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周谈后,自己所假想的一些英雄形象,也都是不现实的。是穷困的生活把他们雕塑成这个样子,正因为这样,他们才富于斗争性,勇敢的向环境、向敌人作不疲倦的战斗。在这枣庄,也只有他们这些破衣黑脸的人,才能创造出已经传出的惊人事迹。
想到这里,李正是那么愉快的举起酒杯,来和向他敬酒的队员们共同干杯。在大家的欢笑声中,他的笑声是那么欢乐,这完全是发自心底的真情流露。
第二天,李正就开始蹲在炭屋的桌边,整理帐目了。老洪和王强到枣庄街里,去买了一套新的衣帽、鞋袜,放到李正的帐桌上。李正从帐本子上抬起头来,望着老洪。老洪笑着说:
“你穿穿看,行不行?”
“还用换么?”李正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说,“我看这样凑和着过冬就行!”
“你这身穿戴,说是个放羊的倒很像,说是个管帐先生就不像了!这里不是山里了。”
老洪这一提醒,李正才更仔细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棉袍、碎成片片的腰带、和一双只有庄稼老头才能穿的破棉鞋,把这服装再和老洪、王强他们一身黑色的粗细布棉衣一比,也确实太不像话了。这两天,他只忙着了解情况,考虑工作,把衣服问题疏忽了。现在老洪替他买来,并谈到他像个放羊的,他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忙连连的点头:
“是呀!应该走乡随乡才是。……”
老洪和王强帮着李正脱下旧棉衣,换上新棉袍,外罩黑色的长衫,裤和鞋子也都合适,可都是黑的。原来枣庄人都喜欢穿黑色,因为他们生活在煤矿上,在煤灰里走来走去,穿别色的衣服,很快也变成黑的了,所以干脆都穿黑的,认为这样更耐脏。李正穿一身青皂,再戴上青色的瓜皮帽,只有帽疙瘩像樱桃一样,在他头顶上发着红光。这一身穿戴,衬着李正微黄,长长的脸颊,倒很像个枣庄买卖人。老洪和王强看着他,就哈哈笑着说道:
“嘿!这才像咱们义合炭厂的大管帐先生哩!”
管帐先生的生活开始了。炭厂的生意是兴隆的,炭堆周围每天煤烟滚滚,人声嘈杂,热闹的像个集市。李正坐在帐桌边,那么熟练的拨弄着算盘珠,挥动着毫笔在写流水帐。他能写会算,又快又准,常被顾客所称赞。识字的顾主看着李正所批的领煤条子,在说:
“这个管帐先生,写一笔好字,写的真是龙飞凤舞。……”
这些称赞,并没有使李正感到丝毫轻松,他对这煤烟滚滚,人声嘈杂的鬼子魔爪下的炭厂环境,从内心感到生疏、不习惯,甚至不安。站在炭屋外边,隔着短墙,就能看到车站上蜂拥的敌伪军;站台上的碉堡孔里,黑黑的机枪都望的清清楚楚,鬼子的兵车从南边时常开过,街道整日里有敌伪军来往。这炭屋里也不是什么僻静的地方,常有各色各样的人来闲坐。有的是本庄的村民,有些是队员们过去的穷工友;可是有时披着汉奸皮的伪人员,也趾高气扬的坐下作客,李正心里就有些警觉;可是一阵钉子皮鞋声响,巡逻的鬼子,也挟着上了刺刀的大盖子枪,来中国商家逛逛了。逢到这时,王强和老洪,这些过去杀鬼子不眨眼的人,竟是那么自然的用半生半熟的日本话和鬼子谈笑着。李正虽然也不得不站起来和鬼子应付,可是他总有点心神不宁。他不断地命令自己镇静,但是要从感情上把这一套真的习惯下来,却还有一段过程啊。
晚上,李正睡在小炭屋子里,他常常被夜半捕人的枪声所惊醒。当他披衣坐起来的时候,急促的马蹄声或呜呜鸣叫的汽车,已由墙外街道上驰过。他借着窗棂泄进的月光,望着身旁熟睡的队员们,他们依然安静的睡着,发出沉重的鼾声。在这时候,他就披起衣服,轻轻的开了屋门,站在炭屋门外的黑影里,望着车站雪亮的电灯光,耳边听着矿上嗡嗡的机器声和运煤的火车的叫鸣声,静静的堕入沉思。
他在想着党的任务,周围的环境,以及怎样从这艰险的境遇里,打开一条战斗的道路。他觉得首先要熟悉这里的情况,并使自己的一切都善于适应这里的环境,像他的队员一样,能够那么自然而机智的应付一切。他又觉得应该马上深入到队员们的生活中间去,取得他们的信任,成为他们最亲密的朋友。十二个队员,只有一个班的人数,但是怎样在他们身上发挥政治工作的威力,在眼前说,却比领导一个营还要吃力。可是如果他们都被教导成有政治觉悟的战斗员,一个营发挥的战斗威力所不能得到的胜利,他们却能够得到。根据几天来和队员们的相处,他了解到他们豪爽、义气、勇敢、重感情。有钱时就大吃大喝,没钱宁肯饿着肚子。由于在他们头脑里还没有树立起明确的方向,生活上还没有走上轨道,所以他们身上也沾染些旧社会的习气:好喝酒、赌钱、打架,有时把勇敢用到极次要而不值得的纠纷上。他们可贵的品质,使他们在穷兄弟中间站住脚,而取得群众的信任;但是那些习气,也往往成了他们坏事的根源。他需要很快的进入他们的生活里边去,堵塞他们那些消极的漏洞;不然,它将会葬送掉这已经组织起来的革命事业。可是怎样进行法呢?他想到他的队员们平时在谈论他们生活圈里的人时,最大的特点,就是先看这人够不够朋友。如果他竖起大拇指头叫着说:“好!够朋友!”那么,你怎么都可以,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绝不说一句熊话。可是,如果你小气不够朋友,那他见到你,连眼皮也不喜抬起的。现在他们对自己的尊重,是因为他是山里来的,他们认为山里能培养出老洪,就对山里有着不可捉摸的好感。而要获得他们真正的尊重和信任,还要靠自己的实际行动。在你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前,他们不会理解到政委在一个部队里的作用,而是从他们的友情上来衡量你的重量。记得前天晚上,他结帐以后,鲁汉拉着他:“李先生!走!喝酒去!”
他是不喜欢喝酒的,所以当时就推托说:“不!我不会喝!”“走吧!慢慢学学!从你来那天以后,咱还没有在一起喝一气呢!”
“不吧!我还有点事!”
鲁汉脸上却有些不高兴了,就说:“李先生不愿意和我一道喝酒,是看不起我呀!”
看样子如果他不去,鲁汉就真的会认为自己看不起他。所以他很慷慨的答应道:“走!喝就喝一气!”鲁汉才又高兴了。从这个事情上,他深深感觉到,在这新的环境里,不仅需要把放羊人的破棉衣换下来,就是生活习惯也应该彻底变一下。过去在山里艰苦的部队生活里,喝酒是不应该的,可是在这里有时喝喝,却成为必要的了。现在只有暂时迁就他们这消极的一面,而且在这方面,表示自己的豪爽、大方,沿着这样的小道,才能进入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打成一片。然后也才能发掘他们最优良的品质,加以发扬光大。到那时候,才有条件把他们那些消极的东西加以消除。
夜已经很深了,李正站在黑影里,像座石像一样。他停立在那里,脑子在反复思考着问题,总算从纷杂的乱絮里抽出了头绪。他低声自语:
“是的,应该从这方面入手!”
天上的星星在眨着眼,他微微的感到身上有点冷了。便折回炭屋里,他看到小坡睡意正浓,被子翻在地上,就把被子给这一向快乐的青年队员盖好,才躺回自己的床上。经过一度思考,他仿佛从身边的草丛里找到了可走的道路,不久,便呼呼的睡去了。
这几天炭厂的人,都感到这个从山里来的管帐先生,不但能写会算、有学问,就是待人也和道亲热,一句话:“够朋友!”一次,鲁汉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回炭厂,李正马上走上去,扶他到炭屋里自己的铺上睡下。鲁汉呕吐,吐了李正一身一床,可是李正还是那么耐心的为鲁汉燎茶解酒,一直侍候到半夜。第二天,鲁汉看到李正擦着衣服上的酒污,感到很难过,可是李正却笑嘻嘻的说:
“没有什么!不过以后喝酒要适可而止,喝多了容易误事!”
林忠是个沉默的人,他不喜欢喝酒,但却喜欢赌钱。他赢了倒好,要是输了,他就想再捞一把,可是越捞越深,最后输得额角流着汗珠,腰里空空才算完事。所以每当他沉着脸抹着额上的汗珠回到炭屋的时候,那就是他又输得够受了。这天晚上,他擦着汗回到炭屋里,李正正结完帐,看到他闷闷的坐在那里,大概肚子饿了,在桌边找块煎饼啃。李正知道他输得连买点东西吃的钱都没有了,就拉着他说:“老林!走!我请你吃水饺去!”
在吃水饺的时候,李正望着林忠的脸说:“怎么?有什么困难的事么?”
“没有!”
“又是赌钱输了吧?”
“可不!”沉默的林忠没好意思抬头,闷闷的回答。心里说:“这李先生看得真准。你有啥心事,他都能看出。”李正安慰他说:“输就输了,难过更划不来。说起赌钱,穷兄弟可没有一个从这上边发家的。不要难过,以后别赌就是了!”
林忠一声不响的在吃着,他心里却想:“你说的倒对,可是家里还等着买粮食吃呀!我把这几天分的钱都输光了。”“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么?”
林忠感激的望了李正一眼,可是想到李先生刚来,就张口借钱,太不好意思了,就摇了摇头说:
“没有什么!”
第二天他回到家里,看到家人并没有责难他的样子,而且缸里的粮食也满满的了。他就问从哪借的钱,他老婆说:“一早,李先生就送来两袋粮食,还有五元钱!”
林忠没说二话,就折回炭厂,他紧紧拉着李正的手,低沉的说:
“李先生!你太……”
“别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家里没吃的,我分的这一份钱,放在手里没用,我心里能过得去么?按道理昨天晚上我就该给你的,可是我怕你再去捞一把,所以这样作了。”“再不捞了!”林忠只说了这一句,就折回头走开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说:
“一句话,他是个好人!够朋友!”
彭亮正在煤堆旁边装炭,听到林忠嘴里嘟哝着,就问林忠:“你说的谁呀?”
“还有谁!就是咱们的李先生啊!”
“是啊!”彭亮信服的点了点头。
彭亮是个刚强爽直的汉子,从李正一到炭厂,他和小坡就很注意这个从山里来的政委了。李正的一举一动,都引起他的尊重和称赞:“好!能干!有学问!”可是在昨天发生的一点小事情上,彭亮却对李先生有点小意见,他说:“李先生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一点,对不好的人,也显得那么和道!”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彭亮吃过晚饭,回到家里,独个儿蹲在门口闲抽烟。突然他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向这边走过来,挑子虽然已经空了,可是这白须破衣的小贩,却像肩负着千斤重担似的,摇摆着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哼哼呀呀的走到彭亮的身边。直到这时,彭亮才看见老人胡子上沾满了泪水,他伤心的在哭泣。
老人站到彭亮的身边,指着旁边一个门,问道:
“这家的人在家么?”
“有啥事么!”彭亮看到老人指的是二秃家的门,就问着老人。
“我真该死了呀!”老人说着从腰里掏出一张撕成两半的一元票子,对彭亮说,“我刚才卖粉条,卖到这张假票子,去籴豆子,被人家认出来撕了,又骂了我一顿,好容易才要回来。这票子就是这家一位先生给我的呀!我想来找他换换!”“你怎么知道这票子是他给你的呢?”
“这没有错啊!我一挑粉条,只卖了两份,一份卖给东庄,人家给的是毛钱;这一份就是这家给的,他给的是一元整票子,唉!”说到这里老人又哭起来了,他向彭亮诉苦说:“这位先生要不认帐,可害了我了。我这小买卖是借人家二斗绿豆来做的呀!满想着卖了粉条,保住本,家里可以赚得些浆渣子顾生活。这一下可砸了锅了!我哪能还得起人家的绿豆呢?呜呜!唉!他不认帐,我只有死了!”
彭亮看到一元钱,在这穷人身上的重量。一元钱放在别人身上算不了什么,可是压在这穷老汉身上,也许会压得他去寻死。彭亮家里过去也常挨饿,他知道穷苦人的苦处。他想到这一定是二秃办的事,心里止不住直冒火,见死不救,不是好汉。他就忽的站起来,对老汉说:
“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替你找去。”
彭亮就气呼呼的到二秃家去了。这时二秃正在家里吃晚饭,一见面,二秃就亲热的招呼彭亮吃饭,彭亮并不理会他,就问:
“你刚才买粉条了么?”
“买了!”二秃说着,指着桌上的一捆粉条,“你要吃么?拿些去好了。”
“走!外边有人找你!”
彭亮就拉着二秃出来了。彭亮指着二秃对卖粉条的老头说:“就是他买你的粉条吧!”
“是呀!”老头回答着,就走到二秃的身边,把破票子送上去说,“先生,你刚才给我的是假票子啊!”
二秃把眼一瞪:“你这个老头,我给的真票,你怎么说是假票,这不是我给你的!”
老头说:“我只卖你这一元钱的整票呀!”
二秃说:“现钱交易,我给你钱时你怎么不说是假票?现在拿一张假票来赖人了。”
老头的眼睛又滚出了泪水说:“先生!咱可得凭良心呀!”“良心?在这个年月,良心多少钱一斤?”二秃一口咬定这不是他的票子,谅老头也不敢把他怎么着。
彭亮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他脸上的疤都气紫了。他站到二秃的面前,愤愤的说:
“二秃!你昧子这块钱,你知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事,这会逼出一条人命!奶奶个熊,快给人家一元钱!”这最后一句话,严厉得像吼着说的。
二秃冷笑说:“我又不会造假票,这不是我的票子,我怎么能换呢?”
彭亮暴跳起来了,瞪着眼珠子对二秃说:“不是你的票子,老头怎么找到你头上呢?快给人家钱!不给就不行!”
二秃撇开了老头,对着彭亮来了,他望着彭亮,生气的说:“这关你什么事呢?你少管闲事!”
“他奶奶的!我偏要管,我看你敢不给钱!”
彭亮的胸脯在起伏着,他正要向二秃扑去,突然又停下来,愤愤的说:“不关我的事?!”他走到老头的身边,对老头说:
“老大爷!把那票子给我!”
老头看看事情要闹起来,浑身打着哆嗦。他望着彭亮伸过来的手,不知该怎么才好,拿着破票子的手在颤抖着。他正在犹豫着是否给彭亮,可是彭亮很快的把破票子抢过去,接着从腰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元钱的票子,塞到老人的手里。他就对老人说:
“你走吧!这不关你的事了!”
老人正处在失望的痛苦里,现在却被彭亮这果断的豪侠举动所感动了。他眼睛里又冒出泪水,可是这已不是悲痛的,而是感激的泪水了。他含着眼泪望着这黑汉子,呆呆的怔在那里。
“老大爷!你快回家吧!”
他被彭亮婉言劝走了。彭亮一回过身来,看到二秃正要转回家去,他就一个箭步,饿虎扑食一样窜上去,叫道:“×你奶奶!你往哪里走!给钱!”
一把揪住二秃的领子,两人便撕扭在一起了。
街上的人看到两人一打起来,都来拉架,大多数都说二秃作的不对。二秃一方面觉得理屈,再则想则炭厂这伙人也不好惹,只得还给彭亮一元钱。彭亮接过钱还愤愤的说:“我认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