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一定能熬到,咱们共产党打仗、搞革命,就是为的那个好日子呀!”
彭亮永远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天晚上,行军到一个山庄,雷在隆隆的响着,雨点打着刚耕过的地面,麦苗在潮湿的土壤里蓬勃的生长。在一个山坡上的茅屋子里,豆油灯下,他和林忠、鲁汉、小坡四个人,静静的站在红旗前面,心激动的跳着,望着红旗上边的镰刀斧头,望着旗上边挂着的毛主席的画像。屋里静得只听到外边的丝丝的雨声。李正和王强站在红旗的两边,彭亮随着政委举起了右手,在低声而严肃的宣誓:
“我愿为党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一切!……”
从那时起,彭亮和林忠、鲁汉、小坡,就成为共产党员了。
老洪从休养所回来,伤完全好了。本来他老早就想回到队上,可是医生认为他的伤口没有长好,不允许他出院。休养所设在山窝里的一个小山庄里,除了医生和药品是部队上的,护士大部分都是村里的妇女识字班自告奋勇来照顾伤员的。呆在这小山沟,老洪很受不了,他愿意马上回到队上来。李正也常来看他,向他谈队员们在整训期间的情况,听说队员们的政治思想水平都提高了,他更急着要出院。队员们也常到这里来看他,从外边带到山里的纸烟早吸完了,可是队员们都想到他们的队长,偷偷的留几盒给他送来。
老洪在医院里,除了想到他的队员们,有时也想到过去铁道线上的斗争,想到微山湖边。每逢医生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不由得就想到芳林嫂。她是怎样冒着生命的危险掩护着他,在那枪声凌乱的夜里,她是那么亲切的把手臂搂着他的脖颈,为他洗伤口,包扎;当洗着伤口,老洪痛得浑身抖动的时候,这年青的女人,像痛在自己身上一样,眼里泛着泪水。她又是那样耐心的把鸡蛋汤一口口的喂到他的嘴里。
他自幼是孤独的,从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在矿坑里、铁道旁,向痛苦的生活战斗,苦难使他养成无坚不摧的倔强的性格。在旧社会里,他不为任何事情轻易感动。参加革命后,他为首长的亲切照顾和同志中间的友爱所感动了,他感到军队就是自己的家,应把一切交给党,为革命而战斗。可是他没有爱过一个女人或接受过女人的爱情。在他负伤后被芳林嫂掩护的那些日子里,他感到自己的心发生不寻常的跳动。他浑身像被火燃烧着。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爱情。可是他知道自己是个革命战士,不该在残酷的斗争思想到这些,但是在战斗间隙或休息下来的时候,那对大大的黑眼睛就常常浮上他的脑子里。在这静静的休养所里,他躺在病床上,脑子里总是不息的转着,想到队员们,想到今后的战斗,也想到湖边的芳林嫂。有时他压抑着自己,不要常往这里想,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他怎么也不能把她的形象从自己的脑子里抹去。
现在老洪回到队上了。队员们是那么热烈欢迎着他,他又感到回到家里的温暖了。当他对着队员们作别后的第一次谈话时,他从大家对他注视的眼睛里看出他的队员们是和过去不同了,当他喊出第一句“同志们”时,队员们都叭的立正,他马上叫大家“稍息”,才把话讲下去。他知道在他休养期间,这些过去和他在煤矿上、铁道线上奔波的穷兄弟们,在党的教育下,都已经成为有觉悟的战士了。
当他讲过话后,小坡兴致勃勃的把老洪拉到一个僻静地方,激动的说:
“你知道了么?队长?”
“什么?”老洪的眼睛盯着小坡兴奋的脸孔。
“我参加党了!”
“好!我祝贺你!同志!”老洪紧紧的握着小坡的手,然后严肃的对小坡说,“成为党员了!那么,今后在一切场合,都要注意自己的行动,战斗要比过去更勇敢,在一切困难情况下起模范作用。……”
“对!”小坡有力的回答。
李正为了欢迎老洪,特意到供给处搞了点白面,亲自动手和小坡包了一顿水饺给老洪吃,晚上住在一个屋里,一直谈到深夜。自从枣庄拉起铁道游击队,队长和政委一起在铁道线上展开对敌斗争,两人很对脾气。老洪到休养所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乍一见面,像有好多话要说,又说不完。李正告诉老洪队伍整训的情况,教学计划已大部完成,队员们的政治觉悟都大大提高,无论在军事训练上,政治教育上,都收到良好的效果。特别是司令部和根据地的人民给他们的影响,加强了游击队的群众观念。他还告诉他已经发展了党员,这给今后出山,坚持铁道线上的斗争,打下了基础。在谈到外边的情况时,李正告诉老洪说:冯老头又到山里来联系过一次,谈到微山湖边敌伪兵力已撤走了;顽军一个营驻在夏镇,据说敌伪最近一个时期在加强湖边的伪化工作,到处扬言“飞虎队”已被消灭了。说到这里,李正忙往枕边去摸,笑着对老洪说:
“啊呀!我把要紧事都忘了,这里还有捎给你的东西呢。……”
“什么?”老洪望着李正手里的一个小布包,“还有什么人捎东西给我么?”
李正从小布包里拿出一双鞋子和一包点心,笑着对老洪说:
“这是芳林嫂给你捎的慰劳品呀!听冯老头说,她常挂念着咱们,特别担心着你的伤是否好了,要冯老头一定把这个口信捎到。本来冯老头要到休养所去看你呢,因为司令部有紧急任务,又派他回去了。我替你捎了个信去,说你的伤马上就好了,要她放心。……”
说到这里,李正哈哈的笑起来,又说:“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竟独自作主,你说应该吧!”
“应该!应该!老洪不住的点头说。他是一向不和旁人说笑话的,这时很正经的向李正说:
“说实话,她是个很好的女同志呀!”只说了这一句话,脸就马上红起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他忙打开点心的纸包对李正说:
“吃吧!”
刘洪向嘴里塞了一块,就去试鞋子了。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穿在脚上正合适。李正笑着说:
“看!比着脚做,也没这么合适呀!”
这时小坡突然从铺上抬起身来说:“早量过了,队长在她家养伤的时候,她有心做鞋,还不看看脚多大么?”这一说可把李正又说笑了。
“你的耳朵可尖啊!快吃点心吧!”老洪不好意思的对小坡说,把两块点心掷向小坡睡的床头上了。
小坡一边吃着,一边嚷着:“真甜呀!”
第二天,李正、老洪和王强被张司令找去,要他们接受任务,准备最近随老六团出山,重新打开微山湖的局面,控制那一段交通线。
“那边已经伪化了。正好六团有任务到西边去,从那里路过,顺便助你们一臂之力,把反共的顽军教训一下,你们在湖边就可以站住脚了。”张司令说到这里,笑着对他们望了望:“这是个好机会呀!过去你们刚到湖边,没有站住脚,被敌伪顽夹击,吃了点苦头。这次老六团要给你们撑撑腰。这老六团是一一五师的部队,老红军的底子。里边有一个连队,是从井冈山上下来的。你们想想,那些敌伪军碰到他们,还吃得消么?湖边的群众看到你们带着这样一个团过来,也会另眼看待你们了。”
一听说老六团随他们出山,老洪的眼睛发亮了。王强的小眼喜得直眨,李正也压不住心里的高兴。王强拉着老洪的衣角,兴奋的说:“这回可行了!”
张司令看出了他们欢欣的情绪,又把话说下去:
“不过,湖边铁道线上的斗争,主要还是靠你们呀!老六团只不过把你们带出去,到那里帮你们打一下就要走的。因为咱们鲁南只有这个老六团呀,它是山东军区的机动部队,各处也都需要他们。因此,你们不要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六团身上,那里还有很多困难在等着你们,需要你们自己去克服。……”
张司令谈过任务后,王政委又给他们谈了谈目前抗战的形势,从整个形势上说明了铁道游击队这次出山完成津浦铁路干线斗争的重要意义。李正从王政委的谈话里听出一件惊人的事件:就是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他仔细的听着王政委对这一情况的分析,并掏出笔记本,记下要点。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对整个抗战形势是有利的,因为日寇应付另一个战争,必然要从中国抽出兵力,使敌占区兵力空虚,更造成我们对敌斗争的有利条件。但是另一方面,正因为他要适应南洋的战争,为了免除后顾之忧,现在正向国民党诱降,并加强对敌占区的控制。特别是交通线,听说鬼子最近拼全力打通粤汉路,把平汉、粤汉连起来,从这两条纵贯中国的大血管吸取人力物力,来供应他在南洋的进攻。为了加强对敌后抗日军民的镇压和掠夺,华北敌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已在华北实行强化治安运动。对我们的抗日根据地,采用分割封锁、分区扫荡的办法,来巩固他的后方。这就说明我们今后的斗争任务将是乘敌之虚,扩大抗日根据地,拔除内地的敌人据点,发展扩大我们的抗日力量;可是由于敌人减轻对国民党的压力,把主要力量用来对付我们,斗争也将是更残酷的。为了强调说明这一点,王政委说:
“什么是分割封锁、分区扫荡呢?就是敌人把主要的兵力收缩在交通线上,一方面来巩固交通线,保持他支援南洋战争的运输上的安全;同时他加强对这交通线的控制,使它成为对我根据地的封锁线,利用铁路、公路把我们根据地切成豆腐块,譬如我们大鲁南地区,就在胶济,津浦,陇海的方框框里,使我们根据地之间失掉联系,然后敌人在交通线上集中一部分精锐的机动部队,利用交通上的便利,分区进行疯狂的扫荡。现在太行山区已经开始了。听说敌人的扫荡很毒辣,用铁壁合围,拉网战术。……”
说到这里,王政委的眼睛有力的望着李正、刘洪、王强三个人,好像在测量着他们的勇气似的。他们三个人的眼睛都以很坚定的神气,回答了政委。接着王政委笑着说:
“鬼子这些毒计是厉害的,可是却吓不倒我们。毛主席告诉我们,相持阶段早已到了。这是敌人的临死挣扎。你们铁道游击队的任务,就是这样:敌人要控制交通线,你们就破坏它!敌人要封锁,你们就打碎他的封锁!配合整个敌后的抗日战争,配合山里的斗争。这是党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你们一定要掌握那一段铁道线,因为那个地区,不但是鲁南山区和湖西根据地联系的地方,也是华中、山东来往延安之间的一条交通线。你们不仅要在铁道上打击敌人,而且要保持这条交通线安全。最近敌人治安强化运动已经开始,对铁道线两侧的控制更加厉害了。你们到那里,困难一定会有的,但要用一切办法克服它,一定要在那里站住脚。”
“政委,我们一定完成党交给我们的任务!”李正说。“一定能!”老洪、王强也和李正一样表示了态度。
王政委向张司令望了一下,说:“怎么样?”张司令知道这是问司令部能否请他们吃顿饭。他点了点头:“好!”他们临走出去时,王政委还笑着拍着老洪的臂膀说:
“我们也相信你们是能够完成任务的!因为队员们到山里来整训了一个时间,觉悟都提高了,这是你们今后斗争的胜利保证。……”
晚上王政委又特地把李正找来,谈了些敌占区的斗争问题,要他们特别注意群众工作和敌伪军工作,在行动中多掌握党的政策,加强纪律性。
出发的前一天,司令部又特地给他们会了一顿餐。正是严重的春荒时期,还是要供给处准备顿白面。大块肉,大碗酒的吃着。张司令又给队员们讲了一次话。
一听说要出发,队员们情绪很高,小坡兴奋的对彭亮说:“啊!提到出山,我就想到火车,说实话,过去一听不到火车叫唤,心里就难受,这会可出山了!”
“可别太高兴呀!”彭亮严肃的说,“我看多在山里呆些时候倒更好些。我们到这里学到多少东西呀!乍一离开,我倒有些舍不得,不过上级既交下来任务,那我们当然应该马上出山。”
“你的话说得也对,可是我愿意出山,并不是说这里不好呀!在听课时,我可从没想到火车,因为说到出山,才想到火车,心就痒痒了,我恨不得马上飞出去。”
彭亮也明白小坡欢乐的心情,这年青人并不是讨厌山里的生活,而是他比小坡年纪大些,对待一切事情,态度比较稳重些。他想到政委在党的会议上谈到出山的任务,根据各方面的情况,任务是光荣而重大的,在开辟湖边地区,坚持那一段铁路线的斗争中,还是有不少困难的。想到这里,他对小坡说:
“这次出山任务还是艰巨的,我们在接受党的任务的时候,要首先想到困难,作好思想准备,去迎接和克服所遇到的困难。……”
“亮哥,有老六团跟着咱们呀!”小坡睁大了天真的眼睛说,显然彭亮的话,并没打去他的兴头。“这次回微山湖,也该叫那些龟孙尝尝老八路的厉害了。奶奶!过去咱们是短枪,每天叫他们赶来赶去。……这次可行了。”
“同志,政委没有说过么?不能把一切都放在老六团身上,因为坚持铁道上的斗争,不是老六团的任务,而正是党交给咱铁道游击队的任务。我们如果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老六团身上,那么,老六团一走,怎么办呢?我们就情绪低落,就不坚持斗争了么?我们在接受任务时,要想到困难,但是并不为困难吓倒,而是想到它,就准备去克服它!我们这次出山,上级交给我们那么重大的任务,我们应该表示决心,遇到任何困难都去克服,铁道游击队在哪里,哪里就应该展开坚决的斗争。剩下一个人,我们也要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出发时,除了高兴,要作这样的思想准备才是。
……”
“对,亮哥,你说得对!”小坡听了彭亮严肃的谈话,马上转过弯来了。
一天夜里,铁道游击队离开司令部,向西北出发,在十几里以外的一个庄子里,会到老六团。李正和老洪到团部把介绍信交给团长政委,他俩参加了一个会议。部队准备从西北九十里外的邹县附近出山过铁路。因为向南,从临枣线过路,目标太大。从邹县到道西,然后从那里往南打,可以直捣微山湖。由于铁道游击队对铁路沿线熟悉,确定随一营在前边走。
这次出山,由于估计到任务的艰巨,使部队行动轻便,李正和老洪、王强研究了一下,确定把带长枪的队员暂留山里,只挑了十八个精悍的队员,一律都带短枪,并由司令部补充了一部分子弹。这些队员们都兴高采烈的,在六团的队伍里行进着。
在行军过程里,队员看着前后部队的战士、武器都很好,脚步是那么迅速,队伍像一条灰黑色的带子一样,在山地蜿蜒着,只听到低微的沙沙的脚步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在根据地经过村庄,休息时村民还给部队烧水;可是到敌占区了,部队为了保守秘密,不走村庄,遇有村落就从小道悄悄的绕过去。
“真是老八路呀!你看走得多快!一点动静都没有。”小坡对政委低低的说。
“一夜一百三十里,到地方还得打仗。”李政委说。“真了不起呀!咱们的部队路可真熟呀!穿山沟,过小河,走大路,穿小道,连路也不问么?”
“有向导呀!”
“队伍不进庄,哪里来的向导?”
“队伍前边有尖兵。队伍小休息的时候,尖兵在前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