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扶我安坐在榻上,亲自从小丫头手中捧过一只白磁盘,里面盛满了红彤彤圆滚滚的樱桃,笑道:“若将来二殿下能安安稳稳的做一辈子郡王和亲王,这第一个要谢谢的,自然是姑娘。”
我一笑:“谢我做什么?都是各人的造化罢了。”
芳馨道:“若没有姑娘时时提点着,殿下这些年哪里就这样顺遂了?”
拈了一枚樱桃送入口中,有些酸,微微皱眉道:“今年樱桃倒熟得早。刚才殿下在这里的时候怎么不拿上来?”
芳馨道:“还没来得及端进来,殿下便回启祥殿了。启祥殿也有的,想必殿下已经用过了,姑娘放心。”
我指着白玉盘子道:“银盘盛朱丹,煞是可爱。可惜酸了些,锦素爱食酸,叫个人连盘子一起给永和宫送去。”
芳馨忙命小丫头撤了下去,绿萼奉茶来漱口。我随手从榻上抄起一本书,叹道:“可怜殿下身为废后之子,虽然封了王,也还是不能懈怠。”
绿萼道:“奴婢听见姑娘和殿下说那个什么亚夫的事情,当真有些心惊呢。难道皇太子真的会像景帝一样么?”
我微微冷笑:“这有什么?我还没有说景帝时临江王刘荣之死呢。”
绿萼笑道:“那刘荣又是怎样死的?姑娘许久没有赏故事给奴婢们听了,这会儿便说一个好不好?”
我懒懒道:“刘荣是汉景帝与栗姬之子,也是景帝的长子。景帝四年被立为太子,后被废为临江王。因为侵占了高祖庙的外墙之地,下廷尉治罪。他在狱中想给父皇写信,却受到廷尉郅都的逼迫,不予纸笔。刘荣最后在狱中自尽。窦太后大怒,命景帝杀掉郅都,但皇帝不舍,只是将他外调为雁门太守。想想这郅都是景帝欣赏的大臣,若无景帝默许,量他也不敢这样逼迫刘荣。后来窦太后得知郅都未死,便逼景帝杀掉了他。想这郅都,不过是为皇帝担了恶名罢了,虽然深刻寡恩,倒也算忠直,可惜了……”
绿萼奇道:“这景帝也好生奇怪,为何要这样害自己的儿子?”
“景帝七年一月刘荣被废,四月便立了胶东王刘彻为太子。当刘荣还是太子时,窦婴为太子太傅,想来当时朝中有许多人拥戴。窦婴因为景帝无端废太子一事,愤而辞官,景帝颇为不满。刘荣冤死,百姓怜悯,谥号为临江闵王。当时皇太子还小,上面却有这样一位百官拥戴,万民敬仰的长兄……”我停下不说,只看着绿萼,绿萼恍然道:“奴婢明白了。”随即又不可置信道:“可常言道,虎毒不食子,那景帝怎能……”
芳馨却叹道:“可怜生在帝王家……难道姑娘以为咱们皇上——”
我举起书来遮住自己的脸:“皇上是圣君,且心存大志。自古明君,都不会以私害公的
。”
芳馨和绿萼等了许久,也不见我说一句话,相视片刻,只得重新奉茶,安静侍立一旁。好一会儿,只见外面红芯的声音道:“姑娘,若兰姐姐来了。”
我忙放下书道:“快请进来……”
绿萼掀起帘子,若兰捧着白玉盘子走了进来,行礼道:“咱们姑娘说樱桃很好,多谢朱大人费心想着。”说罢将盘子交还给绿萼,“我们姑娘还说,这是今年头一次吃上樱桃呢。”
我笑道:“不过是我自己不爱吃酸的,才让给于大人的,想来她也得了不少。那东西虽好,可是夜晚吃多了酸的积在腹内,不好安睡。若兰姐姐要劝着些。”
若兰道:“永和宫并没有得樱桃,因此大人送去的虽多,可经永和宫上上下下一分,我们姑娘并没有吃多少。朱大人放心好了。”
我奇道:“这难道不是份例上的么?”说罢看着芳馨。
芳馨道:“这是淮南太守的刘夫人进宫请安,给太后与两宫娘娘尝鲜的,正经贡品要在月底才得呢。夫人专程让人送了些到长宁宫来的。”
我一时不解,于是命芳馨拿了一个银锞子赏给若兰。若兰称谢告退,绿萼送了出去。我忙问芳馨:“这个淮南太守的刘夫人,我并不认识,难道殿下认得?”
芳馨抿嘴笑道:“姑娘于大事上从不糊涂,偏偏这些小事不太放在心上。姑娘难道忘记了,昨日早晨皇后娘娘下旨让姑娘为青阳公主选侍读女官么?奴婢猜,这位刘夫人这是为这件事情而来的。”
我恍然道:“是了……一时竟没有想起来。”
芳馨道:“这位太守夫人是外官命妇,随夫进京述职的。既然获准入宫请安,想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也是喜欢的。而她又有意讨好姑娘,姑娘不妨留意些他家的小姐。”
我叹道:“罢了……”又扶额道:“皇后娘娘给我这桩差事,我当真不知从何做起。这候选的姑娘们就难以抉择,这样多的姑娘又只选出一个,还不能顺得哥情失嫂意,当真是难。”
芳馨道:“姑娘若真的为难,便直接去请教皇后娘娘好了。”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向天边的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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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太傅说,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依靠什么而活着,才是根本。--原来这位萧太傅是位哲学家!大隐隐于朝啊。
世袭君主制的一大弊端,就是作君主太容易,做臣子太难,动辄得咎。兰陵王高长恭是北齐名将、后主高纬的堂兄弟,因为作战勇敢,世传《兰陵王入阵曲》。有一次高纬问他:“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高长恭回答:“家事亲切,不觉遂然。”结果让高纬产生了猜忌,最后终于将他赐死。所以亲王这份很没前途的职业有时真是如履薄冰,你想为君父分忧,人家还不让你分呢!
写62章的时候,真是觉得玉机和高曜都长大了。考虑的事情也终于到了生死的高度。当时写19章玉机给李奶妈讲故事的时候,就觉得12岁的玉机真是腹黑到爆。15岁的玉机,不但腹黑,更多的是无奈。
昨晚135章,写死了一个女配。好人总是不长命,世事总是这样无耻。
(六三)上()
第二日午后,我和高曜去历星楼看望慎嫔。
自从慎嫔迁居历星楼,这两年改造修缮的工夫从未停过,如今历星楼前花木扶疏,数竿修竹迎风摇曳,竹叶被昨夜的雨洗濯得光亮如新生,触之清凉。两树石榴花含苞待放,蜂蝶环绕,几支雀儿在浓荫之间叽叽欢啼。几块青石横放在路边,石下是茸茸苍苔,密密碧藓,石上是杏花簇簇,桃云似火。一夕风雨,青石小径上铺了厚厚一层落花,小九正拿了一柄新扎的竹帚将花瓣轻柔的扫到一边。廊下养了几盆淡紫色的茶花,惠仙带了几个丫头坐在一旁赏花,见我和高曜来了,忙上前迎接。
我还礼道:“姑姑怎么不在娘娘面前服侍?”
惠仙道:“娘娘有客,命奴婢们在下面候着。”
高曜问道:“是什么人来拜访母亲?”
惠仙道:“回殿下,是娘娘的大嫂子和侄媳妇。”
我微笑道:“向来也没有听闻娘娘母家的亲戚来宫里走动,如今既然前来看望,想必娘娘很高兴了。”
惠仙摇头道:“这两日她们娘两个来得倒太勤快了些,娘娘很是不快。大人来了也好,娘娘本来也要将此事告诉大人,请大人出个主意的。”
高曜笑道:“既然母亲有意,就请姑姑先说与孤与玉机姐姐听听也好。”
惠仙屈膝道:“奴婢正有此意。”说罢叫小丫头拿了两个锦殿来,请我和高曜在花树下的青石上坐了,又吩咐上茶,方端立于前,恭敬道:“自从前两年老太爷失了候爵,娘娘又离了守坤宫,已经甚少与娘家往来了。今年春天娘娘的大侄子中榜了,是殿试第七名,故此大太太和少夫人进宫谢恩,顺道来看望娘娘。”
发丝一动,原来是一片花瓣落在肩头,我轻轻拂去,笑道:“如此是好事,怎么娘娘倒发愁呢?”
惠仙道:“原本是极好的事情,全家都盼望着少爷在太学做两年博士便能补缺,谁知皇上大笔一挥,将少爷放到蕲水县去做县令了。大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舍不得外放的。近来皇后当政,大太太便带着少夫人进宫来求娘娘,请娘娘求了皇后,好将少爷留在京中。如此来了已有两次了。”
我微微叹道:“娘娘是不是不答应?”
惠仙亲手从小丫头手中捧过茶来,奉与我和高曜,方退后一步道:“大人说得不错,娘娘的脾气,素来不肯服软,又怎么肯求人?”
高曜忽然冷哼一声,一拍手道:“蠢材蠢材
!”
惠仙与侍立在高曜身后的乳母李氏相视一眼,敛气垂目不敢做声。我侧身微笑道:“这话怎么说?”
高曜道:“不管是谁,若榜上有名,自然盼得个一官半职。现有一个正七品的县令摆在面前,他却不要,不是蠢材么?”
我将茶盏放回小丫头的漆盘上,说道:“可是他可是要外放呢。听闻外放之官,三年才能回京述职,想来家人自然是不舍得的。”
高曜道:“赵孝成王新立,秦来攻赵,赵求救于齐。齐国提出要赵国太后的爱子长安君为人质,太后自然也是舍不得的。于是触龙劝赵太后道,长安君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封以膏腴之地,挟重宝之器,却不令他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将如何自托于国?可见为人父母必为子女计之深远,将子女养在繁华安逸的所在,并不是真的疼他。
虽说在太学里当个经学博士是留京为官的必经之道,可眼下父皇根本无意留表兄在京为官,既然已经批了外放,就当乖乖上任。何况地方官做得好,也是可以调回京城的。汉初的张苍习天下图书用算律历,初时只是做淮南王的相国,后来进京做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曹参初时在齐国为相,后来萧何死了,曹参进京做了丞相。汉武帝时,韩安国为梁国内史,后来也做了御史大夫。
妇孺之属常常耽于亲情,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重新振兴家声,所以孤说——她们是蠢材!”
惠仙惊叹不已,愣了好一会儿,方道:“殿下一下子说得这样多……奴婢都听不过来了。”
乳母李氏微微一笑,拈下高曜乌纱冠上的雪白杏花,又捧了茶盏递与高曜:“殿下且喝口茶再说。”
我站起身来向惠仙笑道:“姑姑看到了吧,慎嫔娘娘可以不必再来问我了,今后有什么难处,自然有殿下在呢。”
惠仙的眼角忽然溢出点点泪花,拿起帕子擦了擦,方道:“这样才好呢,母子两个一条心,娘娘定是十分欣慰的。”
我点点头:“这话旁人说定然无用,可若是殿下亲自去说,想来大太太和少夫人也是无话可说了。”
高曜站起来道:“玉机姐姐的意思是,是让孤现在就去说么?”
我微笑道:“殿下若此时亲自去说,那才好呢。”
高曜道:“孤正有此意。自从母亲迁入历星楼,外祖家甚少有人来看望母亲。如今有难处了,就来聒噪母亲,甚是无礼。只是……”说着他拉拉我的袖子,“玉机姐姐也和孤一道进去么?”
我摇头道:“殿下当独自进去,一家子关起门来,入情入理的剖析一番,这样才好。否则当着外人的面,她们面上服了,心里却未必服气。臣女在下面等着殿下。”
高曜虽然有些胆怯,但是他向来最孝敬母亲,想到要为母亲出头,便鼓足了勇气,带着李嬷嬷和芸儿等两个小丫头向历星楼走去。惠仙连忙赶在前面为他开了门。
雨后清新无尘,阳光澄澈如水,空气中飘着阵阵花香。我坐在青石条上,一面饮茶一面静静的观赏小径对面盛开的红紫相间的**花,绒绒如柳絮飘落我的掌心之中,不觉发起呆来。芳馨和红芯侍立在我的身后默默不语,身沾落英点点。
(六三)下()
不一会儿,忽见穆仙带着一干宫女内监远远走了过来,我连忙起身迎接,惠仙也忙从廊下走了过来。穆仙行过礼后,笑问道:“大人是来看慎嫔娘娘的么?”
我还礼道:“我陪着殿下来看望慎嫔娘娘,现在殿下正在楼上和娘娘说话呢。穆仙姑姑亲自来,是皇后有什么旨意么?”
穆仙微笑道:“皇后娘娘使奴婢来请两位裘夫人去守坤宫说话。”
惠仙会意道:“奴婢这就去禀告娘娘,请稍待。”于是忙不迭的去开门,却见门自内而开,慎嫔拉着高曜的手亲自送了一个身着蓝衫的中年女子和一个十*岁的少妇出来,猛见穆仙在此,不禁一怔。
穆仙走上前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方对那中年女子道:“皇后娘娘闻知两位裘夫人在历星楼,特命奴婢来请两位去守坤宫饮杯茶。”
裘家的大太太穿了一身蓝色细棉布长衣,只在袖口和裙角绣了牙黄色的小花,头上只簪了两朵通草绒花
。虽然只有四十来岁,但头发已经花白,眼角和口角有几条深深的皱纹,略显凄苦。想来两年前裘家被治罪抄家,她吃了不少苦。她上前一步,还礼道:“劳动穆仙姑姑了,罪妇愧不敢当。”
穆仙微笑道:“裘夫人,令郎功名在身,何必再称自己为罪妇,折杀奴婢了。”
裘夫人退了一步,极谦恭的欠身道:“不知皇后娘娘召臣妾有何要事?还望姑姑不吝赐教,好不使臣妾殿前失仪。”
穆仙道:“实不相瞒,皇后娘娘知道二位裘夫人进宫,必定来了此处。娘娘怕裘夫人想不开,又怕慎嫔娘娘为难,因此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夫人。”
裘夫人顿时面色通红,携了儿媳妇的手退后一步,跪下道:“臣妾愚心,哪堪皇后娘娘金口斧正。臣妾万死。请姑姑上禀娘娘,臣妾并没有想不开的,慎嫔娘娘千金之躯,臣妾又何敢为难?”说罢伏地不起。
穆仙连忙扶起裘夫人:“夫人果然想通了么?”这话虽是问裘夫人,穆仙却只看着慎嫔。
慎嫔上前微笑道:“请上复皇后娘娘,裘玉郎不敢抗旨,即刻便去上任。”
穆仙颔首道:“如此皇后娘娘便可放心了。奴婢告退。”
穆仙走后,两位裘夫人郑重拜谢高曜和慎嫔,方相携而去。
慎嫔顿时松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道:“玉机你来得很及时,她们足足烦了我两日,我正不知如何打发她们,曜儿便来了。”
我忙道:“娘娘何必谢臣女,这都是殿下的功劳。”
慎嫔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柔声道:“我知道,若不是玉机教他这番说辞,他哪里便能一举说服我嫂嫂?”
我一笑,屈膝道:“臣女要恭喜娘娘。臣女并没有教殿下说什么,是殿下仁厚聪慧,又雄辩滔滔。臣女哪里及得上殿下万一?”
慎嫔又惊又喜,高曜道:“母亲受了委屈,儿臣心如刀割。儿臣一定会好好跟着太傅和玉机姐姐学本事的,待长大了,请母亲安享尊荣,再无一丝烦恼。”
慎嫔泪流满面,只将高曜紧紧抱在怀中,久久不放。
皇帝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七。初五的清晨,皇帝和皇后领了妃嫔女官,皇子公主前去济慈宫向太后请安。天气阴沉,乌青的云层低垂到头顶,有些闷。走进济慈宫,只见太后正和一个少女相对舞剑,慎嫔依旧捧了手巾恭立在旁。
太后身着雪白的短装,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缎带。那少女却束着一条火红色缎带,她身手极快,腾挪之间,我一直没有看清她的脸。她和太后一般装束,只是身量比太后更加高瘦。两人激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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