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女人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落个红杏出墙,帮别人养。这不成了冤大头了。孙玉
保说。
孙玉保,闭上你那不关风的嘴。小红桃说。
孙玉保看一眼小红桃,自打自一个嘴巴子。依旧眉飞色舞地说。
我再也不说了,再说,五两银子说不定就没有了。
小红桃说,你明白就好。
她边说边快步回若菊的屋里去,她心里真是太激动了。
孙玉保拉着他的牛车,迈着方步,哼着小曲儿,高高兴兴地去西厢房傍边装衰
草去了……
14
若菊从衰草里拱出来,头发上和脖子根里都沾了草屑。现在她已经在镇子上了,
她觉得草屑把她的脖子根弄得直痒痒,就低下头用手绢去抹。孙玉保一边往牛车上
抱衰草一边说,四太太,相好的是谁,那么大的魅力,受这样罪你都要出来。
若菊见孙玉保这人说话大大咧咧,怕自己逃跑后他嘴产不住,说出去害了小红
桃,她就打开随身带出来的藤箱,从里面又拿出五两银子,对孙玉保说,你给我保
证,就是死你也不能把今天的事讲出去。这五两银子,算我奖给你的。
孙玉保刚赚了五两银子,现在又得到五两,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把银子装到口
袋里,把他那只断了一个小拇指的手举到若菊面前说,四太太菩萨心肠真好,您的
大恩大德我领了。我孙玉保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就自己剁掉你这只手。
谁都知道你是好汉。若菊冲他笑笑说。
孙玉保心满意足地赶着他下完草的牛车,回家去了。
若菊提着藤箱,在镇上找到一个过路的货车司机,出了高价,让他把自己连夜
拉进省城去。
货车奔驰着,若菊的心情舒展开来,现在总算自由了,自由是多么美好的字眼,
想起来都令人陶醉。她一个劲地摧促司机能不能把车再开快些。司机被若菊摧得很
耐烦,他瞪一眼若菊说,这是夜车,现在已经是够快的了,再快,就要快到地狱里
去了!难道你这么着急,就是想去地狱里吗?
若菊说,你说什么啦,大声点,这破车马达太响了,我听不清楚。
司机大声道,我问你是不是想到地狱里去!
不!若菊大声说,我刚从地狱中出来,我现在要急着回到人间。
司机踩一脚刹车,奔驰着的车一下子停了下来,司机揉了揉有些倦意的眼睛,
望着眼前美丽得惊人的若菊说,小姐,你不是鬼吧?
若菊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的话吓着你了是不是?我是人,真的是人,你不信,
摸摸我的手就知道了,人的手是热乎的,鬼的手是冰凉的。
司机就真的伸出他沾了油垢和长了硬黄的手摸了一下若菊的手,然后他点了点
头说,是热乎的,你是人。
他边说边踩油门,把车开得飞起来一般……
天亮的时候,若菊来到了省城。
省城里狼藉不堪,到处是日本飞机炸毁后的残坦断壁,几座没被轰炸的高楼上
现在飘扬着日军的膏药旗。日军宪兵队的摩托车在街上横冲直闯,发出刺耳的尖叫。
那些日本兵一个个趾高气扬,肩扛三八大盖,迈着正步在街上巡逻。见谁不顺眼上
去就是几枪。墙上都用石灰浆刷上了诸如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标语。若菊看着
这些标语觉得充满了讽刺意味,这种杀气腾腾的场面哪有一点亲善的气氛。这些残
垣断壁又哪有点共荣的景象。
若菊提着她的藤箱到处打听报社的地址,她现在想去找江阴槐,她想,也许江
阴槐能给她找份工作。她风尘赴赴地走着,一付精神饱满的样子。街上的行人都吃
惊地看着她,在这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她仿佛是一缕行走着的生机。
她来到报社门口,却犹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脚该不该跨进这报社的门槛去。
她现在满脑子里都是熊元庆把她从花满楼赎走的那天清晨的情景,她想到了那个站
在雾气中的江阴槐,想着他绝望的表情。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她,她更不知道江
阴槐会不会帮助她。她矛盾重重,看着报社的门牌呆呆地站了很久。
他会不会恨死我了?
他会不会愤怒地把自己撵出去?
她想着想着,提着藤箱转身走了。但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发现自己是这
样脆弱,是如此孤立无援。现在,唯一一个可以盼望的人就是江阴槐,说真的,若
菊现在想起来,只有两个男人是真心对她好的。一个是那个去了延安的大学同学;
另一个就是江阴槐。在她认识江阴槐的时候,她心里还装着那个战死的马彪,她甚
至认为自己的爱情已以连同马彪一起埋葬了。现在知道了马彪没死,也知道了马彪
仅是个善于玩弄花言巧语的色鬼。所以,若菊已经埋在心底的爱情又复苏了。这份
爱情应该是属于江阴槐的。是的,他是值得自己去爱的,他忧抑,有才华,也有些
脆弱。但自己却不值得他去爱,自己是一个浑身肮脏的女人。
但我现在不奢求爱,我要的仅是他江阴槐的同情。她这样一想,便咬了咬牙,
提着藤箱走进报社院子去了。
报社里也像街上一样死气沉沉,整个楼里仿佛都是空的。若菊敲了几间屋子,
里面都没有了人。她不死心,就挨间挨间敲下去。终于有一个戴眼镜的脸上一点肉
都没有的男人开了门,他手中还握着一把纸牌。他问若菊道,小姐,你找谁呀?报
纸已经停刊了,人都差不多走光了。
我是从外地来的,我找江阴槐,我是他的朋友。若菊说。
找江阴槐?阴槐……进来谈进来谈,阴槐也是我的朋友。戴眼镜的瘦男人边说
边把若菊让进屋里去。
屋子里零乱不堪,且还散发出一股霉味。大冬天,连炉子也没生。桌子上是一
片散乱的纸牌。那戴眼镜的瘦男人一边理纸牌一边说,现在的日子太无聊了,找两
个人打纸牌都找不到了,真无聊。小姐,你会玩纸牌吗?
若菊摇摇头说,我不玩纸牌,请你告诉我江阴槐现在在哪里?
那戴眼镜的瘦男人说,阴槐,阴槐早离开报社了。去一个什么县教书去了,我
想不起来是叫什么县了,反正挺边远的一个县,至今还不通公路。那个县的县长是
个老学究,要搞什么教育救国,小姐,教育能救国吗?——鬼话,现在是枪杆子救
国,百无一用是书生啦!
他边说边埋怨开来,在这种年代,这些不难理解,谁不想发两句牢骚。
先生,到底是什么县,请你一定帮我想想,我急着找到他。若菊有些着急地说。
戴眼镜的瘦男人皱皱眉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小姐,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阴槐也真是的,跑那么远干啥?他是被花满楼那个妓女给害了。
瘦男人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抬头问,你不会是阴槐的未婚妻吧?
不是,仅是朋友而已。若菊说。
那我可以跟你讲了,瘦男人推了推眼镜接着说,这个阴槐啊,人是个没得说的
好人!就是太感情用事,太感情用事,他总是犯他那诗人的烂毛病,不知是他哪根
神经错乱了,会被花满楼的那妓女迷住了。常言说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
妓女却并不把他放在心上,人家后来跟一个议员跑了,拍拍屁股去做小老婆了。这
下可好,他一天长吁短叹,为他那婊子的爱情喝问酒。日本人进来了,他还上街去
喝,喝得醉惺惺的摇摇晃晃的在街上走,巡逻的日本人过来,他撞上去都不知道。
这下可不得了,撞下大祸了,日本人拨出军刀来,就把他的眼睛给挖掉了一只。他
后来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哪是去教书,他分明是逃避……
瘦男人的话让若菊好一阵难过,她想尽量克制住泪水,但泪水还是从眼眶中涌
了出来。
小姐,不要难过,这年头,伤心事多着哩!瘦男人安慰若菊道。
若菊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先生,你再给我想一下,他去的到底是哪个县?
瘦男人又皱起眉,一只手还拍着脑门,想了半天,才有个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姐,有了卜只是你得等等,好像是今年春天的报纸上登过那个教育县长的事
迹。
只要能找到,等多久都没关系。若菊说。
戴眼镜的瘦男人就去墙角翻那堆零乱的报纸,翻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要找的
那张。他凑近去看了一阵说。小姐,是青山县。
青山县?若菊问,青山县是往东还是往西?往南还是往北?
看看地图就知道了。瘦男人又去找地图。
地图找了来。瘦男人看了一阵说。小姐往西走,那里到处是大山,还有大川。
若菊站起来,提着膝箱,快步下楼去。
她现在的心情太急迫了。
小姐,借大个青山县,你怎么找他呀?瘦男人在楼上问道。
先生,你别替我担心,我到县上一问那个独眼的教书生不就行了吗?若菊说。
小姐,要还火车,再换汽车,还要走几百里旱路。瘦男人在楼上说。
没关系,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他去。
她出了报社的门,招一辆人力三轮,往火车站赶去……
15
若菊已经在山路上走了三天了,连上坐了一天火车和一大汽车,现在已经是第
五天了。她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少个镇子,村庄,但她唯一知道的是每~个镇子村
庄都像个老妇人——苍老并且憔悴。给她牵马老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路上不
停地抽旱烟。他不停地咳嗽,吐痰,若菊试图打开他的话匣子,但终究是白费劲,
他总是若菊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在他沟壑密布的老脸上既看不到悲哀也看不
到欣喜,那张脸像一片固定的黄土地,没有变化。但他的双脚却很有劲,在并不平
坦的路上依然步履稳健。每到一个客栈,他就掏出他的苦荞饼,用那张缺了牙的嘴
用力嚼,那嚼苦荞饼的模样看上去很吃力。若菊叫他一起吃饭,他总是先摆摆手,
然后默默走开。他节省得尽乎吝啬了。但对他的马,他总是给它喂好饲料。就是在
途中休息的时候,他也要去抚摸~下马的头。若菊觉得这旅途既漫长又单调,并且
路越来越崎岖。她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苍凉的孤独,她于是尽量找话跟老头说。
老人家,你家里有几口人?
就我一个。
你没有老伴?
有过,死了。
没有儿女?
有过,也死了。
怎么死了?
你是问哪一个?
先说你的大儿子吧?
打台儿庄时战死了?
二儿子呢?
跟共产党打游击被炮弹炸死了。
三儿子呢?
没有三儿子,老三是闺女?
那闺女呢?
前年旱灾饿死了。
老人家,你真不幸。
老人不说话,闷头抽旱烟,走路。
若菊没有再问下去的信心了,在那一问一答中,她感受到了一个老人太多的辛
酸。老人已经不需要同情了,任何同情都帮不了老人忘记那些痛苦,那深埋在心中
的痛苦。
再往前走,山就又高又险,风景变得越来越美丽,深的山,幽的谷,苍鹰在山
与山之间盘旋。风在深谷中咆哮,那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老头转过身对东张西望
的若菊说。姑娘,骑好。
若菊点点头,老头又转过身,把旱烟杆别在了后背上,专心致志地走路。若菊
再也不觉得单调,每一处都是让人惊魂不定的风景——断崖、奇峰、峡谷和被峡谷
中云朵掩盖的轰然作响的河流。他们翻过一丫口,老头重重地喘了口气。丫口处的
风又冷又硬,像树条子一样抽到身上,若菊的嘴唇在冷风中变成了紫色,她的牙齿
咯咯咯地响着,浑身一个劲地哆嗦。老头脱下身上的破棉袄,披在了若菊身上,若
菊一个劲推辞。你嫌它脏吗?老头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呀。
不是这个意思,老人家,你误会了。若菊边说边裹紧了那件破棉袄,老人家,
你上了年纪,更需要防寒。
姑娘呵,你骑在马上,当然冷,我走着,身上还冒汗哩。老头说。
这是老头一路上说得最多的一次话。若菊的身子因破棉袄的缘故,暖和过来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看着牵着马走在前面的老头的背影,她身上涌起一种被父亲关心
着的温暖。
风在这高山上是一把镰刀,它收割去了这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只留下黝黑的石
头蹲在光秃的高处,留下深沉的孤独。这青山县到底有多远呀?若菊看着弯弯拐拐
又拐拐弯弯的羊肠小道说。
这已经是青山县的地界了。老人头也不回地回答说。
老头的话终于让若菊看到了希望,若菊,自己一生也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现在
的山道全是石头,马蹄在上面发出哒哒的响声,并且时时都有打滑的危险。老头让
若菊下马来,用先前准备好的棕衣把马蹄裹起来,牵着马慢慢走,老头走得既谨慎
又小心。这种下坡的路,走几步脚就又酸又痛,每放下去一次,脚就酸痛一次。若
菊见先前脚步稳健的老头步子也开始零乱起来,就提议停下来歇一歇。
姑娘,咬牙挺住吧,这路是不能歇脚的,坐下去,就很难站起来。老头说,他
回头看了一眼若菊,又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马鬃,像是在犹犹豫豫想什么,想了一阵
后他说,姑娘,你还是骑在马背上去吧。
若菊摇了摇头说,老人家,走吧,你走了那么长的路都行,我走这么一段也应
该行。
老人回转身去,又继续走路。老人嘴里的两个字被风吹进了若菊的耳朵里。
——好人。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下到山脚,山脚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可流。山脚下是秀丽
的村庄,紧紧地依偎着这像一条蓝带子一样的河流,村子的上空,飘扬着丝丝缕缕
的炊烟。老人指着那条河说,姑娘,这是关河。
若菊和老头在河畔的村庄住下来,住的这户人家是老头的老朋友了。老头见了
这位人家的主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杆哥,主人握着老头的手说,你有七八年没
来过这里了,怎么现在还要赶马。这条路不好走哟。
没有办法呀,根老弟。现在我是孤家寡人了,你嫂和侄儿侄女都走了,就留我
一个人在这阳世受罪。
两个老人互相倾诉起来。
那个被赶马老人称为根老弟的老头交谈了一阵后,他那个精壮的儿子从河里回
来了,手中提着一串还在挣扎的鱼。根老头说,水娃,你杆伯来了。水娃就在院子
里问,杆伯,什么杆伯?
前些年那个赶马帮的杆伯,根老头说。
我想起来了,水娃在院子里晾鱼网,一股鱼的气息已经曼到屋里来了,爸,杆
伯不就是那个当年一路走一路山歌的杆伯吗?他一肚子都是笑话。
水娃晾好鱼网,提着鱼进来,陌生地看着杆伯。
水娃,还不快叫杆伯。根老头说。
杆伯?你是杆伯吗?杆伯,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水娃一脸怀疑地说。
都七八年了嘛。杆伯平静地说。
哎哟,是黄辣鱼,这家伙可鲜着哩,今晚上我们要多喝几杯。杆老头把话公开
了。他不愿让自己的朋友再勾起辛酸的往事。
若菊看着这一切,听着他们的笑语。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沧桑。
晚上两个老头和水娃一起饮酒。
酒过三巡,水娃抬头问坐在一旁有些倦意的若菊。
小姐,你带什么贵重东西没有?
水娃的问话吓了若菊一跳,她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