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槐,你今晚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你要不来多好。你来了,你就注定被伤害了。
唉,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嘛!若菊伤心道。
若菊,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阴槐问。他预感到若菊有事。
阴槐,你知道了也好。知道了,若菊在你心中也就死了。若菊转过身,又扭回
头,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让人难受的笑说,阴槐,走吧,到我的房间你就什
么都知道了。
江阴槐跟在若菊后面,他看见若菊那只旗袍衩外的脚在颤抖,他惊奇地发现,
一个女人,她的悲哀不在脸上,而是在背后。
若菊屋子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男人。
江阴槐僵在了门口,不知是进还是退。
进来。若菊小声道,但江阴槐还是从中听出了近乎是命令的口气。
江阴槐迟迟疑疑地进到屋子里。江阴槐觉得在这种地方两个男人面对面实在是
太尴尬了。
瘦老头却没有这份尴尬,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子,从口袋里掏也一个非常精致的
黄铜烟盒,打开后向江阴槐从容地伸过来道:先生,抽烟。
江阴槐慌乱地摆了摆手。江阴槐想这老头一定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他的声音好
像是从沾满了浓痰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听起来让人怪不舒服。
瘦老头将手缩回去,但并不把烟盒放进口袋里去,而是用另一支手不停地在烟
盒上抚摸。江阴槐觉得这黄灿灿的烟盒实在有些太扎眼。
若菊,介绍一下嘛。瘦老头抬头冲正在傍边为江阴槐沏茶的若菊道。江阴槐看
着他那个硕大的喉节尖得像要把脖子上的那层老皮刺通似的。
我的朋友江阴槐,诗人。若菊不看老头也不看江阴槐介绍道。
诗人,我喜欢诗人。老头夸张地道。他因为太夸张把烟盒掉到了地上,烟盒盖
子被碰开了,香烟洒了一地。
他慌忙低下身子去捡,边捡边对江阴槐说,这可是美国货,是我在中当少校的
儿子送的。美国货就是美国货,老头举着从地上捡起的最后一支烟说,有劲,比中
国烟有劲多了。
江阴槐不置可否,他细细地打量老头。他干瘦的身上穿了一件跟他这年龄极不
合适的浅灰色西装,脖子上打着一根玫瑰红的领带。头梳得光滑而整齐,但那头发
是极不自然的死黑,一看就是用美国染发剂染的。
若菊,怎么能这样偏心呢,光介绍了江先生给我认识,就不介绍我跟江先生认
识啦?老头说。
若菊为江阴槐捧上香茶,说,这是熊先生,省政府参议。
闲职闲职。参议,我这参议是不参不议。权力那东西,没意思。鄙人姓熊,名
元庆,外号桃花居士。之所以叫桃花居士,是鄙人特敬佩陶渊明陶潜先生,特推崇
《桃花源记》。陶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志,一直是老夫向往的。
熊先生,危难当头还有这份闲情,敬佩敬佩。江阴槐的话里有讥讽的味道。
江先生,你这样看老夫你可错了。我说的陶先生那种闲情境界,只不过是老夫
一种向往。抗日救国,可是老夫的雄心。你去访访,我的儿子可是国军中赫赫有名
的抗日英雄,他的思想深受我的影响。我这次进城来,就是跟省长一起商议抗日大
计的。老头激动地对江阴槐说,不知是因为话说得太急还是太激动,老头剧烈地咳
嗽起来,那声音像有两只手在不停地撕破布。
熊元庆老头终于把一口又黄又浓的疾吐在了地上。江阴槐看着,胃就有些翻滚
起来。熊元庆老头慌忙伸脚去踩去抹。越抹越脏,地板上黑黑地一大片了。
这个抽洋烟穿西装的老头,毕竞没能真正领悟到西方文明。他的一口痰,终于
泄露了天机,让江阴槐看出了他洋派头的破绽了。
诗人,我喜欢着哩。像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等的诗,我通通喜欢。老头再次
强调说。
江阴槐想自己是绝不能面对一片痰迹谈诗的。
你说的诗是古诗,江先生写新诗。若菊说。
新诗?什么新诗,就是郭沫若、胡适他们写的那种么?不押韵,无格律,那叫
诗?新诗,什么玩意儿!熊元庆老头听若菊说到新诗二字,就有刻骨的仇恨。
江阴槐鄙夷地瞅了老头一眼,懒得跟他争辩。
但老头对江阴槐的下理不睬也不还击满不在乎,继续道,新诗这东西真不是东
西,把中国文化的传统给丢了。诗就是诗,诗讲平仄,讲压韵,讲……
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若菊抢白他道。
说过了?我真的说过了吗?熊元庆先生拍了拍黠淡无光的脑门,说,我这记性,
我这记性呢?
熊老先生,江阴槐摆摆手说,熊老先生,年龄这东西不饶人,这已属正常。
嗯,你说什么?你叫我老先生,我真的老了吗?老?我不老!我的心比谁都年
轻!老头激动地站了起来,但随及又哎哟一声陷进沙发里去了。他面部急剧地扭曲,
像正在经受最大的痛苦。他花了足有三分钟的时间,才恢复了本来面目。
我这人不喜欢坐,喜欢运动,坐的时间长了,脚就抽筋了。江先生,你打过桌
球吗?
江阴槐摇了摇了头。
桌球,在外国可是贵族的运动。江先生,贵族你知道吗?所谓贵族就是有钱人。
唉,真没意思,你怎么会连桌球都没玩过呢?真没意思,我本来是想跟你比试几局
的。
江阴槐说,贵族的运动,且是我等穷人能玩的吗?
熊元庆老头听江阴槐这样说,脸上有几丝喜悦,一种胜利者的喜悦。但熊元庆
老头的胜利的喜悦短暂地在脸上存在了几十秒钟,战争的阴影又笼罩了他的脸。这
次挑战的是江阴槐。
江阴槐冷冷道,熊先生对外国如此了解可以算过外国通哩!
熊元庆不知是计,以为江阴槐甘愿投降。从他的内心里,他就压根儿看不起江
阴槐,总觉得像他这样的毛头小子,是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江阴槐主动说奉承话,
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快活。
哪里哪里,江先生,说我是外国通过奖了,我就只对美国熟悉点。当然欧洲也
略知一二。江先生,我可得忠告你一句,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学学西方是不行的,
万万不行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敢要去美国,法国、英国这些地方去念念书,
喝点洋墨水,不这样你将不适应这个摩登的时代。
江阴槐觉得从熊元庆的嘴里说出摩登二字有些好笑。这个老假洋鬼子实在令他
讨厌。
摩登,哈哈,摩登,我看熊先生就很摩登。江阴槐盯着熊元庆的西装笑道。
一点点,就一点点。熊元庆嘿嘿笑着说。熊元庆的心里像晴朗的天空一样快活,
他很为江阴槐夸他摩登高兴。
一点点,是只有一点点,江阴槐皮笑肉不笑地说,一点点摩登的熊先生,看来
是真的了,要不怎么会只喜欢台球而不喜欢新诗。台球是西方的,新诗好像也是西
方的嘛。
正打开烟盒准备抽烟的熊元庆没防江阴槐会羞辱创建,啪地一声关了烟盒。腾
地站了起来,这次他脚没有抽筋,但脸同样扭曲了。
你他妈的哪里的穷小子?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他不顾绅士派头粗俗地冲江阴槐
骂道。
江阴槐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看来绅士这张皮也难遮老流氓的嘴脸,狗急跳
墙了是不是?从这里滚出去的不该是我,而是你!
你骂谁是老流氓?
骂你!
你骂我老流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流氓!
哈哈,我是小流氓,你是老流氓,我们都是流氓。
江阴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两个男人就不嫌无聊吗?你们不觉得烦吗?
若菊板着脸对他们说。
江阴槐止住了笑,顿时觉得脸上烫起来。
你说什么?熊元庆伸长了脖子道,你究然说我烦?
若菊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吵架,还不烦吗?
好好好;我烦,我他妈的走!我一看你俩就是一对狼狈为奸的东西,一对狗男
女。我烦,我他妈走!
熊元庆边嚷着边伸手去衣架上拿礼帽。
你说什么?江阴槐抓住熊元庆的手说,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我就揍你!
我说我他妈的走,我说我他妈的走还不行吗?
熊元庆用力甩开江阴槐,欲夺门而去。
拉开门,熊元庆又转过身来,对江阴槐咆哮道。
你这穷酸小子等着,我儿子回来,老子叫他枪毙了你!
他下楼去,又冲老鸨嚷道,是谁放那穷小子上楼来的?
老鸨说,不是若菊让他上去的吗?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熊元庆大吼道。
熊元庆一走,江阴槐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他欺负人!他这样对若菊说。
我说过,你今天不来就没事了,若菊说。
是不是我今晚来了坏了你们的好事?江阴槐醋腥腥地说。
随你怎么说,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他的人了。若菊说。
他的人?你说什么?江阴槐惊奇地道,你是说他要娶你做老婆。
准确地说,是小老婆。若菊说。
你竞然要嫁给这种人做小老婆?江阴槐百思不得其解地道,他那把年纪可以做
你爹了!
不可思议是不是?是的,阴槐,若菊将双手抱在胸前,故作轻松地说,他是比
我爹的年纪还大,可他有钱,阴槐,他有钱你知道不知道?我要不当妓女,我要不
在这花满楼混,唯一的出路是有人帮我赎身。他愿意出钱,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呢?
是的,有道理,很有道理,早知道是这样,我真不该。来,现在把人家买卖坏
了,你是不是心里也责备我了?江阴槐的嘴角挤一丝笑意对若菊道。
我知道你在讥笑我,你以为凭你跟他斗斗嘴买卖就坏了,没那么简单,他那种
老色鬼的脾气我清楚,明天早上,他的汽车自然会停在花满楼的门口。若菊依然抱
着手说。
嫁给他,也比在花满楼好不了多少!
江阴槐冲若菊吼道。
但至少可以不做妓女了嘛!
若菊辩解道。
你放心好了,在熊元庆这种人心目中,你永远是妓女。
江阴槐重重地说。
这话像炮弹一样落在若菊的心上,她本来就是装出来的那份无所谓的态度觉声
土崩瓦解。她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是那么伤心,伤心得河水都会停下来。
江阴槐内心深处生出浓浓的疚意。是啊,她已经是一个被损害被污辱的弱女子
了,可我还不放过她,还要说这样的话。
若菊,江阴槐双手按在她的肩上道,原谅我不该说这些伤害你的话。我给你道
歉了。
你不要安慰我,更用不着道歉,你不过说出了事实罢了。若菊边擦眼泪边说。
江阴槐紧紧地抱住了若菊,他低下头去,吻她的眉毛,吻她的眼角,吻她的脸,
他是那么动情,动情得要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吻去她所有的伤心。
但当江阴槐吻到她的嘴时,若菊固执地把江阴槐推开了。
“阴槐,你还是走吧。”
江阴槐紧搂着若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从这话里听出了坚决的口气。
他走了,下楼时,他还隐约听见了哭声。
那是若菊的哭声,还是其它妓女的哭声呢?
江阴槐出了大门,抬头看那红灯笼,江阴槐觉得那灯笼里,装着一笼子血。
冷酷的血。
3
翌日清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花满楼门口。在清晨的薄雾中,若菊穿一身黑
旗袍从洞开的门里走出来,后面跟着手捏一块红绸子的老鸨。熊元庆站在轿车前,
吃力地把僵硬的身子尽量挺直。老鸨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并虚情假地做
出依依不舍的模样,她从老眼里挤出了几滴虚假的泪水,并要把手中的红绸盖到若
菊的头上。若菊固执地从头上扯下红绸,扔在了老鸨的怀里。这时熊元庆走过来,
脸上布满千沟万壑的笑,似乎忘记了昨夜的不愉快。他对老鸨说,若菊不愿意戴红
盖头就别勉强了,新时代了,戴不戴无所谓,熊元庆边说边伸手去挽若菊,若菊说,
我自己走。熊元庆尴尬地缩口手去,没想到缩回去的手又被老鸨抓住了。老鸨说,
就这样走啦?熊元庆说,还要怎么样,钱昨天不是都付清给你了吗?老鸨说,我说
的红包,大清早的,这样的喜事,也让我图个吉利。熊元庆用力把手从老鸨的手里
抽出来,摆摆手说,新时代了,红盖头不兴了,也就不兴红包了。他边说边转过身
来,见若菊自己进了轿车,便慌忙地也进了轿车。“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
“吝啬鬼!”老鸨吐口痰,骂一声,没等车走,便哐啷一声把大门关了。
若菊的脸侧过去,看着窗玻璃,雾气在窗玻璃上结出了小水珠,她想,这窗玻
璃,多像自己的心事。
开车!
熊元庆命令司机道。
司机一轰油门,汽车无精打采地放了几个屁,便没声响了。急得熊元庆马着脸
冲司机道,怎么搞的,晦气!
就在这时若菊看见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她十几步
远的地方。那男人正注视着她,他已经看了她很久了。晨风吹得他的风衣领翻了起
来,在清晨的薄雾里,他是那么的孤单。
透过薄雾她看出穿风衣的男人就是江阴槐,她有些吃惊,心里涌过一阵感动,
但她强压住自己。她呆呆地凝视着江阴槐,并想对他挤一个笑脸,但她觉得脸好像
是结冰了,硬硬的,她最后只是嘴唇动了动,便把头转向正前方。
若菊,你怎么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熊元庆将头凑过去说;这时他也看见了
车外十几步远的江阴槐。
他声嘶力竭地冲司机吼道——
开车!
轿车终于清脆地放了几串响屁,一溜烟朝前奔去。
轿车挣脱了江阴槐的视线,但江阴槐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刚才的一幕依
然在他的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一部电影,所有的情节与他无关,他是片子
外的观众,一个局外人。每一部电影的结局千奇百样,但看电影的结局都一样,曲
终人散,一片空白,结局也就是观众退场的时候了。江阴槐想,自己该回家了。一
片树叶被风卷起来,又飘下,落进了他的白颈的领窝里,他顿时觉得浑身冰凉,他
顿时有想写一首诗的愿望。他想,这是一个残酷的秋天,一个比冬天还冰冷的秋天。
江阴槐走了,他只能退场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江阴槐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
先前至少是个观众,现在连观众都不是了。他强烈地想喝瓶酒,越烈越好。
让酒结束这一切吧,真的,结束了!江阴槐叹了口气。
对于若菊来说,故事才刚刚开始。
轿车出了城,往乡下开去。路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难民,他们一脸菜色,一
身疲惫。他们摇摇晃晃地走着,身上背着沾满了黄土和汗渍的行李,他们的眼睛空
洞而呆滞。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对前途的绝望。
熊元庆不关心这些,他们整个注意力都在若菊的身上。他起先注视若菊的脸,
然后看他无袖黑旗袍外的玉臂,最后目光落在若菊的胸脯上。他真想把她剥开来,
看看它到底有多骄傲,多丰满。看着若菊耸立的胸部,熊元庆想到了在花满楼遇见
若菊时,他第一眼看中的就是她的胸。也许因为自己太干瘦,所以对丰满的女人尤
其感兴趣。但就在花满楼她放肆地把手伸到若菊的胸前时,若菊却固执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