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端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抽烟,表情严肃。镇长用很轻的语气重复着他自己认为最
有份量的话,江县长提出把肖大山和若菊订抗日烈士,我和我们镇的全体党员干部
不同意。理由是,肖大山做过棒客,棒客怎么能订为抗日烈士,如果肖大山订为抗
旧烈士,那武洪魁怎么办,是不是把武洪魁也订成抗日烈士?至于若菊嘛,她是否
抗过日,还有待考证,滩头镇的人倒是都知道她曾给日本军官做过姘头。
我想,滩头的人不会不知道,她做日本人的姘头,是为了救孩子。江阴槐说。
可她救的是棒客头子的儿子!镇长说。
她多次给抗日游击队送过情报,这一点,不仅我可以作证,就是当年抗日游击
队政委,现地区军分区政委也可以作证。不夸张地说,没有她的配合,我们抗日游
击队断不能坚持这么久!江阴槐说。
唉,镇长叹一口气说,江县长,这些我们都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争论呢?江阴槐有些不高兴地对镇长道。
江县长,据说……据说……镇长结巴起来。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怎么吞吞吐吐的?江阴槐愠怒地道。
江县长,据说……若菊……曾经……是……风……风尘……女子。镇长依旧结
结巴巴地说。
江阴槐顿时语塞。
江县长,把一个风尘女子订成抗日烈士,我怎么给滩头镇的父老乡亲交待呢?
镇长见江阴槐语塞,就乘势给江阴出了一道难题。
这……这……江阴槐不知该怎么说,他索性站起身来,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时
间不早了,若菊的问题,放一放再说。至于肖大山,我看大家不要争了,他跟武洪
魁不一样,就订为抗日烈士吧,就这样决定了。
他自顾出了会议室,朝关河走去。警卫把脚步放得轻轻的且远远地跟在他的后
面。今晚的月色真不错!——江阴槐用那只好眼看了看天空,心里这么说。关河水
平静地流淌着,月色中的关河像一个清纯脱俗的处女,宁静而安详,它轻轻地荡起
晶亮的微波,像一条银缎子在风中缓缓舞动一般。
但江阴槐依旧能感觉到关河的涛声。关河,这条河流记录了多少悲壮的故事;
关河,这条河流冲刷了多少历史珍贵的记忆。唉,时间不也像这关河吗?日复一日
地流淌着。那些逝者的心思,那些逝者的遗愿,我们生者能明白吗?就像这关河流
走的水,我们谁又能记清它们曾扬起过什么形状的浪花呢?
镇长的声音又在耳畔回响。据说……若菊……曾经……是……风尘……女子。
这结结巴巴的声音把江阴槐的耳膜震得生痛,这声音无休止地重复着,像关河上不
太响却充满了力量的波涛声。
江阴槐面对着关河想了许多,他掏出烟,习惯性地吸了两口。警卫轻步走到他
身边,轻声细语道,江县长,夜已经很深了,回去休息吧。
想回去你自己回去,我又没有要你跟着我,添什么乱呀?!江阴槐大声地冲警
卫嚷道。警卫委屈地退到一边,他不明白县长大人为何冲他发这么大的火。他在岸
边捡了颗石子,赌气似地向江心扔去。石子在江面上绽出清脆的声音,把对岸栖息
的几只野鸭给惊飞了起来。
你过来。江阴槐冲警卫道。
警卫怯怯地过来,江阴槐咳嗽了一声,把烟头扔在沙滩上,认真地问警卫道。
如果有一个姑娘,她心地善良,人长得像仙女一样漂亮,可他曾是风尘女子,
你会娶她做妻子吗?
警卫压根儿没想到一向威严的县长会给他提这样的问题。
县长,你开玩笑哩!
不是玩笑,我是认真地问你哩!江阴槐用唯一的那只看得见的眼睛凝视着警卫
说。
不娶,不娶,风尘女子,没一个好东西!警卫摆摆手,坚决而果断地说。
江阴槐转过身,叹了一口气,依旧凝视着关河。他想,人不如河水哟,河水浑
了,还会有清的时候;人呢?……
滩头镇的烈士墓碑都让江阴槐书写。江阴槐的书法引起了围观的人们一阵惊叹。
×××烈士之墓。江阴槐写着,那蘸了红油漆的毛笔,写的字,好像是用鲜血写的
一般。
石匠们全部集中在滩头那颗有名的大青树下,精雕细刻着一块块烈士墓碑。他
们的脸上都有一种自豪的神色,为英雄刻碑,他们岂能不骄傲。江阴槐看着这群严
谨认真的石匠,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满意。他一块碑一块碑地看,时不时地跟石匠们
商量一些雕刻技术。石匠们对县长的才华佩服不已。
你们要拿出你们浑身的解数来,江阴槐对石匠们说,这些碑,可是英雄们用鲜
血换来的,用整个生命换来的,我们马虎不得。
他边说边走到一个正背靠大青树工作着的石匠身边。他的那只好眼好像一下子
大了一倍。他凝视着石匠正在刻的碑,被他的娴熟的技艺吸引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石匠!江阴槐对石匠说。
县长过奖了。石匠谦虚地说,但从他灿然的笑容中可以看出他被夸奖后的那份
欣喜。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请你帮我刻一块碑。江阴槐蹲下去用手握着石匠的锤
子说。
能给江县长刻碑,我三生有幸!石匠说。
不是给我刻碑。江阴槐纠正道。
石匠大惊失色,他慌忙站起来,怯怯地对江阴槐道,江县长,您处分我吧,我
山里人,不会说话,冒犯了您,您不要见怪。
江阴槐哈哈地笑起来,他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石匠那浑圆而结实的臂膀说,
我哪天要真一命呜呼了,你要真能给我刻碑,那我才真是三生有幸哩!
江阴槐边说边递过一支烟去。石匠接了,先放在鼻孔前嗅嗅,便把烟夹在了耳
朵上。
江县长,您要给谁刻碑?石匠问道。
这个嘛——江阴槐说,我要刻的这块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这碑怎么个刻法?石匠有些为难起来。
江阴槐从旁边把红油漆桶提过来,让秘书给他弄来一支毛笔,他重重地蘸了红
油漆,在磨得光滑锃亮的青石碑上,画了一只红红的风筝。
你照着这个刻!江阴槐对石匠说。
石匠们都愣了,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要在墓碑上刻风筝的。
竖碑那天,滩头镇的父老乡亲们都来了,他们披麻戴孝,捧着花圈,来到了墓
地。气氛庄严肃穆。江阴槐亲手挥铲,将刻了鲜红风筝的石碑竖在墓地上……
江阴槐冲墓碑重重三鞠躬,他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对墓碑说。
若菊,安息吧!
江阴槐转过身来的时候,人们看见有一串泪珠从他那只瞎眼里滚落出来。这只
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流过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