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家里的猎人。肖大山心里一惊,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扔柴刀,往
山下的小木屋冲去。
若菊正在冬日的阳光里晾晒肖大山从滩头镇买来的玉米种籽。这些金色的玉米
在阳光下泛着黄金一样的光泽。若菊想,这黄金似的玉米种籽将在来年长成一群碧
绿的青纱帐,她喜欢玉米,喜欢王米棒子上红红的樱子。在冬日阳光下晒玉米种籽
的若菊是安详的,她一点也不孤单,尽管四周没有人,但若菊觉得,那些掉了叶子
的树是她的伴,它们也是安详的,在大地上,依然显示了一种生命的存在。
忽然间传来黑马的嘶鸣,肖大山骑着黑马,一阵风似地来到木屋前。他一把抱
住若菊,把她放到马背上,自己随及也跃上了马背。若菊说,肖大山,你疯什么呀,
我在晒玉米种籽,没闲功夫跟你溜马,没人守着,鸟会把种籽啄个精光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玉米种籽。若再不走,你就要被他们抓走了。肖大山
一拍马的屁股,黑马就狂奔起来。
肖大山,你说什么?谁要抓我?若菊在马背上莫名其妙地问道。
是除奸队要抓你,是那两个前两天来讨茶喝的猎人带他们来的?肖大山一边摧
马一边对若菊说。
除奸队为什么要抓我?若菊不解地问。
若菊,我一下子给你说不清楚,我们还是快逃吧。
肖大山嘴里一边说一边驾、驾地摧着黑马。
黑马卖力地狂奔着,马蹄在山道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子……
尹老三和陈四带着除奸队来到小木屋前时,他们只看见那些晾晒在阳光下的玉
米种籽,一群雀乌正欢快地啄食着,见了人便纷纷呜叫着惊飞到旁边的树上的枯枝
上去了。
除奸队长看着空空的小木屋,知道若菊已经逃跑了,他掏出打火机,将小木屋
点着了,一时间,山里升腾起一阵浓烟。
尹老三看着烈火熊熊的小木屋对除奸队长说,长官,你把小木屋烧了,那女子
也就不会回来了。
除奸队队长说,你他娘的少费话!
尹老三看一眼陈四,他没想到这除奸队长先前对他还温温和和的,现在却粗野
地骂他了。他拉了拉陈四的手说,我们要了我们的金条,还是去打猎去。
尹老三和陈四就对除奸队长说,长官,你答应给我们每人一根金条的。
你要金条还是要命?!除奸队长掏出手枪,顶在尹老三脑门上说,人没抓着,
害老子白白地在这荒山里转悠了大半天,老子心里窝着火哩!
除奸队长带着他们手下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只留下尹老三和陈四,面对着
浓烟滚滚的小木屋叹息。原本以为到手的金条,现在就像这小木屋一样化成烟雾了。
肖大山和若菊,驱马急急前行,他们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往前跑。若菊问肖
大山道,我们这样不停地跑、到底要跑到哪里去呀?肖大山说,若菊,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离开滩头镇越远,你就越安安,就不会有人来抓你了。
肖大山,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抓我?若菊扭转头看着肖大山说。
他们说你是汉奸,滩头镇上贴满了通缉你的布告。肖大山对若菊说。
把马停下!若菊大声对肖大山说,那语气像是发布命令。
肖大山勒紧马缰,若菊跳下马来说,肖大山,有没有搞错,我是汉奸,这不是
天大的冤枉吗?
若菊的话里弃满了委屈。
肖大山说,若菊,我知道他们冤枉了你,但我们能怎么办?
不,我若菊背不动汉奸这罪名,肖大山,你带我回滩头镇去,我要他们还我清
白!肖大山,我若菊为抗日付出的是什么?——是泪,是血,是女人的尊严!抗战
胜利了,多少人成了抗战的功臣,我什么也没有要,我只要一份安宁的普通的生活,
但为什么老天爷会这样不公平,竟然把汉奸的罪名压到我身上来。肖大山,难道老
天爷还认为我若菊这一生还不够惨吗?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不行,我一定要去找
那些官老爷说个明白。日本人进来的时候,他们夹着尾巴跑了,日本人投降了,他
们又趾高气扬回来了,来给抗日的人定罪了。汉奸?他们才是十足的汉奸!
若菊大声叫道,她愤怒得象要被点燃了似的。
肖大山,你陪我回去,回滩头镇去!
若菊命令着肖大山。肖大山下马来,对若菊说,若菊,我们不能回去。这世界
没有我们讲理的地方!除奸队说你杀了国民党军的侦探,才把你定罪成汉奸的。国
民党军队要替自己人报仇,你回去不是自己往枪口上送吗?若菊,我们心里清楚,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比他们够格。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从此隐姓埋名,过一
种普通人的生活。走吧,若菊。
肖大山苦口婆心也没劝动若菊,她说,肖大山,抗战胜利了,我却要偷偷摸摸
地活,这样活着比我在花满楼当妓女还可耻。我要回去,回去找李政委和江阴槐给
我作证,他们是真正抗日的,他们不会也把他们定成奸吧?
肖大山摇着头说,若菊,你不要固执了,李政委和江阴槐他们已经撤走了,国
民党说他们是土匪,要剿他们,他们主动撒走了。听滩头镇的人讲,李政委说,抗
战胜利了,人民向往和平,他不想打内战。但麻脸师长还是不饶他,李政委也被通
缉哩。
若菊叹息了一声说,原以为抗战胜利了,一切都会好了,但现在这世道,怎么
依旧还是黑白不分呢?他不分黑白,我却要他分出个黑白来。
若菊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这话的,肖大山劝不住她,心里万分着急。他跺着脚说,
若菊,你怎么要用鸡蛋去碰石头呢?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回滩头镇去,人家布下天
罗地网,正盼望你回去哩!
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回去,肖大山,如果你还认为你是我的丈夫的话,请送
我回滩头镇去!若菊指着肖大山大声道。
若菊,如果你认为你是我老婆,你就听我一回,就这一回,以后你说什么我肖
大山全听你的;跟我走,远远地离开滩头镇这地方吧!
肖大山几乎要给若菊跪下了。
若菊依旧重重地摇着头,硬铮铮的一条好汉的肖大山,望着她一意孤行的坚决,
禁不住流下泪来。
若菊,你不为我想想,不为你自己想想,你也该为你腹中的孩子想一想呀?
肖大山的这些话,让若菊沉默了,她的手轻轻地按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根
木桩一样直挺挺地站在紧一阵慢一阵的山风中,纹丝不动。山风咆哮着。她抬头看
着天空,天空中滚过大块大块的云团。一种神圣的可以牺牲一切的母爱,在她的心
中庄重地升了起来。他看着肖大山期待的目光,轻轻地说道,大山,为了孩子,我
听你的。
肖大山紧紧地搂着若菊,他的眼角,滚出了一串热泪来。
黑马载着肖大山和若菊,消失在苍茫的雾霭中……
59
哇——
一声长长的哭啼撕裂了夜空,若菊腹里的孩子降生了。接生婆将一团血肉举到
精疲力竭满头大汗的若菊面前笑着说,恭喜了,你生了个长把儿的。
若菊面对着孩子吃力地笑了笑,她太疲倦了,但做母亲的喜悦还是激动着她,
她看着站在一旁笑得连嘴都合不上的肖大山说,大山,我们有儿子了。
肖大山一转身跑出门来,在杂货店里买了两串鞭炮,站在自家的铁皮工棚门口
燃放开来,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将邻居招惹出来。肖大山兴奋地喊着,我有儿子了!
有儿子了!
听着肖大山兴奋的叫喊声,若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轻轻地合上了眼
睛,她睡着了,睡得安详而宁静。
自从离开滩头镇千里迢迢来到长江边,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多了,肖大山和
若菊流的汗,吃的苦,怕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肖大山一直在码头上扛大包,那
一百公斤重的大包,把他的腰都压弯了,从前英武挺拔的肖大山。不仅胡子拉碴,
头发乱如鸡窝,而且那腰像是再也挺不直了,他佝偻着走路的样子,像个落魄的上
了年纪的老头。若菊到长江边的码头后,也找了份漂洗麻线的活计,手成天都泡在
碱水里,把皮肤都泡烂了。江水一吹,就开裂,一动裂口处就冒血珠。但她从来未
叫过一声苦,她想多挣几个钱,把钱攒了,给腹中的孩子留着,今后给他做新衣服。
她不愿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吃苦,她要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肖大山见若菊那
样子,就时常心疼地捧了她的手看,看着看着眼睛就潮湿了,就劝若菊不要洗线了,
但若菊总是灿然一笑说,你要把我变成寄生虫呀?若菊这样,肖大山在码头上就更
卖力,别人都下班了,他又跟另一班的搬运工继续搬,码头上都是计件。有些搬运
工就对肖大山说,老肖,你年轻时这样挣,老了是要害病的,钱这东西,可买不来
命呀?肖大山听了只是笑笑,转身扛起大包,又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
若菊坐月子,肖大山就更加加班加点地干。他挣了钱,就去菜市上买红糖,买
鸡蛋。每天都要煮一大碗荷包蛋给若菊吃。若菊心疼肖大山,每次都说自己吃不了,
要肖大山把碗里剩下的两个荷包蛋吃了。肖大山总是点头接过来,端了碗往屋外走。
他乘若菊不注意时,又把荷包蛋倒在锅里,第二天一早就又温了让若菊吃。有一天
若菊说,肖大山,你要把我喂成一个老肥婆呀?肖大山咧牙笑道,胖点好,俗话说,
豆花要烫,婆娘要胖。若菊就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肖大山,你真浑啊!
看着若菊高兴,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肖大山也就打心眼里高兴。邻里的妇人
都说,若菊找了个好丈夫,真是享福了。妇人们的话刺了她们的丈夫,那些大男人
们就说,你要有人家若菊那俊俏样,老子对你比肖大山对若菊还好,每天让你吃肥
猪肉!
若菊满了月子,就背着孩子继续去洗线。编织厂的洗线车间在若菊坐月子里又
新来了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女人,这女人长得白白净净,像是个当官的太太,她洗
线洗得又慢又差,常被老板训斥,她总是强忍着。她每天都板着脸,看不到一丝笑
容,也不跟任何人讲话。若菊有一天找话跟她搭讪,却招来一个白眼,若菊便不再
理睬她。
后来的一天,厂里来了个拄一根拐杖的老头。这老头是来视察的,据说是刚调
来的市长。老板小心地陪着他。他走到洗线车间,细细地端详着那位四十岁左右的
女人,他吃惊地道,你不是冯拓夫的千金吗?我当年在你家见过你。你那时真是长
得又年轻又漂亮。都是你爹害了你呀?他要不去给日本人做事,就不会落得个大汉
奸的下场,你也不会到这里干这种下贱活。
老头的话让她脸上一阵通红,那是一种羞耻的表情,若菊看着她强忍着泪光,
头深深地低着,不停地洗线。一直到那老头走,她也没把头抬起来。
第二天,不见她来洗线。
第三天,还是不见她的身影。
第四天,老板带来了一个年轻的乡下姑娘,把她安排在她的位子上。
有人就问,那个姓冯的女人呢?她怎么不来洗线了。
老板说,市长认出她是大汉奸冯拓夫的姑娘,她觉得自己丢面子,跳河自杀了。
老板的话重重地落到若菊的心上,她想到了背上的孩子,她想,如果自己不去
滩头弄个清楚,那自己就得永远背着汉奸的罪名;今后背上的孩子长成了大人,如
果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汉奸,他一定会向那姓冯的女人一样觉得羞耻。
那天若菊回到家里,抱着孩子就又想到了姓冯的女人在市长认出她时的那样子。
她当时是如此无地自容,如果地上裂开一条逢,她一定会从那逢中钻进去。
晚上肖大山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若菊第一句话就说,肖大山,我们车间
那个姓冯的女人跳河自杀了。
肖大山说,这女人也真是的,干活差点怕什么?多干一段时间不就快起来。也
真是的,怎么就想不开呢?好死不如赖活!犯得着自杀吗?
她不是因为干活不行自杀的,她是因为羞耻。若菊说。
羞耻?是不是你们老板强奸了她,我看你们老板看女工的眼色总是色迷迷的,
那种色胆包天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肖大山说,他想起第一次陪若菊去上班时老
板盯若菊看时的情景。
你胡说些什么呀?她是因为她爹才自杀的。前几天市长视察我们车间,认出她
是大汉奸冯拓夫的女儿,她当时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若菊说。
她死得真可怜!肖大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她成天沉默寡言,像个
哑巴,原来是有难言之隐哩。
若菊看着在她怀抱里熟睡的孩子幽幽地说,大山,姓冯的女人让我想到了我们
的孩子,今后他长大了,某一天有人告诉她你母亲是汉奸,他肯定也会羞耻得想去
死的。
若菊!肖大山大声责备道,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冯扬夫是真正的大汉奸,这
是世人不争的事实。把你定成汉奸,是冤枉,你不是汉奸,你担心什么呀!
大山,滩头镇的人们可不像你这样想。若菊看一眼肖大山道。
滩头镇?我们现在离滩头镇千里迢迢,没准人家滩头镇的人已经把我们都忘了。
肖大山说。
大山,不会忘的,人们会忘掉一切,但忘不了我,在他们的心中,我是一个汉
奸,还有谁比汉奸更可恶的人呢?再说,就算他们忘了,我却不会忘,我心里时时
都记着,我若菊被滩头镇的除奸队当成汉奸,画了我头像的布告贴得一街都是。大
山,你陪我回滩头去吧,我要洗刷我的罪名,汉奸的名声,我若菊背不起!
若菊,”肖大山说,你回去,又怎能洗刷掉你的罪名?谁会为你作证?你回去,
是真正的找死!若菊,常言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没做对不起国人
的事,就不怕滩头镇那些人说你是汉奸!若菊,我们现在在这里,虽然苦点,累点,
但不管如何,我们这一家三口还是幸福的。难道你真的忍心让这个刚建起来的家又
破碎掉吗?若菊,你怀里的我们的儿子还得靠你的奶水活命。如果去滩头镇有个三
长两短,我们对不住孩子呀!
肖大山痛心的话说得句句有理,若菊想了想说、肖大山,你为什么总拿孩子来
要挟我呢?即使我现在不去,今后也要回滩头镇去,即使是死,我还是要去!
望着一脸倔强固执的若菊,肖大山只能无奈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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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随时都能见到处决汉奸的消息。那些血债累累的汉奸,背上插着草标,
跪着身子低着头的照片印在了报纸的显著位置,这些出卖国家民族的罪人被诛,民
心大快,几乎所有的人们都在议论着跟汉奸有关的事情。若菊生活的这个长江边的
城市也不例外,隔不了多长时间,行刑队的摩托声就会从江边呼啸而过,就会有几
个汉奸被处决,尸首直挺挺地横在沙滩上,然后又被像一根朽木一样抛在滚滚东去
的长江水里。
若菊依旧在洗线车间做工,每天上班,只要看到从前姓冯女人的位子,若菊就
会想起她那张因羞耻而绝望的脸。她觉得自己的心每天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孩
子安睡在她的后背上,她背着他,觉得挺沉重。她爱他,但又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