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叽叽喳喳叫着,一飞老远。
滩头先前日本人修的公路,现在国军又接过手来修,山上到处都是修公路的人,
时有骑马的国民党军队从有大山身边过去,肖大山骑着马走在新修的公路上,一脸
的笑容。关河还是从前的关河,清清丽丽地缓缓流淌着,只是江面上比日本人占领
时多了些木船。经历了炮火洗礼的滩头镇,远远看去比从前多了份沧桑感。抗战胜
利了,滩头镇又恢复了从前的繁华。肖大山牵着黑马在青石板的面上走着,现在的
淮头人很少把黑马跟独行侠连在一起了,好像那些都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事情。街
面上到处都是讨价还价声,肖大山在街上转了两圈,买了种籽,就把黑马拴在了街
边的控马桩上。黑马有些委屈地叫了两声,拴在旁边的两匹马冲着黑马打着响鼻,
那意思有驱逐黑马的意思。经历了太多的苍凉和险恶的黑马显得比较成熟,它只是
随便地看了一眼这两匹浅薄的马。当年,黑马从关河旁嘶鸣着跑过,给多少人增添
了信心和勇气,今天,黑马被拴在街边的拴马桩上,没有一个人用惊奇的表情去看
它。黑马要是人,不知有多寂寞。
肖大山去茶馆喝茶,现在,滩头的茶馆也不像从前,里面挤满了陌生的人,有
军人,有商人,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他们在茶馆里吵吵嚷嚷。最牛气的是那几个
国民党军官,他们大声地说话,整个儿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肖大山选了一个角落
坐下来,要了一壶茶。肖大山一喝茶,就觉得茶也不是原来的茶,整个儿变了味了。
店小二说,这里的好茶都被国民党军队弄去了,这是外地茶。肖大山喝着这外地茶,
就喝出些涩味了。他邻桌的一伙人正在议论青山县城要迁滩头镇的消息。那伙人中
的一个说,王县长过两日要来滩头镇看县府的地基。于是,那伙人就纷纷议论县府
的地基应修在某某或某某才合适,直争得面红耳赤。那模样好像他们是县府的筹建
会的人一样。
肖大山草草喝了茶,出得茶馆来,就见一群人围着一张纸议论不休,他也好奇
地围了上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通缉令上,印着若菊的名字,更可恶的是,
通缉令上说若菊是汉奸,出卖了国民党军队的抗日英雄。通缉令要人们提供关于若
菊的线索,以便让她绳之以法。不一会儿,来了几个腰插短枪的人,自称是除奸队
的,他们站在布告下,不停地念通奸令,并对围观的老百姓说,我们就是费九牛二
虎之力,也要找到这个可恨的女汉奸,像若菊这样的女汉奸,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肖大山不愿再听下去,他扛着袋子里的种籽默默地走开了,走到烧酒店前,他
打了一桶烧酒。然后,他让黑马驮着烧酒和种籽,自己低头走着路,他心情沮丧到
了极点。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把这积极抗日,为抗日付出了巨大牺牲的
女人归为汉奸。滩头镇该记住的没记住,不该记住的却记住了。肖大山想不通,若
菊杀马彪,是马彪出卖了她,要说汉奸,也是马彪当汉奸。肖大山想,什么汉奸不
汉奸,名儿要怎么取还不容易。国民党军队在滩头镇作了主,自然要替马彪报仇了。
肖大山牵着马闯了头走,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了。
肖大山回到家,若菊见他脸色沉重,以为他在镇上跟别人打架了。就劝他心放
宽些。肖大山沉默着喝酒。若菊在一旁拆一件旧毛衣,她说,我得给未来的孩子准
备点衣服,你下次去镇上,带我一起去,我要买一些布料。
肖大山听若菊说要去镇上,就紧张地对若菊说,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是武洪魁又回到镇上了吗?我跟他没什么相干了?若菊说,人
人都能去的滩头镇,凭什么我不能去。
说你不能去,你就不能去!肖大山粗暴地说。
肖大山硬梆梆的话让若菊也生气了。她将手里的毛线团往地上一扔说,肖大山,
你天怕地不怕的一条好汉,为啥独怕武洪魁!
不要提武大哥了,他死了,是被麻脸师长枪杀的,他死得很惨!我肖大山真想
不通,大哥这不是那不是,可还是条草莽英雄,日本人没能杀了他,反倒被自己的
人杀了。大哥这人太看重地盘了,他为什么要跟麻脸争呢?明明胳膊担不过大腿,
他为啥就不服气呢?
那你凭什么不让我到镇上去?若菊问肖大山道。
你不能去,你要去我就打断你的腿了!肖大山将装酒的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冲若菊吼道。
肖大山,你这是怎么了,这滩头镇又不是地狱,犯得着你这样动肝火吗?若菊
也是气呼呼地说。
对你来说,滩头镇就是地狱!肖大山说。
若菊被肖大山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肖大山将酒碗里的酒一口灌进肚里,站起来说,若菊,把口袋里的玉米磨成面
装好,我去给马添一点草料。
肖大山,那玉米不是你刚买的种籽吗?你不是留了春天播种的吗?若菊说。
地不种了,这里看来我们不能呆下去了。我们得走,走得越远越好!肖大山皱
着眉头说。
肖大山,你怎么一天一个主意,我们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走,我们能走到哪
去?若菊抬眼望着肖大山问道。
若菊,我也不愿走,这是没法子的事。肖大山说。
你要走你走好了,反正我不走,这里再差,我们还有个家。我们走了,家也就
没了,我不愿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家!若菊说。
唉呀,若菊,你这人怎么就不听话呢?肖大山跺着脚说。
肖大山,你不要瞒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若菊追问肖大山道。
肖大山摇着头说,若菊,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不过是想换换环境罢了。
若菊说,肖大山,你是不是觉得太寂寞了?没人陪你喝酒、劳动是不是?你不
要急嘛,我给你生个儿子,让他长大后陪你喝酒,跟你一起下地干活。到那时,你
就不会寂寞了。
肖大山苦笑了一下,对若菊说,我听你的好了,我得去给马添草料了,它赶了
一天的路,肯定饿了。
若菊又继续拆旧毛衣。她想像这样安宁的生活已经让她满足了,外面喧嚣的世
界她害怕了。
肖大山去给马添草料,出门时,就见有人从这边走来了。
那是两个打猎的人,他们的猎枪上挂着两只野兔和几只野鸡。他们冲肖大山说,
大哥,天黑了,我们能给你讨杯热茶喝喝吗?
肖大山本想拒绝的,但那两个猎人边说边走到院子里来了。肖大山就冲屋子里,
说若菊,给这两个打猎的人沏壶热茶吧。
这两个人进了屋,把猎枪和猎物扔在一旁,坐下来边喝茶边说,这荒山野岭的,
我们绕着绕着就迷路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家,大嫂,你们怎么住到这荒山里来了?
若菊笑了笑说,喜欢呗。
那个长得胖一点的猎人说,听大嫂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看你这模样,要
不是在这荒山里,我会把你当成富人的小姐哩。
肖大山给马添了草料,进屋见那俩猎人跟若菊说话,就有些不高兴。他怕他们
弄清若菊的真实身份后,把风声走漏到镇子上去。
你还不快去睡。肖大山说。
若菊就进里屋睡了。那胖猎人说,大哥,你真有福气,大嫂这俏俊儿,在青山
县打着灯笼也难找。
少费话,肖大山不高兴地道,你们还是喝了茶走吧。
那两个猎人说,大哥,天这么晚了,我们给你寄个宿。给你一只野兔如何?
我才不稀罕,你们走吧!肖大山指了指屋外说。
两个猎人就只好站起身来往外走,他们刚出门,肖大山就吱呀一声把柴门关上
了。
另一个猎人责备胖猎人道,唉,都怪你,你夸人家的老婆干什么,把人家男人
都夸得吃醋了。这下可好,今晚上我们就只能在这荒山里睡觉了。
胖猎人哼了一声说,真他妈好女嫁不了好男,这男人怎么就没点儿肚量呢。
他俩边说边扛着猎枪和猎物走远了。
若菊责备肖大山道,大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
肖大山没好气地说,我讨厌客人!
57
那两个猎人去滩头镇卖他们的猎物。他们提着野鸡野兔沿街叫卖,过来一个穿
国民党军官眼的人,要了他们的全部猎物,说让他俩跟他去除奸队的队部去取钱。
两个猎人就提着猎物紧跟在军官的屁股后面,他俩脸上堆着笑,因为军官报出的价
比他们想象的高,能多挣两个铜板,他们就不能不高兴。他俩在后面议论着该上哪
家酒馆去喝酒。
除奸队设在一个长满了青苔的青砖青瓦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几个除奸队员在天井里打麻将。见军官进来,就都站了起来说,队长,你也来摸两
把如何?那被叫做队长的军官摆摆手说,你这几个龟儿,谁不知你们打联手,我今
天不摸,我看着你们摸三把,谁赢了钱都不能往腰里装,全部做买这些猎物的钱。
胖的猎人不懂搓麻将,好奇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稀奇。屋里有个戴眼镜的骨瘦如
柴的画师,正在画一张女人像,胖猎人就凑头进窗去瞧,那画师见是个汗涔涔的粗
人看他作画,就喝斥他一边去。胖猎人只好缩回头,看那四个除奸队员搓麻将。有
人喊了一声和了,推倒牌,其余三个就边往口袋里掏钱边骂骂咧咧。钱掏出,来,
那当官的就收了捏在手里。三把麻将,当官的手里就有了一棒钱。当官的趁那几个
不注意往自己口袋里偷偷装了两块钱,把其余的给了猎人。两个猎人接了钱,冲当
官的作了个揖,就往外走,胖猎人边走边对他同伴说,屋子里有个画师在画美女,
他画的美女跟我们在山里见着的那女人挺像哩!他的同伴说,你狗日真色,怪不得
那女人的男人要撵我们,到现在了你还忘不掉那女人是不是?胖猎人说,画得真的
像哩!
站住!那个先付钱给猎人的军官大声在背后冲俩猎人喝道。
俩猎人吃惊地转过身来问道。长官什么吩咐?
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军官问猎人道。
胖猎人说,报告长官,我说那画师画的美女像我们在山里见着的一个女人。
另一个猎人慌忙说,长官,你别听他胡说,画师画的是美女,怎么会像山里的
女子,我这伙伴看走眼了。
是有点像嘛。胖猎人说。
军官听胖猎人这样说,就来了精神,便快步进屋去拿画。
唉呀,尹老三,你这张×嘴怎么不关风,要是画师画的是那当官的老婆,你说
他像山里的女子,他会生气的,没准会揍我俩一顿哩!胖猎人的同伴指责胖猎人道。
陈四,都怪我这嘴,尹老三往自己嘴上扇一巴掌,拉一下尹老三说,我们跑吧。
于是,陈四和尹老三撒腿就跑。
从屋子里拿画出来的除奸队队长见这两猎人撒腿就跑,就冲那四个打麻将的除
奸队员喊道,把他们给老子抓住!
那四个除奸队员就站起来撒腿往外追去。陈四和尹老三在前面跑,除奸队员在
后面追。他们边追边喊,站住,不站住我们开枪了。
一听说要开枪,陈四的腿就软了,他冲尹老三说,尹老三,我们不跑了,抓住
就要打一顿,要是他们开枪,我们就没命了。老子不想死!
尹老三觉得陈四说得有理,就站着不跑了。几个除奸队员追上来,挥拳就给他
俩一顿狠揍。尹老三的鼻子被打破了,自抹得一脸都是。陈四胸上被接了两拳,他
倒在地上说,尹老三,你这张×嘴害人呐,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那四个除奸队员乘机把他们刚才卖猎物的钱也抢了,押着他们回去见队长。
队长见尹老三一脸的鼻血,就问道,谁叫你们打人了?
四个除奸队员里的一个说,他们逃跑,打死了活该!
那队长对尹老三说,你去揍他们一顿,也给他们个鼻口流血。
尹老三说,长官,我不敢。
队长说,你不敢,我替你打。
他边说边上前,冲四个除奸队员一人一个耳刮子。那耳刮子扇得脆响。
队长问尹老三说,我替你出了气,你满意了吧。
不满意,尹老三说,他们抢了我卖猎物的钱。
把钱给老子掏出来!队长大喝一声。
那四个除奸队员很不情愿地掏出钱来。
包里的钱通通掏出来放在桌上。那四个除奸队员说,队长,他俩哪有这么多钱,
大部分是我们自己的呀!
队长不理会,对尹老三和陈四说,这些钱,通通是你们的。
尹老三和陈四看着这桌上一大堆钱,不敢伸手去拿。队长说,我作主,你们怕
他们干啥?
尹老三和陈四就把桌上的钱全部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队长说,现在你们满意了吧。
尹老三说,满意,长官,我们都满意了。
那你该给我看画了,队长边说边将画展开问道,这女人真的像你们在山里见到
的女子?
不像、不像。尹老三和陈四摇着头说。
你们要说实话,说真话有赏。队长说。
尹老三看了看陈四,陈四看了看尹老三,最后,他们都胆怯地看着除奸队长。
你们说实话,说实话有赏。除奸队长继续道。
陈四眯了眼睛看了一阵,对除奸队长说,长官,是有点像!
除奸队长的脸上泛起兴奋的表情,他对尹老三和陈四说,你俩给我提供了重要
的情报,这个女子是大土匪武洪魁的小老婆,日军大川中佐的姘头,是杀害我军著
名侦察员的大汉奸,他的名字叫若菊。如果你们见到的女子是她,你们每人赏金条
一根。今天我设宴招待你们,你们想吃什么菜我就给你们备什么菜,你们想喝什么
酒就喝什么酒,只要镇上有的,我绝不含糊!
尹老三听除奸队长这么说,跺了跺脚对陈四说,要知道是这样的好事,我跑它
搓鸡巴!还白白挨了顿揍。
怪球事,陈四喜上眉梢道,他妈的,真的是天上掉馅饼了。
尹老三和陈四这辈子也没有这么威风过,在镇上最好的关河酒家,一个国民党
除奸队长陪着他俩,给他俩摆了丰盛的宴席。他俩喝着烧酒,吃着鸡鸭鱼肉。桌前,
除奸队长还关门让店老板叫来两个粉嘟嘟的女子,不停地给他俩斟酒。像这样高档
的酒家,先前他俩打门前过。看都不敢多看几眼,今天成了座上客,还有国民党军
官陪着,他俩心中那份自豪劲儿,真是没法提了。有个歌女还在台上唱痒酥酥的歌
子,边喝,边骚首弄姿,还冲他们飞吻。
美酒加咖啡
我只喝这一杯
想起那过去
我喝第二杯
…… ……
台下餐桌上的人鼓掌,尹老三和陈四也跟着叭叭地鼓掌。
58
在山上打柴的肖大山,看见山间小路上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这人迹罕至的
地方,一下子来了这么一群人,顿时让肖大山紧觉起来,肖大山手搭凉篷认真看着
这群越走越近的人。渐渐地肖大山看清楚了。那几个穿黄绿色军服的是国民党军人,
那两个穿便衣的肖大山看着有些面熟,他眯眼睛看了一阵,便看清了是前两天到过
自己家里的猎人。肖大山心里一惊,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扔柴刀,往
山下的小木屋冲去。
若菊正在冬日的阳光里晾晒肖大山从滩头镇买来的玉米种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