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赵煦挑眉。“只要母后答应,慈寿宫那里无须费心。”
“皇儿。”朱圣瑞忍不住苦口婆心。“你这些年,对我,太糜费了。而慈寿宫怎说也是后宫正位,纵然那边韬光养晦,你却绝不可有半点失礼。”
“知道了。”赵煦口中答应,心中却全不以为意。
朱圣瑞深深看他一眼,心神渐稳下来。
——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总是要走。
在延庆殿中驻留了小半个时辰,逗弄了会才两个月大点的康懿公主,朱圣瑞才摆驾回宫。
来请安的赵似早已经等待多时了。
“母后!”虽已成年,但赵似在朱圣瑞面前仍如孩童一般欢叫。
“孩儿给母后请安,母后去哪了?”随随便便的礼仪,全然马虎。
“先前在延庆殿看看小公主。等急了?”朱圣瑞笑着吩咐内侍传点心上来。
“母后哪里是去看小公主的,是去看皇帝哥哥和贤妃娘娘的吧。”赵似伸手便抓来吃。“圣瑞宫的小厨比孩儿府里的好上数倍,母后,你也尝尝这梅花包子。”
“知道你孝顺。”朱圣瑞瞬息千念,想起赵煦的抱怨和贤妃哭红的眼眶。——国师请立简王为皇太弟——国师虽然道法无双,但这后宫人情世故,又如何懂得?如此一来,赵煦和赵似兄弟之间,怕是要生嫌隙了。
“似儿,近些日子在忙什么呢?”
“母后我说给你听你莫骂我。三哥带我去了瓦肆,那可好玩了!有叫什么‘说书’的,就是一男一女讲故事古记儿什么的听,可着劲的精彩……”
听住赵似喋喋不休,朱圣瑞忽然觉得从没有过的疲倦涌上心来,面上笑容忽然僵硬。
——这万事纷扰,世间劫难,到底要与谁人共担?就凭她区区一力么?
“母后,母后。”半日才发现赵似在摇她。“母后莫恼,以后不去了便是。”
朱圣瑞缓过一口气来。“似儿……你……多争口气。将来,路还长着呢,咱们母子……得一块儿过,明白么?”
“母后。”赵似怔了一怔。“不是还有皇帝哥哥么?母后莫要忧怀,这辈子皇帝哥哥孝顺您母仪天下,孩儿我呢,就伺候母后开开心心,不好么?”
朱圣瑞低首,眼泪差点又要夺眶而出。“好儿子……都道你不读书,不进取,可为娘的看着,你心里竟是比谁都明白。”她握着赵似的手。“只是……天命难违啊。”
“母后究竟是听说些什么混账事儿了?还是后宫有谁嚼舌……”赵似跪在她膝下,伸手去拭她的泪。
“都没有,都没有。”朱圣瑞强作欢颜。“好孩子,你去吧。母后累了,歇歇便好。”
离了圣瑞宫的赵似一身轻松。
一个小内侍过来伺候,得空悄然传话。
“殿下,三殿下叫问,今晚上还去不去了?”
“去!”转眼才答应自家母后的事全抛脑后。“跟三哥说定个好位子,等等我。”
内侍压低声音。“三殿下说,今儿不去瓦肆了,他安排了个更好的地方。”
赵似眼睛一亮。“哪儿?”
“矾楼。”
赵似吓了一跳。“那可是……青楼?!要母后知道了……”
“所以三殿下叫奴婢问问五殿下,敢不敢去,要敢的话,他就多定一间房。”
赵似犹豫了片刻,哈哈笑出了声。“这世上还有老子不敢的事情么?去就去。”
延庆殿中。
贤妃才生下小公主不足百日,不能侍寝。
皇帝同贤妃用完晚膳,便待要离宫。
刘贤妃却屏退众人,神神秘秘地进言。
“皇上,国师请奏之事……”
“爱妃莫挂在心上。朕已经当场驳回了。”
“臣妾前几日听母亲说,这道门中人,也如医家或是御厨一般,竟分门派。国师虽然德高望重,但近来有从江南而来的一位高道叫白犀子的,公开宣斥国师的《五雷玉书》为伪经,自称乃是道门正统,老君之后。”
赵煦皱了皱眉。林灵素虽得罪了天家夫妇,但几朝太后包括自己生母,都奉他如神。贤妃此举,倒叫赵煦为难。
贤妃却也不是鲁莽人物,紧笑道,“臣妾原想,不过又是个江湖骗子。谁料到,前几日与皇后闲聊,皇后竟读过此人所著的《摄生论》,还称颇为有理。”
“哦?”赵煦倒是起了好奇之意。宫中崇道之人众多,太后朱圣瑞便是一名,孟皇后又是一名,且青出于蓝,造诣十分深厚。
“臣妾是想,不如将此位高道所著之作进呈给太后娘娘,也许可以辩论一二,亦是真金不怕火炼的盛事。”
“嗯,如此甚为妥当。”赵煦心喜爱妃考虑周到。“如此,今夜朕便留在延庆殿中,先看看令皇后和爱妃双双称道的这著作有何道理。”
“谢皇上!”贤妃未料到此举还能留下赵煦过夜,虽不能侍,却可如寻常夫妇般同卧闲话,不由得大为欣喜。
“有生必有死乎?若生必有死,起必有灭,修之何为!人心洞洞,虽孺子无明,见花开而喜,犬逐而笑;耄耋安居,纵绕膝天伦,以衰病为累,以辞世为恸;此人之常也。虽冬藏而春种,夏作而秋收,然残枝败叶,瑞雪盖后,自滋生机,更焕丰年;此天之常也。是故天地有道,厌遽而喜恒,人间有道,悲死而乐生……”
“好!”赵煦大赞。
刘贤妃自瞌睡中抬头,朦胧见赵煦仍在案前苦读。
“官家。”
“真是好著作。爱妃明日替我安排那位高道入宫,朕要见见!”
“臣妾敢不遵命?……这天寒地冻的,明日还要早朝,皇上不如早点歇了吧……”
“不。此事不便白日进行,万一母后得知,传入了国师耳朵里……”赵煦精神奕奕,突发奇想。“爱妃,你可能为朕安排,即刻与此高道见面?”
刘贤妃一脸愕然。“这……人倒是知道在何处的。可是这时辰……”
“这时辰,天街尚未收摊,皇城亦未宵禁,百姓说不准还在外头游玩。”赵煦哈哈一笑。“难道朕这大宋天子,就不能衣锦夜行一回么?”
第二十三章 侍寝?夺命(1)
御门天街。
赵煦与刘贤妃双双百姓装扮,漫步徜徉,身前五步与身后五步,各有三五拨侍卫暗自扮成行人扈从。
“官……官人,”刘贤妃压低了嗓子。“那个挂着灯笼的,上面写着一个矾字的,你可知晓?”
赵煦一愣,“是何地?卖明矾的么?”
刘贤妃笑得如花枝微颤。“你呀,端坐朝堂,这市井之事倒也真无人敢于启齿说与你听。”
“爱——爱妻快讲。”虽然长子夭亡,而次胎又是位公主,但赵煦与贤妃之间十年深宫,情同结发,此时微服缓游,自如平凡夫妻一般。
“这是京师有名的青楼。”刘贤妃挽着赵煦的手,带他趋近细看。
“啊!”赵煦忽然失声惊呼,揽着贤妃转身避入阴影之中。
贤妃低头,眼角瞟见两个颇为眼熟的身影说笑着自前而过,直入了矾楼门中。
片刻,赵煦方抬起头,口中咒骂。
“两个小兔崽子!回去看不扒了他们的皮!”
贤妃终于想起那两个身影乃是何人。“端王,简王!”
矾楼。
鸨母李蕴正和几位达官贵人闲坐唠嗑。
地方不大,布置精致,犹如哪府的别苑一般。
“如何,清雅吧?”赵佶带赵似进来。一时之间,几位或眼熟或陌生的客人全都起身礼让,李蕴亦如穿花蝴蝶般迎了上来。
“哟,是端……端公子!老身有礼了……这位?”
赵佶淡淡一笑,“我弟弟,简公子。”
赵似去拉他三哥。“咱……就这么公开招摇着?”
赵佶低声道,“不怕。咱们上里屋坐着。”
李蕴果然同两名侍女将赵佶赵似引入了暖和的内室。
不过片刻,就有酒菜上来。又见几名年长女子,各抱丝竹,在纱幕之后坐定,清声弹唱起来。
赵似看得失神。“这哪似青楼,跟咱在宫中饮宴,并无二致嘛。”
“本来便是,高雅的地方,总以此为乐。等会李妈妈会带姑娘进来。”
“三哥。”赵似忽然作无限感慨状,吓了赵佶一跳。“你记不记得我从前在江南待过两年?”
“怎么了?……”赵佶反应聪敏。“嘿,我知了,你在那里定是没少去这种地方。可是那时候你才多大来着?”
“不到十三岁。”赵似的眼睛一亮。“那时候你十五,我临走之前,你还跟我讲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什么男欢,什么女爱之类。”
“哈哈,现今可是老了,胆子愈来愈小。”赵佶以象牙筷子轻轻敲打桌面。“来,给哥说说,是杭州繁华,还是咱汴京热闹?”
“都也差不多,不过我那时候在杭州逛过一次……”赵似凑向赵佶耳边。“小倌馆。”
赵佶失笑。“你也就这点出息,难怪现今府里头养着几个那么漂亮的孩子,我们都猜是娈童,偏不敢问你。”
“你问了我也不敢认啊!母后在上,我还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呢。”
说话间李蕴入来,身后随着四名女子,端方妍丽,各自不同。
赵佶让给赵似先挑,赵似看了半日,只看中一名。
于是赵佶便也只选了一名纤柔小妓,打赏了另外两妓,命她们别往他去。
李蕴不禁有些忐忑。“再给两位公子叫几个跳舞的丫头来玩玩?”
赵佶止住。“哎,此地施展不开,勿太招摇了。”
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
其实以端王简王门楣,要多少天下绝色也都有了。只是这青楼之中气氛殊异,酒过三巡之后原本只想看看玩玩的赵似竟也鬼使神差,揽着手边的姬人亲亲摸摸起来。
李蕴知分寸地退下,去给两位公子准备后院的雅间,以备行事。
席间姬人双双下去更衣。醉眼朦胧的赵似与赵佶碰了一杯,忽然喃喃吐出一句。
“虽已很好了,但还是没我的林弟好。”
赵佶好奇。“林弟是哪个?”
“是……”赵似有点尴尬地笑笑。“那时候我在杭州认识的小倌……算了三哥,咱不谈这些。”
赵佶奇道。“都快十年了,你当真念念不忘的话,与当地通判知州打声招呼,把人给你弄来京师,并非难事。”
“唉,你不知道,第二年我就托人前去查访,孰料书院妓院俱都人去楼空……我一怒之下攒私房钱叫人把那两片地买了下来,却终也无果。”
赵佶举杯。“没料到我的五弟倒与当今官家一般,是如此痴情重情之人。来来,哥哥敬你!”
“好哥哥。”赵似被赵佶调侃得面红。“可别说了出去,白惹我府里那群孩子吃醋生气。”
“说来你年纪也已不小了,这正妃之位空悬,不知道太后她老人家究竟如何作想?”赵佶不经意间探询。
“说是西夏想送公主来和亲,皇帝哥哥不要,母后想让我娶了。谁知道呢?”赵似不以为意。
“你倒不嫌弃番邦女子?”
“都一样,我没那根筋,搞不懂女人那些事儿。——三哥,京城中可有如矾楼这般的男风院子可以玩?”赵似眼睛贼亮起来。
“官人小心。”刘贤妃将赵煦让入已经关了灯的小院子。“——这里便是玉皇阁了。”
“那位白犀道长便在此处?”
“嗯。妾身出来前已经传话给娘家哥哥,来玉皇阁中事先安排过了。”刘贤妃过了困头,倒也精神飞扬起来。“官人起意得太仓促,只是跟对方说宫里有要人要来,没敢直说接驾。”
“就是不说才好。”赵煦兴致颇浓。
前头灯火燃起。
白眉白须的道长率着两名小童,拂尘一挥,跪拜在地,口呼万岁。
赵煦愣了下,忙道平身,转头又问贤妃,“不是没说接驾么?”
白犀子抢奏,“天子出巡,紫微一路相照,贫道早早便知晓了。”
赵煦哈哈一笑。“果然是神人。请道长引路,朕乘兴而来,想就《摄生论》中数句疑难不解之叙述,与道长剪烛共论一番。”
内室之中,有愈来愈浓的气机,纠结引动。
开封府内,天云欲雨。
赵煦路过一间房时,忽然驻足。“里面有人?”
白犀子一震,却不慌不忙答道,“那是贫道师弟,因犯情戒,要面壁十年思过。”
细雨如针。
贤妃催促,“官家我们快入室内吧,就快下雨了,若淋湿了怎生是好?”
赵煦却盯住那间房门,凝视良久。
天边忽然一个霹雳,紫电耀亮夜空。
贤妃害怕,快步上了台阶。
赵煦却惊立当场。
“皇上……”
“陛下——”
几声惊呼,都被赵煦挥手所挡。
紫电一隙,那静室门缝之中,他隐约瞧见一瞥,一个青衣男子垂眸盘坐的身姿。
“官家究竟怎么了?吓死臣妾了。”
赵煦迟疑许久,终于前行,贤妃如小鸟依人扑入他怀中。
“……没事。走吧。”
眼前精美的房内早已备好了经卷香茗,火炉烧得极旺,一室温暖如春。
屋外风雨如晦,赵煦心中对什么摄生论再提不起念头,脑海中反复掠过的,都是那一隙之间眼前所见的景象。
那袭青衣。
那个坐姿。
那被闪电照得无比清晰的苍白面容。
那披于肩头的漆黑长发。
赵煦心中异样感觉,竟不能控。
同一时刻,正拥着姬人走去后院房中行事的赵佶赵似,亦被闪电一惊。
赵似走在前面,回头来看。“三哥,你看什么哪?”
矾楼院中,李蕴正追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师师,你去院子里做什么?快些回来,小心被闪电电瞎了眼!”
垂着一头小辫的少女抬头望天,口中喃喃。
“龙,蛇,还有漫天神佛……都在天上争斗呢!”
“说什么哪!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李蕴打着伞出来拉她回去,却见回廊上赵佶手拥姬人,眼神却望定那小姑娘片刻不移。
“端公子……不好意思了,冲撞了您们……这不懂事的丫头是前些日子我才收下的干女儿,说是什么被和尚看过,与佛有缘的,取了个名儿叫师师。”李蕴陪笑,“师师,还不给两位公子请安!”
李师师转过身来。
一双无邪的眼睛,看住赵佶。
赵佶忽觉全身僵硬,一道比闪电更耀目的惊流,淌过心尖。
(2)
“娘娘,天晚了。”
内侍打着伞,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殿门口看水里鸭子的刘贤妃。
十七岁入宫,一入宫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皇上。若不是高太后与向太后阻挠,早该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做了三年婕妤,六年贤妃,生了一儿一女,虽然唯一的皇子福薄死了,但皇上不仅恩宠不弛,还一心想要封作皇后,以示安慰。
如此贵宠,却不恃宠生骄,后宫事务料理得极为妥当,脾气虽然急点,但大事上忠孝贞洁,毫无半分的差池。
如此一个风调雨顺的贵族女子,自引着皇帝去了一回玉皇阁后,便自愁眉不展,直到如今,似有什么极大的危机逼临一般。
怎不叫人心忧!
“我没事,你们回去吧。”贤妃起身,与赵煦同龄的她,业已经二十六七,生育两次之后的身段仍算窈窕,却终不及那些初及笈的少女,靓妆妩媚。
“娘娘,”内侍小心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