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很能做些重活了。有时他提着饭盒,给司机工人送到车头上,还帮工人们干些杂活。往炉里送煤的铁铲,像小簸箕一样大,他也可以端动,往炉里送炭了。他又会用沾油的棉纱擦机器,提着油壶为机器上油。他学什么都很用心,一学就会,而且做起来,简直和车头上的熟练工人一样。他跟着工人跑车出一趟班,能为大家作一大半事情。吃饭时,工人们约他一块吃。到什么地方要买东西,或是到站上去提水,都是他去。彭亮像车头工人不可少的膀臂一样,有时见不到他,他们就很惦念。
一个老司机工人,开车二十年了,人家都叫他张大车,车开得又快又稳。他开车,旅客不觉察就站住了,在不知不觉中,车就开走了。他开车时,经常是眯着眼睛,沉睡了似的坐在司机位置上,像一块雕刻的石像,可是车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来不出一点毛病。张大车最喜欢彭亮,他经常把彭亮拉到司机座位跟前站着,手握手的教彭亮开车:“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司机的!”就这样,彭亮很快就学会开车了。虽然,他已是一个熟练工人,工人们为他的事,向机务处请求过,但是却不能为他在铁路上补上名字,原因是没有钱给那个肥胖的机务段长送礼。在旧社会里没有“门子”和钱,是很难找到事情的。没有办法,每当他从火车上下来,工人们从机车的煤柜里,给他偷偷的装一麻袋炭,扛回去换点钱维持生活。
日本鬼子占了枣庄,铁路一时停顿,虽然不久又通了,可是彭亮却死了干铁路工人这条心。因为他家的砖瓦窑,靠铁路太近,鬼子为了保护铁路安全,怕这里藏游击队,用刺刀逼着从站上抓来的人,把窑和草房拆掉。父亲一辈子吃这个窑啊!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强忍住悲愤向鬼子说理,被鬼子一刺刀穿倒了,血染红了窑边的枯草。这天彭亮不在家,等他回来后,看看窑和矮草房,都被平成了一堆土岗了,亲友已把他父亲和家人都安置在庄里的一座小破屋子里。在一片哭声里,他看到将要断气的父亲,父亲只翻了一下白眼,就死去了。
鬼子修复临枣铁路,正式通车以后,需要铁路工作人员,勒令过去在铁路上的工人上班,不上班就以通游击队判罪。有好多工人就迫上工了,为了生活,只得去。
和彭亮一条街上,有个和他很熟的伪人员,看到彭亮生活很困难就来劝他:
“你会开火车,到铁路上去报个名吧,你不是好久以来都盼着干铁路么?……”
“去你奶奶的。……”彭亮没等他讲完,就红着眼睛把这伪人员轰出门去了。
虽然他自小渴望作个铁路工人,也就是父亲所说的找个打不破的铁饭碗;虽然他听到机车的轧轧声,心都在欢乐的跳动,但是现在他不想干了,因为他不愿去替鬼子作事。怎样生活下去呢?他和自小一块捡焦核的那一班子穷兄弟,偷偷的扒鬼子的火车,从车上弄点炭和粮食来糊口。可是前些时鬼子警觉了,子弹打穿了他的裤裆,这些日子他没有再去扒车,眼看就要饿肚子了。
这一天,彭亮坐在街边的墙角下,低着头晒太阳。父亲的仇,家里的贫困,绞痛着小伙子的心。一个有力、能干,肩上扛上两百斤的麻袋,跑几里路都不会喘粗气的人,现在却像掉在枯井里的牛犊一样,有力无处使。苦闷中突然想起了老洪。这人浑身都是劲,短短的个子,眼睛不大,可特别亮,当它瞪着他的仇人的时候,会使对方胆怯;看到受委屈的穷兄弟的时候,会给你以力量。遇到不平事,牙咬得咯咯响。他勇敢、义气,容易使穷兄弟们在遭到困难的时候想到他。现在彭亮就想到他了。鬼子来时,他参加了据说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几个月前又突然回来了。这次回来,彭亮看着他好像和过去有些不同,他依然勇敢、义气,但是像更沉着,肚里有学问了。前天他还对彭亮说:“兄弟,有困难,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的。”彭亮是个不愿向人告帮的人,只笑着回答,“没有什么。”可是自己已经是一天没吃饭了。彭亮又想到老洪近日常和王强在一块嘀咕,他们中间一定有事商量,是想拉队伍么?可是为什么背着我呢?我一定要跟着他们干。可是反过来一想:家庭呢,母亲和一群弟弟妹妹靠谁养活呢?难道都饿死么?
彭亮抬起头来,从门口望着院子里母亲最喜爱的两只老母鸡,头一伸一缩的在四下觅食,它们很久才在地上啄一下,显然地上找不到任何米粒,人们都几天不见粮食只吃菜梗了,哪里会把米粒落到地上呢?瘦弱的妹妹坐在屋门口的石磨旁,在摘着地瓜叶,用水把草和土块淘掉,揉成黑团蒸着吃,作为午饭。小破屋里传出孩子们的哭声,在向母亲要东西吃。突然一阵咯咯的钉子皮靴声,街上来了群鬼子,端着发亮的刺刀乱叫,喝醉了酒的发红的眼睛在四下巡视。鬼子的皮靴声,吓退了正要走出门的老母鸡,折回向院子里跑去了,吓住了屋里叫饿的孩子的哭声。一个喝醉的鬼子,看到跑进院里的鸡,就晃着身子端着枪追进去。鸡噗噗的飞上墙了,母亲急着跑出来说:“天老爷,我只有两只鸡了!”“砰”的一声,一只白鸡随着枪声从墙上掉下来了。鬼子去提鸡,看到被枪声吓倒在磨道里的妹妹,鬼子发狂地嚎叫着:“花姑娘的!”彭亮红涨的脸上青筋在跳着,他紧握着拳头,站起来要向鬼子冲去,突然被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彭亮回头一看,见是老洪。“先不要动!”他把彭亮拉到一个拐角处,从短墙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老洪发亮的眼睛盯住院子,另一只手插在腰里。
母亲木鸡似的呆在那里,鬼子看着妹妹正要弯下腰去,一声哨子响,鬼子提着死鸡跑出来了。老洪看看集合起来的一队鬼子出街以后,就把彭亮拉到炭屋子里坐下。
“我不抓住你,你空手冲上去,不白送死么?”老洪瞪着彭亮说。他顺手递给彭亮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
彭亮握紧了拳头,纸烟被揉碎了,他气愤的捶了一下桌子:
“我难道眼看着我妹妹被糟蹋么?我是个人呀!”
“难道我忍心看么?”说到这里,老洪把上衣襟一掀,“你看这是什么?”
彭亮看到一支黑亮的驳壳枪别在那里。老洪眼里冒着火,斩钉截铁的说:
“只要他敢动你妹妹一手指头,我就打碎他的脑袋。撤到拐角,是为了打完便于走呀!”接着老洪惋惜的说,“是哨音救了他的狗命。他们要集合了,你再放枪,就显得咱太笨了。因为他们一队鬼子听了枪响,包围过来,咱们不易脱身,反正他没动咱的人,就饶他这次算了。”
彭亮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泪水,紧握着老洪的手:
“老洪,我看到你的枪了,你也给我一支吧!我跟着你干。”“好,我们接受你的请求。我们最近要在这铁路线上拉起一支武装队伍,和鬼子战斗。”
“干!我心里像火烧似的,总算盼到了我报仇的日子啦。”彭亮说到这里,突然想到母亲。自父亲死后,他更爱受尽苦难的母亲了,现在他仿佛听到破屋里一群孩子要吃的哭声。
“家里是困难的!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家了!”彭亮咽了一口唾沫,显然他下了决心。他对老洪说:“老洪,前些天,你问我,‘兄弟!有困难么?’我对你说‘没有’,实际上我家已吃了几天地瓜叶了。我没有好意思告诉你……”
“眼下我们还不拉出去,最近我们要开个炭厂,也算你一份股东,买卖一做起来,家里就都有吃的了!”
“开炭厂么?本钱呢?我哪有钱入股呀?”
“会有的!”老洪满怀信心的说,接着他把和王强计划搞的事情告诉彭亮,最后说:“这不就有本钱了么?”
彭亮听了一阵阵的高兴,连声说:“这太好了,这太好了。”他积压在胸中的愁苦,一扫而光。老洪停了一会,两只发亮的眼睛严肃的盯住彭亮:
“你真有决心么?”
“有!”彭亮坚决的回答。
“不怕牺牲么?”
“不怕!”
“好!”老洪的声音转得温和些说,“我现在代表铁道游击队吸收你作为队员。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有人民支持,能克服任何困难,战胜敌人……”
彭亮临走时,老洪笑着对他说:“现在我们是同志了,有困难要说出来呀;明天我从王强家弄点粮食,派人送到你家里。炭厂一开门,就不困难了。”
在紧紧的握手中,彭亮第一次感到“同志”的亲切。有“同志”在一块战斗,他不再感到孤独了,身上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他们约定了会面联系的办法,彭亮才回去。
第二天,小坡背了一口袋粮食,流着汗送到彭亮的家里。彭亮的母亲看到这竖在屋当门的粮食,抚着口袋,喜的说不出话来。她望着彭亮的脸说:“是你借的么?”
彭亮笑着说:“这是老洪哥送给咱吃的。”
“啊!”母亲的脸上,出现了好久不见的笑容。“你老洪哥是个好人呀!”
小坡把彭亮拉到一边,握着他的手,低低的说:“咱们现在是同志了。”彭亮紧紧的回握了一下回答:“对,我们是同志了。”
母亲叫妹妹把粮食倒进缸里,小坡看了她一眼,便对彭亮说:“临来时,洪哥叫我告诉你,说昨天鬼子看到了妹妹,也许还要来找麻烦的,叫她到别处躲几天才好。”
他接着很正经的说:“咱都是自己人,还用得着到别家去么?到我家去吧!我也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我今晚就搬到炭屋子里,和洪哥一起住了。你看怎样?大娘!”
“唉!你看你洪哥操心的多周到呀!”母亲很感动地说:“也对呀!梅妮!得去躲几天,到你小坡哥家去也好,都不是外人。”
当晚,小坡搬到炭屋子里,梅妮就到小坡家去了。
这天,王强领着小车队,在洋行门口运货。洋行正在从四乡收买粮食,运货厂的粮食堆积得像一座小山。当王强运了一阵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看到粮食堆那边一片嘈杂声,他急忙赶过去一看,站岗的鬼子正揪住一个清瘦的二十多岁的中国人,鬼子一边骂着“叭格”,一边要用刺刀穿他,一刺刀穿过去,那中国青年一闪,把裤子刺了一个大窟窿。王强认出来那被刺的人正是林忠,原来刚才鬼子丢了两包粮食,林忠从这经过,鬼子认为是他偷的。
王强赶上去,拦住鬼子。因为他在车站上来往很熟,这个鬼子他也认得,便掏出一包大金华香烟递给鬼子,笑着对鬼子说:
“太君的不要生气,”他指着林忠说,“他的,好好的!我的朋友大大的!”
鬼子这才息了怒,瞪了林忠两眼走去了。
这时鲁汉也赶来了,他和林忠很要好,看看林忠惨白的脸色,不知出什么事,便叫道:“他奶奶,谁惹咱哥们生气啦!”他一动气就骂街,如果喝了两杯,他会拍着紫色的胸膛大声叫骂。
王强把小车交代给别人照管,便拉着林忠和鲁汉到附近一个饭馆子来了。王强和这家馆子很熟,他们被让到一个僻静的小屋里坐下。叫了几个菜,打了一斤酒,三个人喝起来。林忠瘦黄的脸上,还没恢复平静,他平时是个喜爱安静的人,现在却滔滔不绝的对王强说:
“我自小生在铁道上,父亲一辈子,我也好多年,在车站上、火车上作事,车站上谁不认得我!现在我却不能在铁道边走走了,这地方算没咱姓林的吃的了。”他气得胸脯还在起伏着。
“和鬼子你还有讲得清的理么?”王强说。
听说是和鬼子闹事,鲁汉狠狠的喝了一杯,摔得盅子丁当响,他骂道:“奶奶的!在这个年头,好人算没有活路了。前天我到北乡去看我姐姐,走到路上碰上国民党的游击队,他们盘查我,说我从枣庄出来是汉奸,我说谁是汉奸,就揍死他!你有劲和鬼子使呀,鬼子来了你们就跑,现在抓住穷人寻开心。他说我嘴硬,便把我绑起来吊了一夜,还是我姐托人花了二十元钱才放出来。”
当谈到扒车也不好搞时,林忠和鲁汉都望着王强的脸说:“你常和老洪在一块,你得叫他给咱这穷兄弟出个主意呀!”“是的,老洪和我最近也在盘算着怎样斗鬼子,怎样活下去。”王强低沉的说,“咱们这样各顾各的搞,日久终会吃亏的,偷鬼子和杀鬼子差不多,他捉住你,就别想活。鬼子对中国人,还不是杀一个少一个。穷兄弟能在一起抱得紧紧的才行,有个穷兄弟吃了亏,大家都来帮呀!现在车又搞不成了,大家四散零吊着,也会惹起鬼子的疑心的。我们也该全伙搞一个职业,必要时,咱也准备点家伙,不行,咱就裂,裂倒一个够本,裂倒两个,赚一个。没事,咱还吃这两条线,有事,咱就合伙干。要紧的是咱穷兄弟心眼得抱齐。”
“对!”鲁汉沉不住气了,叫道。“你都说到我心眼里了,真得这么办呀!林哥你说呢?”
“对,应该这样!”林忠冷静的点头说。
“那么,你就叫老洪领着咱们干吧;自小在一块,谁还不知道谁的心眼!”
到这时候,王强郑重的看了看林忠、鲁汉的脸色和眼睛,然后说:
“你俩真愿齐心合伙干么?”
“谁不齐心,没好死!”鲁汉喷着唾沫星子,赌了咒。“相信我们吧!不会有含糊的!”
“好,咱们干一杯齐心酒!”王强举起了怀,三人一齐饮了一杯。他接着说:
“今晚找老洪去。”
晚上,在炭屋子里小油灯下,老洪谈了谈计划。林忠和鲁汉入了伙。
洋行门前,堆得像小山样的粮食,装了一整列车。天黑以后,鬼子要把这从四乡征收来的麦子运出去。王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领着脚行工人们坐下来休息。当他把大部分人都打发回家吃饭后,就叫一个率领推小车的小头目留下,告诉他天黑后,把小车的车轴用肥皂打好准备着,这个小头目欣然地笑着回答:
“一定准备好就是!”
说擦肥皂,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事,因为过去老洪、王强他们扒车扒的多了,都是要他们来推。为了怕在黑夜里车轴有响声,在车轴上抹上些肥皂,就没啥动静了。他们所以高兴去的,是因为平时洋行里推两包一角钱,抹肥皂推时一包就给两角钱。
王强安排好,并约定了地点以后,便一直到站上去了。他去找打旗的工人老张,他俩是常在一起喝酒的老朋友,王强一把把他拉到旁边,老张说:“老弟,不行呀!回头咱再喝吧,站上还有一趟车是我值班,这趟车开出去我才有工夫呀。”他认为王强要拖他去喝酒。王强说:
“行!就等那时再喝。不过老张哥,这次我请客,可是得请另外人来陪你了,我没工夫。”
“不行!不行!只有咱兄弟们在一块喝,我心里才痛快,我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在一块喝酒!”老张是矮小的上了年纪的老工人,他摇着他紫红的脑袋。
“这个人你是认识的,不过不太对脾气就是了。可是老张哥,这个忙你可得帮帮呀!”
“你说谁吧!”
“小林小队长。”
“呸!和鬼子一块喝酒?!你不是拿我开玩笑?”老张把袖子一甩,要走,“我虽然好喝酒吧,可是和鬼子对盅,我可还没那个闲心呢!我干工,是被逼的,为了生活没办法,要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在鬼子下边干事,是婊子养的!……”王强笑着把老张拉住说:“老张哥,我知道你的心,我也不是叫你真心和鬼子喝酒,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