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要造个金童出来交给冥府?”佘青从涂九歌怀中起身,瞬间凌厉气势散发。“幽冥有心,南天无意,这紫竹林的面子么,呵,包拯不给,总有人会给的。”
涂九歌伸手,将佘青用力拉回来自己怀中乖乖坐好。
佘雪晴若有所悟,却又忽然摇头。“……对了,你行完法后仍旧是一个月内不能出手?”
“不是一个月。是到下次月圆之后……今儿廿二,那便是二十三日。”
佘雪晴咬牙。“那仕林之事怎么说?”
“我自有分数。”佘青冷冷答。
漏夜,来自冥府的客人却未依时而来。
鸨父真高兴了约莫一刻钟,正想找人好好清扫下那间雅室洒点儿花瓣什么的,驱驱阴气,一回头却苦瓜脸一张。
“公子您又来了啊。怎么着,今儿办事儿晚了?哎,公子,您今儿怎么带朋友一起来?您肩上那位朋友没事吧?……咦,这不是上次那个……”
上次那个守在小贵客门前黑衣横剑的凶神恶煞?
好呀,原来所有找麻烦的都是一伙的。鸨父忽然觉得自家主人没那么神秘了——肯定是得罪了哪家对头,人特意报复。
“给两位公子找两个小哥儿,伺候您们喝杯酒驱驱寒气?”鸨父无精打采地循例问着。
“找单思才。”
鸨父听惯了这个答案,应了一声,随便抓了个人进去倒茶摆果子,然后远远撤走。
反正人家要的就是一雅间,现在连男人都自备了,还要伺候点什么花头?
今日雅间的布置略改。近冬的天气,床褥都换了厚锦缎和裘绒的,色调暖红。一应清凉剔透的珠帘玉器都撤下换了檀木的。墙上的画也换过。
展昭看了一眼那画——画中猎手戎装,正弯弓搭箭,射一只白狐——然后便将肩上的黑衣汉子放在床上。
悠悠法力传入。
诸葛正我睁眼醒转。
“你醒了。”
“多谢英雄相救。”
“不必多礼。你怀中有赵字锦帕,可是御前侍卫?”
诸葛正我犹豫片刻,不知为何眼前之人有种令他“说实话”的冲动。“在下诸葛正我,确是御前二等侍卫。日前随侍简王微服来到杭州,却……却……却学艺不精,为人所伤。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我姓展。”展昭微微一笑。眼前人内功纯正,正气加身,令他这个“前御前侍卫”颇有欣慰之感。虽然阴阳两隔,同僚之谊尤存,更觉亲切。
“展恩公之恩德,在下他日必报。请问此地乃是……啊,我竟还在瑟楼?”
“你是在瑟楼为人所伤?”
“正是……敢问恩公,今日乃是十月几日?”
“廿三。”
诸葛正我一惊。“我竟在西湖中昏迷了七日?”
“你命不该绝。”展昭实话实说。“你身上伤势十分奇特,敢问是被何人所伤?当时情况如何?”吸引他出手救人的最大因素,正是诸葛正我身上伤势,所隐约存留的那一点法气。
诸葛正我面上一红。“当日在下受王爷之命来到此地办事,因见此……此青楼气象,故而不曾正入,而从后院探查。说来惭愧,正窥测之时,竟不知是被何人何物所伤,最后记忆,乃是落入西湖。”
展昭点头。“我识得你身上掌力。你若是正面为他所伤,绝撑持不到此时,早已气绝神灭。——如此说来,你所窥测的便是此地主人了?”
诸葛正我眯眼回忆。“彼时和许仕林在一起的……十分俊美,似有道骨仙风之青年,难道便是此地主人?”
“若是说同许仕林在一起——如此说来,当时你见到的定是此地主人单思才无误。”
诸葛正我终于忍不住心中疑团。“在下不敢对恩公有所怀疑。但,斗胆请问,恩公同那位单思才,以及什么许仕林之间,是否熟识?在下虽职司仅在保护主上,但此间种种情事,十分诡谲神秘,其中若有任何阴谋邪恶,触犯刑律之处,在下纵然身死,亦要回报有司。”
“阴谋邪恶触犯刑律之事,亦正是展某平生最憎。”展昭一笑,如朗月当空。“坦率讲,我正为追查此间诡谲神秘事来,还请诸葛仁兄详告始末。”
善财童子缓缓醒来。
眼前是个巨大而华丽的宫殿,但宫殿的四围,却是铺满青苔的巨石。
体内完全无一丝真气流动,元魂并未造损,但却被禁锢在神识海中,无法动弹。
同样无法动弹的还有肢体。
善财垂下视线,看见自己赤身□,四肢岔开,被不知什么材质的绳索牢牢绑住。
再看。
离地丈许。离天顶巨石亦是丈许。
自己被绑在其上的,竟是一个巨大的圆盘。
一个又温柔,又甜腻的女声响起来。
“欢迎来到补天宫。”
(3)
女声刚落,善财来不及开口或是做任何反应,便被挟卷入巨大的晕眩之中。
圆盘转动起来。
并非缓慢或是迅疾可以形容,那转动之速,似已达到了人间极限,善财只觉身魂二分,俱都被卷在这无休无知的转动中,绞成碎片。
在疾转中善财似乎失去意识,又生生醒来,不知多少时间后,转盘终于缓缓停下。
今次善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被绑在圆盘上,只是头下脚上,□男儿特征堪堪映目。
而唇边鲜血汩汩,却流向眼睛中来。
他勉强发出声音,虚弱得不似自己。
“多谢娲皇教训。小仙知错了,可否放我下来?”
形势没人强,善财童子才不会玩骨气清高那套。
当日错杀虎蛟之后,便已经隐隐明白佘青的算计——虎蛟烛龙都是女娲之子。
而女娲,是神。
仙乃人类炼丹入道修得。佛乃人类参禅悟法修得。圣乃人类经世济民修得。
妖乃鸟兽万物修为人形。
而神,则无需修炼,上古自秉天地灵气而生。法力未必通天,但却与天地共此长存。
商末,殷纣对女娲无礼,女娲派出九尾白狐借体苏妲己之身,硬是转换时运,破商王气,进而仙界大乱。自此之后,女娲与仙佛二界断绝往来,井河不犯;更是与妖族时通有无,全凭一心之喜怒。
以善财的区区修为,自然不是女娲的敌手。而虎蛟陨命之后,善财已然隐约感应到周遭凶险潜伏,必将有所不测,才硬生生提前为许仕林施行洗骨伐髓之法,终告功亏一篑。
而青蛇带走许仕林之后,善财便为女娲所擒。
——自然,青蛇与女娲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善财不用问,便也能猜出一二。唯一的问题不过在,这两者之间究竟是相互利用,还是女娲被青蛇当作了个单纯的傻瓜?
若是后者,善财审时度势,若是能取信于女娲,道出当日与虎蛟一战时有人窥伺在旁之时,也许能换来一线生机。
“放你下来么?”温柔又甜腻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却充盈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可以,没问题啊。你在这轮回盘上再转上个七日七夜,本宫便放你下来——换个地方。对了,你是较喜欢先上万刑架呢,还是先下融蜡池?”
善财面色惨白,却放柔声音回答。“娲皇赐刑,小仙无不欢喜的。”
“那好,便先上万刑架吧。万枚大杖,要全数打断在你身上才可停止,算算总也要个三五十天。之后还有吞蜈窟,敲骨榻,拔阳石与炼魂关,我这补天宫内还是有不少趣致的所在哩!”
不待善财回答,轮回盘便向着适才的相反方向,呼啸一声,旋转起来。
善财咬牙闭目,守住灵台。
魂灵脱不去□束缚的痛苦,犹如人类未经修行时之柔弱。
片刻之间一心空明,则犹如漫长修行之后所得的清净自在。
淤窒感觉,肺腑脏器被压榨旋转的绞心之痛,似他生之事。
“忘记告诉你了。”才自舒适了片刻,忽听女娲的声音忽如吹气耳旁。“你是仙家,肯定知道如何使得神思寂静,以断绝□痛苦。但我这补天宫中,不通日月,不接天地,你若刻意抵御,并无外界灵气可籍,亦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最终结果,就是神魂俱灭,彻底无存了。”
善财心中,升起万念俱灰之感。
紫竹林内教导如在耳旁——“此去凶险愈烈,成就愈高。你从未受过的苦楚愈多,你从未获得的欢欣便愈大。一念邪,万千梵行亦永堕阿鼻;一心空,身似破絮终得证涅磐。”
夜色正浓。
“展恩公要离去了么?”一个时辰的详谈之后,虽然眼前人的身份动机诸葛正我仍不知根底,但不知为何,信赖与孺慕这样微妙的感情竟自然又自然地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嗯。”展昭抱拳。“展某不便于白日行事,必须要趁夜赴你所说的雪晴书院一探。”
诸葛正我深深一拜。“恩公可有定所?在下必须先赶回京城,确定王爷无恙,不能追随恩公行事。但求告知联络方法,天长地远,在下终不至于成个忘恩负义之徒。”
展昭微笑着摇头。“做好你的差事,便是有功于天下。天下受益,自然有我一份。——他日自有相见之机,就此别过吧。”
两人离开雅室之前,展昭忽然回头,向着那壁上狩猎图望了一眼。
片刻之后,雅室中空荡无人,但那幅图竟无火自燃,焚烧了起来!
涂九歌盘坐在书院之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佘雪晴运掌如风贴在他肩背之上,真气缓缓导入。
“如何了?”
涂九歌摇头,咬牙,端坐,勉力提气。
佘雪晴又惊又怒。“展昭果非易于之辈!”
繁星漫天。
展昭忽然驻足,背后剑穗迎着西湖上风飘拂。
“缀着展某而来的,可是善财上仙?”
“不敢。”借着波光,可以看清那俊美如玉的青年一身书生打扮,碎花红衣,微寒的天气里手中还轻巧地拎着一把紫檀木扇——除了善财,更有何人?
“展总捕与小仙各尽其职,都列仙司,何来如此尊称?”他巧言温语,不改倜傥之色。
展昭转身,面对善财。
“展某是幽冥职司,白日不可在阳间行走,虽在仙班,实为鬼魂。亦因如此,趁此夜间,请上仙务必不吝赐教,答展某几个问题,好解幽冥殿上阎君以及地藏菩萨的心头之惑。”
“呵。”善财摇动折扇,眉头一扬。“连地藏王亦惊动了么?”
“敢问上仙。”展昭欺近一步提问。“可认识一名叫刘五儿的女子,杭州人氏?”
“不识。”
“那请问上仙曾否存留、幽禁或是误害了一名年轻女子的生魂?”
“不曾。”
“元佑四年三月初三子时,请问上仙人在何处?”
“不记得了。”
“可曾去过杭州冲天坊内一处民宅?当夜刘五儿诞子,儿死母活。上仙可有印象?”
“完全无。”
“但该户灶神亲口指称当时上仙人在现场,且带走了刘五儿生魂。”
“随口胡扯,我也会啊。”
“上仙可愿同展某同至地府对质?”
“不好意思,最近忙。”
善财折扇一收,转身欲要回头。
“得罪了!”眼见天色将明,展昭不再周旋,直接出手——
长剑挟幽冥之森严,却又划出刚烈之气概,幽幽磷火,闪耀在西湖侧畔。
剑气无声,不伤一草一木。
善财童子左右闪避,始终不愿正面一接。
展昭劲气长吐。威逼更甚。
忽然,西湖上一道山影压来,生生切入善财与展昭之间!
展昭清吟一声,剑过石崩,化作满天幻影!
再看善财,却已不知所踪。
“何方山神,阻我行事?”展昭欲追,却停步收剑,向四周环抱一礼。“杭州诸位土地山神周知——若再阻展某行事,但请自重,伤亡勿论!”
蓝衣一拂,动了真怒的展昭缀着善财的气息,追向西南。
第十四章 竹林?宝塔(1)
长夜浅曙。
启明星初露峥嵘。
展昭追逐善财,已经整整一夜。
地势近海。嶙峋山石簇拥着海旁名叫沈家门的小小村落。
此地乃是嵊泗。
距普陀珞伽山不过一船之隔。
海旁两页人眼难见的扁舟,随着浪潮自浮自沉——善财掠上其中一艘,绝浪而行。
展昭随后而来,踏上另一叶舟,分水而去。
若此刻有人肉眼观之,两人身形峭拔,脚下虚虚无形,当水而走,实在是神仙风姿。
海风浪急。
展昭脚下小舟忽然迸出千丈光华——
扁舟碎裂,片片肉眼不可得见的残骸,似利刃般刺向展昭周身。
瞬间阴阳通会。
展昭所处的空间转为阴间,而小舟碎裂迸射之境乃是阳间。
阴阳两隔,扁舟与展昭在同一处却毫无接触,纷纷然落入水中,溅出一天水华。
一阻之下,前舟已远,后木不继。
展昭足尖皂靴沾湿水中,倏然间身影前似有光华引导,三五个折身起落,反而却追近了善财所乘之舟。
“好一个‘幽冥如门’。”
善财朗笑着以折扇指向前方。“紫竹林即刻就到,展总捕要随我去喝一杯云雾茶么?”
“不客气。”
展昭沉声说出此三字。
三字之间,已是七招出手。
七条长链从四面八方的幽冥空间中窜出,锁向善财周身经脉!
“这便是传说中的‘人心如锁’了?”
善财吟吟笑着,向后折腰,双掌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扭曲,在背后相合。
“久闻童子五十三参,遍访仙佛两届高人前辈,广博无边,驳杂无限。但万物死生,无过幽冥。幽冥有间,报应无间。善恶有道,因果无道。童子仍需随在下入地府一会!”
展昭的声音朗如水面朝霞,灿然若逼。
“只可惜……”
善财在七条长链堪堪要将自己逼入死角之时,忽然向东望了一眼,停下了所有动作,似是束手就擒。
“只可惜日出了。”他柔声道。
日出幽冥尽。
鬼域无外乎人间。但朗朗乾坤,日照之下,万物生,众死灭。
七条长链在第一抹日光的照耀下,碎为粉末。
展昭站在海中礁石之上,善财已经纵身掠上了普陀海岛。
遥遥相隔,善财翩然一礼。
日光向展昭立身之处移来。
“此世恒长。展某有等的耐性,亦希望童子能有走出紫竹林,直面心魔的勇气。”
展昭抱拳。
日光大耀,周遭波如明镜。
礁石上空无人迹。
善财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转身再不犹豫,向着紫竹林而去。
佘雪晴看住桌上水晶球体中的动向。
佘青在床上盘坐,双目紧闭。涂九歌在他身后,将内力源源不断传送过去。
青蛇在凝聚了善财影体之后,已不能动用真气,只能借涂九歌之真元附体善财行事——但以他的机变谋略,以及对善财的了解,所布之局,可谓天衣无缝。
但费尽心思凝出假善财来,难道只为应付展昭?
——还是说,展昭亦被设计入此局之中,成为旁证善财的一枚棋子?
“善财师兄回来了!”
早已目睹海上一战的紫竹林门人,纷纷上前参见。
却惊见善财唇带血迹,受伤沉重之态,勉强摆手为礼,却直向不空绢索闭关之处而去。
要说熟悉地形——身为此地大弟子的善财童子对自家师门地形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