落下之前,那人的袖间,忽然射出一蓬蓝盈盈的银针,直射向远处赵佶!
变起突然。
禁军都在他身边,而远离赵佶,驰援不及。
银针速度似非人手掷出,而是借助机弩,速度之快,难以衡量。
针上蓝色,分明淬毒。针如牛毛,只要有一枚得手,后果便足堪忧。
好好的武状元比试,竟会有刺客出现,这刺客,还是文臣武将们经武功、弓马、兵书三阵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进士,国之股肱,未来的栋梁!
赵佶面上,似惊又怒。
殿中一片席地而坐的文臣,又能如何护驾?
赵佶自救。
他踢翻面前几案,汤水汁菜飞溅。
几案挡在身前。
整蓬银针,俱都射入案板,劲道之烈,没入之余数分。
一片喧哗。
忽有人惊叫出来,“刺客乃是钦犯白犀子!”
那人高笑,“正是贫道。”
禁军将他拿住,正要绑缚。
忽然一阵闪光。
地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枚白犀所制的拂尘,旁附梨木针筒,筒中还余半筒银针。
赵佶放下几案时,面白唇青。
“殿下福大命大……”不知是谁在赞颂说话。
福大命大的赵佶,目光茫然,似看向禁宫深处另一个方向。
(2)
“娘娘,不好了!”侍女急急忙忙奔来,附在朱圣瑞耳旁说了几句话。
“什么?端王遇刺?”朱圣瑞紧紧皱眉——今次并非出自她的懿旨,却究竟是谁,想要取这备位储君人选的性命?
“娘娘您去看看吧,慈寿宫那边已经起驾了……”侍女面露难色。
——是了,不管是谁人指使,怕就怕,向太后将矛头对准圣瑞宫,再兴问罪之师。
“起驾集英殿。”朱圣瑞匆匆整妆。“——对了,去将此事回禀国师。”
待到她整完装束出发时,却有内侍来回。
“国师请奴婢转八个字给娘娘。”
“说。”
“国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圣瑞皱眉。
她是认真不懂。
但国师做事,自有用意。看来集英殿并无凶险,她点头上了小轿。
仪仗迤逦,向前殿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圣瑞宫密室。
林灵素正守住第二次陷入昏迷的赵煦。
一月之期未到,但赵煦病情加重,一来是因为他操持殿试之事过度劳累,二来林灵素细查之下,竟然是那股夺走赵煦阳气生机的妖氛,竟回到汴京,咄咄逼人。
鹤眼灵芝尚有余效,林灵素设下阵法催动。赵煦是春闱第二日应考当天病发,林灵素当夜子时开阵,一日一夜之后方能功成。如今已是春闱第三日夜间,再有两个多时辰便可完阵,务必要使赵煦在生之时,将立储之事有个定论。
但这两个时辰却注定不安——赵佶遇刺,刺杀之人却是白犀子?
白犀子分明是涂九歌青蛇一系人马,要杀的是赵似,要保的是赵佶,却刺端王,难道失心疯,又或是内讧反水?
不。
既是青蛇所收人马,便绝无可能背叛。
白犀子借物遁逃脱,赵佶危急自救,唯一可能,便是这原本就是安排好的一场戏。
一为证明赵佶福大命大堪为真主。
一为迫使朱派人马分神。
既然善财可以与涂九歌隔宫斗法拖延时间,同一时间由朱圣瑞派出刺客刺杀赵佶;那么青蛇完全亦可以派出白犀子公开搅乱殿试为饵,实际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行些不可告人之事。
至于这不可告人之事,很简单——
先杀赵煦。
赵煦若现在就死,不再醒来,向氏嫡母,赵佶福慧,继位筹码颇高。
且与林灵素等人保护备至的赵似相比起来,赵煦原本便是苟延残喘,是即将被放弃的国器,林灵素等人,又怎会太过周密谨慎地对待?
——若以白犀子为螳螂,假意捕赵佶这蝉,那青蛇必定以为自己乃是黄雀,伺机偷袭。
——但在林灵素眼中,青蛇乃是螳螂,欲捕赵煦。而守在背后之黄雀,却另有其人。
“‘他’来了?”
阵法一动,林灵素睁眼,沉声喝问。
烛火一阵跃动。
“来了。”
烛影中红衣男子笑吟吟摇着扇子,虚化于壁上。
林灵素阖眼。“你可有把握?”
善财微笑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强大杀意。“紫竹林十年,仅排此一阵。若不能一举功成,我还有何颜面立足仙界?”杀意现而后隐,随即换回他平日轻佻风貌。“为了不离开师尊你的身边,我亦不会让自己永远失败下去啊。”
林灵素冷哼一声。
窸窸窣窣。
万物潜行。
风中微腥。
圣瑞宫外,来往人群忽觉一阵凉意。
不知何处来的浓云,遮住了宫内堂皇灯火下的夜空。
“怎么又要下雨了?这三月天可真……”
“娃娃脸,说变就变嘛。”两个宫女一溜小跑,躲入前方宫檐。
集英殿内,文武进士一甲四十人被统共押送往隔邻升平楼中临时由禁军看管。
赵佶正跪迎两宫太后,细细详述当时惊险,再将那柄拂尘呈上。
拂尘毫无灵气,分明外物。
宫门外得到讯息的诸位重臣亦正求见。
此时起云,内侍宫女一阵忙乱,将户外物事能撤的撤去,不能撤去的铺上油布。
一时人事纷扬。
一声轰雷炸响。
殿中众人,齐齐被吓了一跳。
需云殿赵煦出事那晚,亦是如此云,如此雨,如此雷鸣,如此倾覆。
“护好夜明珠!”朱圣瑞不知为何,叫了一声。
——需云殿那夜,灯火全黯,才让相关人等脱走,记忆犹新。
朱圣瑞之后曾急命天下搜集夜明珠等物,将几处宫殿,俱都装上这恒久照明之物,再不受制。
又过片刻,陡然大地震动。
向氏捂住心口。“……地,地龙翻身了?”
“不……”朱圣瑞花容失色。“似是,似是从本宫那边来的撼动……啊!”
又一大震。
壁上明珠,竟纷纷脱落。
“煦儿!——快,起驾,回宫!”朱圣瑞忽然想起留在圣瑞宫密室中结阵疗病的赵煦。
声未远,讯已来。
“娘娘,圣瑞宫有刺客!”
“——天亡我朝!”向太后忽然双眼一瞪,晕厥过去。
幸亏朱圣瑞眼疾手快扶住向氏,内侍一阵大乱,急召御医。
朱圣瑞一时离开不得,心急如焚。
“孩儿去看。”赵佶冷静地起身,拂衣,不待两宫太后允准,便绝尘而去。
一声声哐然巨响。
不知天翻地覆如何,还是天塌地陷怎样。
朱圣瑞终于等到御医,将向氏交代过去,赶不及仪仗,提裙出殿,向着圣瑞宫奔去。
刀兵铮然。
远远有火花迸现。
一群内侍宫女随着朱圣瑞奔跑得气喘吁吁,空载无人的四人小轿落在最后。
朱圣瑞忽然急停。
身后有内侍不备,又不能超越过去,哎哟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待到狼狈爬起身来,却与朱圣瑞一样凝立当场,目不转睛。
圣瑞宫屋檐之上,有闪闪发光的一张法网,寻常人依稀可见。
而地面上千里赤紫,有地光透出。
所谓天网恢恢,落地无门。
众多铁甲禁军围成一圈,刀枪亮晃晃地端在身前,大气不敢出一口,慢慢小半步小半步地,向里逼近。
被围在中间的青衣男子,长发半束,眉眼之美,竟是今世罕见!
——“是他,是他!”朱圣瑞终于叫出声来。
旁边亦有那日需云殿在场的内侍宫女,认出佘青面貌。“就是当日谋刺皇上的钦犯,就是他!”
天上又一炸雷。
圣瑞宫在电光中坚然屹立。
佘青长发,被风吹得向前飘拂,几欲迷眼。
“我投降。”
短短三个字,比轰雷更为震撼人心。
佘青忽然一笑。
周遭禁军,竟是一阵哗然——若非亲见,谁道那些倾国故事,竟是真实?
佘青高举双手,“我是受人指使,才刺杀皇帝的。”
朗朗语声,远近皆闻。
“受何人指使?”禁军统领愣了片刻,方懂得发问。
佘青嘴角一勾,一字一顿,慢而清晰地道出:
“林,灵,素。”
朱圣瑞忽觉眼前一阵发黑。
先前向太后是否真晕尚且不知。但此刻朱太后却是实实在在地晕了过去,咕咚倒地,内侍扶持不及,一片惊叫。
(3)
“太后。”
朱圣瑞缓缓睁开眼睛。
却吓得打了个激灵——眼前除了林灵素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俊美青年。
“道君天后莫惊。”青年柔声安慰,“在下善财,乃是紫竹林门人。娘娘您回归天庭之后便知道,你我本是挚友,极其相熟的。”
朱圣瑞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身旁的国师。
林灵素温柔执起她双手,“没事了,贫道不在之时,娘娘尽可信任善财上仙,有他在此,必定保娘娘平安,保大宋平安的。”
朱圣瑞勉强点了点头——她本以仙子之身投胎转世,却并不记得前生之事。一切关窍都是林灵素告知,却要以肉胎凡躯,承受如此沉重的命运。
“……煦……煦儿呢?他可无事?”朱圣瑞忽然想起来晕厥之前的情景,急得即刻就要从榻上起身。
“娘娘放心,皇帝无事,鹤眼灵芝已经起效,十余日内,不会再生变化。”
朱圣瑞眼眶微湿,点了点头,平抑心情,勉强笑道,“叫国师与上仙取笑了……明知道多不过十日,少亦不过十日,生不过在此,死亦不过在彼,但……就是看不破。贪嗔痴如三毒,刮骨难除啊!”
“娘娘多虑了。”善财柔声安慰,“世间母爱,本性如此。这是根骨内带来的毒素,若无此三念,便与禽兽之类,有何区分?”
朱圣瑞伸手去擦自己眼边的泪。“对了,那名妖孽可拿住了?他,他指证国师,这,这便又如何是好?”
“这……娘娘莫急,陛下既然醒来,明日朝堂之上,再见分晓便是。”林灵素只得劝慰。
“哦。”朱圣瑞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已开了药方,一会儿叫人进来服侍娘娘喝下安神汤,歇息片刻吧。此间风雨未休,娘娘还请珍重凤体,莫要挂心纷繁诸务。有我等在此,不必担心太甚。”
林灵素温言哄得朱氏安睡,天色却已将明。
走出圣瑞宫,看曙色在东,黯星在西,朔风凛冽,正是一场倒春寒的先兆。
善财与林灵素不禁相对苦笑。
若是他们能够动手,恨不能即刻上去,将青蛇拍到天涯海角,灰飞烟灭。
但青蛇一朝请降,更报出林灵素之名,当场迫得圣瑞宫人马动弹不得,难以下手。
朱圣瑞昏倒之后,在场唯赵佶为尊。赵佶当场下令,青蛇由禁军押入天牢,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