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菩萨!”月遍照认真地纠正。“是候补佛。一旦东方琉璃世界与西方极乐世界还有八万四千世界内,有佛位空出,我便能成佛哦。”
“哈,佛!”迤逦气极,忽然伸手狠狠抓住月遍照肩头,一口隔着衣服咬了下去。
月遍照惨叫了一声。“蛇咬人啦——”
“蛇没咬人!”迤逦抬起眼睛,半松口,“蛇咬的是候补佛。”然后更用力地咬下去。
琴瑟双楼虽然迟了两个时辰,但终于能够开门。
长夜漫漫,恩客显然不怕迟,仍如蜂蝶扑花而来。
西湖上波光粼粼。小歌女唱曲的声音遥遥飘来。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芦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悲无欢绪。”
夜色如晕。
月光似醉。
雷峰塔下,却有一大片月色难及的阴影空地。
长发男子孤身孑立,仰头望塔。
夜色如团团浓雾袭来,将那男子的身影藏住。
他举步,前行。
仙阵,佛界,官禁,人忌,四者皆在他面前化为虚空。
他坦然一步一步,走了入去。
——然后踏上雷峰塔前的第一级台阶。
陡然间景况横移,夜色一瞬间转为白日:
——时光如飞梭样后退,来到了那年西湖的雷峰塔前——
那年半空中不空绢索白衣垂如天河,青衣女子剑气光寒。
那年平地上法海金杖震地,十万僧人生魂念祷,齐齐诵下经咒。
那年白素贞怀抱幼儿,满脸泪痕,柔弱不知如何自处。
那年许汉文混在那十万僧人之中,口念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
——尽归无量光佛。
“怛他揭多怛侄他。”
——如来即说咒。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
——甘露主、大成就。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
——甘露播洒,甘露遍洒。
“伽伽那枳多澹棣娑婆诃。”
——遍洒虚空者,得大成就。
“仕林。仕林。仕林。”白素贞喊自己麟儿名字,声音低微,却一声声敲击天穹。
“白素贞,你放心入塔去吧——”法海声如洪钟,却渺不可闻。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以往生。
白素贞终于垂眸,咬牙。
雷峰塔开。
天雷如崩。
青衣女子陡然长剑顿地,意欲与塔同归虚空。
不空绢索足底莲花暴涨为琉璃刃,布满天穹。
西湖水卷。
滔天浪翻。
雷峰塔合。
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小小婴孩许仕林忽然发出哇哇地哭声。
白素贞人影已杳。
青蛇长剑脱手,琉璃刃穿身而过。
——佘青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朱门木扉上点点斑驳,又有多少是他当年留下的血痕?
潮卷影动。然后平息。
佘青忽然扬声。
淡淡地,就如最平常不过,家人之间打个招呼——
“姐姐,仕林在不在你这里?”
“师父,有人闯塔!”
金山寺中,法海十大弟子结阵围坐在一座如雷峰塔一模一样却缩小七倍的石塔四周。
石塔前,缩小七倍的佘青,正举步登临,悄然扬声。
法海自高高法座上睁开双眼。
“看好此阵。为师去紫竹林一趟——”
“何必麻烦?”
有人倚在大雄宝殿门前圆柱上,抱着双手,口气戏谑。
“直接往生去,菩萨即刻前来接引,岂非省去了路途奔波?”
佘雪晴缓缓站直身子,以一夫当关的姿态,拦住了一殿佛僧。
第十五章 成佛?成魔(1)
青蛇拾阶而上。
雷锋塔内年久无人打扫,拦路的蛛网积尘,随着他脚步,慢慢飞扬。
他所过之处,木梯转角处的油灯,尽皆自亮,似是在这逼仄古塔中,开出了一条幽暗小道。
佘青向上走着,忽然觉得自己已被包围——
被一声一声的叹息所包围。
无处可逃。
“施主久违了!”法海白眉无风自动,众僧高声梵唱,一时间佛刹清净之地中,戾气逼人——
“禅师记得在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当年施主不过是方外妖物,斩除可矣。如今的施主是足可乱世的妖孽,必须从根拔除,形灭魂毁,老衲方能安心!”
“为了禅师一心之安,就任凭杀孽滔天?”佘雪晴手中结印,几番变幻,竟是西域正宗佛决!
“佛有慈眉善目,亦有金刚怒目,端看众生是善是恶,是圣是妖!”法海禅杖平拎,周遭空气波动形变,发出微微利啸声。
“圣人自然行善;妖精难道尽皆是恶?妖是鸟兽万物修行所得,禅师妄语断定一族之劣,一类之邪,又如何解释佛法面前百川归海,众生平等!”佘雪晴动了怒意。平日里刻意隐藏自抑的妖气修为全开,邪佞之氛,盘绕眉梢眼角,媚惑之态,直破古刹清修!
法海陡然长叹。
“施主受那青蛇蛊惑,已失初心。世间人道,无非善与不善;我佛座前,却只有空与不空。即色游玄,渐修顿悟,施主你迷障丛生,还是转头重修罢!”
禅杖在空中旋转起来,如一朵金色大莲,不攻雪晴,却直接压向大地!
殿中众僧,口诵密咒,离地半尺,飘浮趺坐。
每上一层,便觉那叹息浓重一分。
“姐姐,这究竟是你的幽叹,还是我心魔丛生呢?”佘青上到第六层。
虽然并无禁制阵法,亦无实物阻隔。
但欲再上一步,竟是不能。
窄小塔中,佘青盘坐下来。
陡然,全塔油灯,狂跳而灭。
一切来之于寂静,归之于寂静。
但青蛇灵台之中,却是一片清明。
“青儿。”
纯白带着亮光的世界中,白素贞白衣如梦,身前躺着昏睡不醒的许仕林,回首看向青蛇,轻唤出声。
灵台中青蛇一身碧绡,长发松挽,蛾眉朱唇,却正是从前模样,绝色倾城。
“青儿妹妹。十年未见了。”白素贞起身,眉目如莲花,祥云,琉璃,冰雪,青蛇触目而惊,竟不敢以手触碰。
“姐姐。”她跪下来,伸手拉住白素贞衣角。
“青儿应承过我什么?”白素贞的口气慈柔,但青蛇耳中,却如万针刺心。
“不记得了。”
“青儿!”白蛇现出怒容,却仍是端美不可方物。“入塔,逆世,转运,救生,这是我自己所选之路。并无人逼迫。与你何干?”
“青儿此生最恨,便是不空绢索与你会晤那日,我不在你身旁。”青蛇咬牙一字一顿地答。“你不是救世,救世的是许仕林。你只是他们为这末法世间所准备下的祭品。我不会答应,无论如何亦不会答应!”
“青儿。”白蛇语气中已有冷意,白纱自袖中滑出,轻缠上青蛇脖颈。
佘雪晴看住那金色莲花陷入地面时,忽然有种浓重的厌倦袭来。
指爪如蒲团,妖身如帷幕。
莲花未能陷入地表,佘雪晴的双手在虚虚中箕张,然后又无端流下鲜血。
鲜血淅淅沥沥落地,忽然化为朵朵火焰,顷刻之间相互连成一片!
众僧离地半尺,但那火苗蹿出何止尺半!
烈火焚烧,最为年幼的僧人忍不住凄惨地喊出声来,数名僧人,从半空翻落,落入火海!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佘雪晴幽幽道,迈前一步。
软剑不知何时,已在手中。
掌中血亦染在剑上,剑身烧起一排艳色火焰,逼得法海额上,出现第一滴汗珠。
“姐姐,仕林来此,问了你什么?”青蛇闭目,完全无反抗的念头。
白纱绕紧。
“你的功力呢?”白纱忽然消失无踪。
青蛇张开眼眸,看见白素贞的面容近在咫尺。
那淡淡的唇色犹如最浅最浅的浅红花瓣。
青蛇忽然分神。
“破!”
佘雪晴大喝一声。
殿中三世佛像,陡然炸裂,碎为泥土!
“你可以传功给你的儿子,我自然也可以传功给我的儿子啊,姐姐。”青蛇垂眸,微笑。
“你的儿子?”
“亦是你的儿子。”
白蛇一震。“你是说,雪晴?”
“仕林究竟问你什么,姐姐?”
白素贞反手一记狠狠耳光抽在青蛇面上。
法海口吐鲜血。
佘雪晴似视法海为无物,擦着他的身旁走近佛龛,对着那巨大的,只残余下半个下身的佛像,拜了下去。
法海高啸一声,禅杖回到手中,刺向佘雪晴的后心!
禅杖已触肌肤。
佘雪晴全无动作。
“仕林问我,他可不可以为了一己之爱,而不去理会什么仙骨妖胎,救世天命。”
白素贞手中扯住青蛇长发。“他说他爱他的兄长。”
青蛇唇角勾起天下间最美的微笑。“仙胎妖骨,难耐多情,仕林不愧是姐姐的好儿子呵。”
“——天下间无人比我更知你。亦无人比我更知人欲大法。”白蛇第一次现出杀意。“众人皆以为人欲大法乃是道门神功,却不知它本非用来修炼或是对敌。真正的人欲大法,乃是操纵世间感情,蛊惑人心之术。雪晴无心,仕林无爱,若非你以人欲大法调纵,他们怎会如此?”
“姐姐啊。”青蛇露出享受神色,似在享受白蛇的那逼骨杀意。“你亦知人欲大法不过调纵,若是心中无欲,纵使我再花百倍力气,也终是不能无中生有。”
从指使钱浙故意追杀雪晴仕林入山洞中;到故意让许仕林看见欢爱之实。从将自己筋骨换在许仕林之身;到安置晓味人间情爱滋味的韩娘在仕林身边。
青蛇所为,不过推波助澜。
而天一生水,本非空|穴来风。
禅杖透体而过。
同一刹那,佘雪晴手中软剑绕上法海咽喉,剑过,颈断,头颅掉落。
白眉白须的一颗光头,落入火海之中,蓬地烧起一揽子烟火。
佘雪晴仰天长笑。
火海蔓延。
烧出大雄宝殿,烧至后山。
有僧人大叫奔逃,亦有人杯水车薪。
山门无因自坍。
一代名刹,归于废墟。
佘雪晴负手站立,眼芒锁向云海苍烟中的某个地方。
“……许汉文。”
“姐姐此刻可以先杀了我,再提前将你所剩余的五成精元传给仕林,尔后祭约完成,你我姊妹,同归虚无,亦无所谓涅磐了。”青蛇惨笑道。“但仕林现今心中有了一个杀佛灭道的雪晴,他拿着你的毕生修为,你以为,他会顺着不空绢索布下的路,去牺牲自己,救人世之灾劫倾覆?人世无存,又与我等妖族何干!——姐姐,仕林是好孩子,极肖你我,不是么?”
白素贞白纱再现,缠上青蛇手足。白蛇咬牙一怒,白纱将青蛇抖了出去,又重重落地。
“青儿。当年,我早早便应该,杀了你。”白素贞转身长叹,柔弱无辜之态,宛如手中白纱样,随人起伏。
“姐姐。”青蛇从地上挣扎抬头,唇边染上暗色血迹,更增妖媚。“若要杀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既动不了手,就让我将仕林带回去吧。此地你或可护他一时,但天雷阵阵,阵法重重,终非长策。”
白素贞坐回那需空间的白榻上,低头看许仕林昏睡中的面庞。
“仕林。”她轻声低唤。
榻上少年眉头紧皱,并无所觉。
白素贞看了一会,终于起身,走到青蛇面前。
在她背后,许仕林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后山僧人,作鸟兽散。
佘雪晴瞬息间出现在僧众之间。
所过之处,火光血光,飞溅千里。
一枚面目模糊的中年僧人,似泥雕木塑,盘腿坐在已烧至焦黑的木楼上,似死人,却坐而不倒,似活人,却无气无息。
“怎会如此?”
佘雪晴抓住那僧人衣领,提气纵掠,化作一道轻烟而去。
“仕林问你的问题,你如何作答?”
白素贞扶起来青蛇,两人行到仕林榻前,一如当年探视亲儿,天伦言欢的人间姊妹。
“我说,爱欲烧手。”
“他说什么?”
“宁愿片骨无存,亦要逆风而行。”
青蛇伸手抱起来许仕林。
轻悠悠的身子,却似有执拗倔强的无限力量。
爱欲之力。
“姐姐。”青蛇下塔前忽然回头。“仕林未必是因情根深重而不愿履行他下世的天命。你明白么?”
白素贞垂眸盘坐榻上不答,似已入定。
于是青蛇似是说给自己听——
“天下的命运,应该由天下人自己承受。为何要以你为祭品,以他为英雄,来挽人间倾覆?没有人应该走他人排布好的道路。若无自由,所谓清净,亦即枷锁,所谓永生,不啻地狱。”
(2)
“你在做什么?”
花港中乱花迷人。初冬将临,露重香浓。
月遍照拿个奇怪的东西,坐在鱼池边捞啊捞的。那东西似块琉璃板,中间却又突出个大肚子来,上面还有块空隙,可供提手。
“我在捞鱼啊。”月遍照将一条鲤鱼捞起来,不知怎么的,竟连着半斛池水,装入了琉璃板的肚子之中,伸手提住,竟成了一个方便携带的鱼缸。“然后现在捞完了,准备动身。白姑娘要一起去不?”
“去哪?”迤逦好奇。清晨的花港清新之气前所未见,双楼之人都在睡梦之中,若非为了“监视”月遍照动向,迤逦还从未这么早起身过。
“河津龙门。”
迤逦好奇,“那是何处?”
“黄河之上,当年大禹所留之迹。每年三月初三,天下鲤鱼修道有灵者汇聚于此,凡能跃过者便可化为龙;而跃不过者则触山壁而死。”
“鲤鱼跳龙门的龙门哦?——啊?那你手中的这条鱼,难道就是……”
“一条傻小龙,一个傻姑娘。”
“哎,我要一起去的,等等我啊——”
眼见月遍照闪身而行,迤逦连留下口讯的功夫也没,只得匆匆跟了过去。
今次月遍照功力全开,千里便如咫尺,未几时辰,两侧景物便已然换成了咆哮大浪。
迤逦跟得踉跄吃力,忽觉腕脉一紧,未来得及叫,已被月遍照牵住。再一瞬,两人便停在了高高的禹门山头。
“那便是龙门。”月遍照指给迤逦看。
“……天,那么高?那怎么可能跳得过啊?……啊,不好意思。”迤逦讪然看着月遍照手中平凡的锦鲤。
“要是能轻松跳过的话,天下就没有鲤鱼了。你们饭桌上的西湖醋鱼,恐怕要改用鲢鱼来做?哈,哈哈哈。”月遍照忽然纵身,直向龙门掠了下去。
迤逦伸手抓之不及,只见他背影衣袂飘飞,衬在如天上垂下的大河之前,流水声似万马呼啸,一时间心头有无数情怀开阔,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待到迤逦等得有些心焦时,一回头却见月遍照笑眯眯站在那里,手中提着空空的琉璃缸。
“——放她去了?”
“嗯。”
“那,等明年三月初三,你会来帮她跃龙门哦?”
“帮不得。”
“啊?”
“看她自己造化。如果什么事都靠神佛插手,世间早成一锅乱粥了。”
“那……”
“好了回去吧,你还能补觉到中午。”
迤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