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给你哥报仇?若菊问,你的哥跟日本人结下了仇?
结下了杀身之仇,我哥都死了好几年了。淞沪抗战的时候,我哥被日本人打死
了。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把我哥的头打碎了半边。肖大山说,他的脸上泛起悲痛之
色。
若菊没有再说话,她默默地走开了。她理解肖大山的悲痛,也能体会杀见之仇
恨。她走着,想象着日本人的飞机是怎样把她家的商店像抛一簸箕豌豆一样抛上天;
她的父母,又是怎样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是的,仇恨,永难忘记的仇恨。她走出去
了好一段仍看见肖大山矗立岸边,他逆走的背影显得沉重,若菊心中对他有一种深
深的同情。
鸟儿们已经开始回巢了,它们在大青树和一簇簇的竹林里叽叽喳喳,它们是在
谈论正午那几颗炸弹吗?它们是否已知道,安宁的日子不多了?若菊看着那些鸟儿
想。
滩头镇上的人们开始生火做饭,青瓦上升起凫凫炊烟。今天的镇子上没有了先
前的喧嚣,连孩子们也呆在了自家屋子里。这种可怕的宁静让走在街面上的若菊觉
得既难受又压抑。她边走边喊,乡亲们,你们讲话呀!乡亲们,你们笑呀!乡亲们,
你们为什么一响声都不出呢?你们吵架也比一声不响好啊!
好像整个滩头都失去了听觉,在暮气渐浓的山里的镇子上,只有炊烟还让若菊
看到了一丝生的气息。她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应她,她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了。
她的哭声在青石板上流淌。她本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这是压抑不住的悲
伤。她走着,这样的行走充满了孤单。
一个老人从门缝中探出头来,像劝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功若菊。他的声音
是那种像是生锈的铜管里发出的一样。
若先生,你别哭了,回家去吧。
家,我没有家呀!
若菊流着泪对老人说。
老人也流下泪来。
若菊看见老人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家那陈旧的木门。
28
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没有吓着武洪魁,夜晚,武洪魁照样喝酒。他的桌上摆着
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在武洪魁看来,花生米和猪头肉是最好的下酒菜。若菊
回到武家大院时,进门闻到了酒的香味。滩头镇这地方大概是因为水好的缘故,酿
出的苞谷酒总是香气浓郁,回味绵长。厨子送菜出门便碰上了若菊,便招呼道,若
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若菊应道,她的眼睛看了看武洪魁住的屋子说,武大队长又喝酒啦。
厨子点点头说,正喝着哩,这猪头肉凉了,我去厨房里热一下。
叫若先生也来喝两杯。武洪魁在屋里喊道。
大队长请你一起喝两杯,厨子说,若先生要点什么下酒菜?对了,今天早上打
鱼的送来几条细鲢,我养在缸子里,那细鲢鱼的肉可是又鲜又嫩,若先生,我给你
做条酸辣细鲢鱼如何?
若菊说,不用了,我没心思吃东西。
厨子说,那明早我给你用细鲢烧碗汤,汤喝了开胃。
谢谢了。若菊谢过厨子,就进武洪魁屋里去。
来,一起喝两杯,听说肖大山都被你喝翻了。今晚你要是把我也喝翻了,我这
辈子就不喝酒了。
若菊摇了摇头说,我没心思喝酒。
武洪魁不听若菊的,他一边给若菊斟酒一边说,喝酒要什么心思,没心思才喝
酒。来,先干了这杯。
若菊接过酒杯,往旁边一放说,你不愧是大队长,日本人都把炸弹扔到关河里
来了,你还能坐着喝酒?
哎呀,你们女人家真是胆小,不就是几颗炸弹嘛,人家兴许是闹着玩的。管他
什么日本人还是什么国的人,奈何不了我武洪魁的。我武洪魁才不怕哩,别说是飞
机扔几颗炸弹,就是机枪架到我院墙上,我照样喝我的。武洪魁一仰脖子喝下一杯
酒道。
没那么简单,武洪魁,这日本人才不跟你闹着玩。你不要大意,要是日本人真
把机枪架到你院墙上,你后悔还来不及哩!若菊一脸严肃地对武洪魁说。
日本人即使真的到滩头来了,也不会把我武洪魁怎么样。他不过是过过路而已。
怕日本人的是青山县城里那帮狗杂种,不是我武洪魁。武洪魁端着酒杯说,若菊,
别一本正经好不好,我保证日本人不会来这里,来这里对他们一点意思也没有。再
说,日本人都坐惯了汽车,才不会徒步来这穷山沟受罪哩,像滩头镇这地方,也只
有我武洪魁这种人才呆得住。坐下来坐下来,爽爽快快地喝他几杯。让那些县太爷
去担惊受怕好了!
若菊见武洪魁如此,也就不多说。她谎称自己头痛,便向武洪魁告辞。武洪魁
伸手拉着若菊的手说,夜里给我留着门。
他边说边冲若菊挤了挤眼睛。
若菊说,医好了你的花柳病再说。
好了哩,几付药就吃好了哩。武洪魁说。
今晚不行,我头痛得厉害。若菊说。
武洪魁伸手在若菊屁股上捏了一把,他笑嘻嘻地对若菊说,若菊,过两天把事
情办了。
办什么事呀?若菊问。
老子要你!武洪魁说。
若菊说,洪魁,你是喝多了,你要娶我?
我武洪魁说的话句句当真,我已经派人准备去了,到时摆他个百十桌,好好热
闹热闹。武洪魁喜滋滋地道。
若菊倒有些不高兴了,她说,洪魁,这事,你也该跟我商量商量。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还商量个啥?武洪魁不解道。
若菊默默地扶身走了出去,她什么话也不想说,她只觉得心里乱。自己就要嫁
给武洪魁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她原本认为跟武洪魁在一起不过是男女之间一
种需要,一种肉体和欲望的需要。她原本认为在武洪魁知道她曾经做过妓女时起,
武洪魁就已取消要她的念头了。但他现在把这事提出来了,他不会是酒后胡言,这
从他话中听得出来。若菊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激他呢还是恨他。武洪魁把她那颗本已
死了的女儿心唤醒了。她在离开熊家大院时,从内心深处发誓不再嫁人的,可现在
她不得不嫁了。这由不得她,也许明天,武洪魁的花轿就会摆在她门口。
若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想来想去,就有些感激武洪魁了。武洪魁看得起她,
不把她当妓女,这就够让她感激的了。她嫁给熊元庆做四姨太,熊元庆连婚宴都不
敢摆,一点明媒正娶的意思都没有,若菊想起来,还固执地认为自己不过是做了熊
元庆一年多的家妓。
现在,若菊要认认真真地做一次新娘了。
她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脸,这张胜有些苍白,有些憔悴,但这张胜还是
那么漂亮,漂亮得连自己都以为不是自己。她的眼睛有些肿,那是刚才哭过所至,
现在她不想哭了,她想对着镜子做一个幸福的笑,但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张严肃的
脸。
但她此时依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若菊清楚,自己要嫁的这个男人谈不上是自
己理想中的男人,甚至是自己从前听说就害怕的男人。他是棒客头子,杀人越货,
无恶不作,他还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但她还是有一点幸福,因为在这个男人的心
目中,她还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他愿意娶她做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尽管是填房。
填房又怎么样,填房也是妻子。
她对着镜子照周照,她要看着自己幸福着是什么样子,但奇怪的是镜子里的自
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幸福,恰恰相反,这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点悲哀,有一点可怜,甚
至还有一点点可耻。但她并不厌恶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比内心里的
自己还要真实,是在,真实,那怕真实仅是一种幻像。她冲镜子里那个自己说,你
听着,我要做新娘了,我要嫁人了,我要结婚了,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
你高兴一点好不好?
你高兴一点嘛!……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叫高兴的词汇,但镜子里的自己显然对这
个词汇陌生了抑或是麻木了,镜子里的自己依旧不能把那个词汇具体地表现为一个
笑容。
她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的眼角已经闪动着泪花了,瞬间,泪花变成了泪
珠了,晶莹地滚过苍白的脸,落到镜子之外了。
那些泪珠,淋湿了她的胸襟。现在她真正感觉到了,伤心才是心中最真实的词
汇。她现在拥有的就是这个词汇。
这个叫伤心的词汇。
她趴在被子上,抽泣着,她扯心扯肺的哭泣在夜里就像这烛光,轻易地被黑暗
吞噬了。
她终于想喝酒了。
她站起身来,打开门,用手绢擦干泪水,径直向武洪魁的屋子走去。
给我满满倒碗酒!
她对喝得有些醉了的武洪魁道。
29
武家大院正在紧锣密鼓筹办婚宴的时候,两个日本浪人装束的人来到了滩头镇。
他们手里握着剑,头上扎着一根白色的飘带,那种跟中国武剑小说中的剑客差不多
的衣着看上去有些滑稽,滩头镇的人起先把他们看成那种云游四方的道士,他们的
面孔生硬而冰冷,眉宇间透出一种令人战栗的杀气。他们各骑一匹高头大马,那马
一匹枣红,一匹雪白,在湛蓝的关河边构成一幅迷人的风景。马蹄在青石板上撞击
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两个日本浪人衣袂飘飘,长发飘飘。那两匹不知疲倦的马
像两股有颜色的风,在关河的道路上呼啸着。急驰着,一时间,关河畔一切静止的
景物好像都流动起来了。
这两个日本浪人不说话,甚至彼此连眼睛都不看对方一眼,只有那两匹马,好
像是心领神会似的,一会儿枣红的马领先,一会儿又变成雪白的马带头,它们互相
交替,连响鼻也露出一种威严。河畔的捕鱼的鸟儿被这两匹马惊得纷纷振翅飞起,
关河的碧波上倒映出鸟儿们惊恐的样子。捕鱼的渔夫们都呆立在船头,看着这两个
日本没人在马背上的英姿,有人说,他们的骑术真了不起。
美丽的关河和沿岸的美景在这两个日本浪人的眼里似乎是不存在的,他们只会
扬鞭摧马,他们行色匆匆的样子像是肩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他们穿过一片竹林,策马来到一个背阴的山沟里,便从马背上跳下来,让马饮
山沟里的溪水,这时,从山沟的一块巨石后窜出了四个棒客,他们中的两个站在巨
石上,用枪口指着日本浪人说,把手举起来!
两个日本浪人没举手,他们站在原地不动,他们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有两双黑
眼睛,死死地盯着棒客们乌黑的枪口。另两个棒客从石头一侧手提白刀过来,用锋
利的刀刃在日本浪人的脖子上比试了一下说,你两个狗日的老实点,否则要你们的
脑袋。
但他俩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两声,两个棒客的白刀就飞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先前那两个脖子上还架着刀的日本浪人,现在已长剑出鞘,两柄利剑的剑锋,直抵
两个棒客的咽喉。
站在巨石上的两个棒客,枪颤抖了一下,他们喝道,把我们的兄弟放开,否则
我开枪了。
那两个日本浪人依旧不言语,长剑连抖都没抖一下。这时站在巨石上的两个棒
客才发现,他们的枪口现在正对着自己弟兄的脑袋。看着这架势,两个持枪棒客改
变了先前杀气腾腾的模样,挤一张笑脸对日本浪人道,请问是哪路的英雄,有话好
说。
那两个沉默的日本浪人中的一个终于开了口说,请带我们去见你们的头儿。
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还带一点东北方言。
你要见我们大队长干什么?两个持枪棒客中的一个问道。
这你管不着,识相的,带路好了。还是先前出声的那个日本浪人说。
那两个持枪棒客只好表示同意。他们从巨石上下来,其中一个对那匹白马产生
了兴趣,便将枪往背上一背,纵身跃到了马背上。他嘴中刚吐出一个驾字,耶白马
忽然前啼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啸,把那个棒客从马背上掀到了山沟里。他站起身
来,用手握着生痛的腰对白马说,等到了镇子上,我把你们熬汤锅。
那白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愤怒地走到他身边,便要用前蹄去踢他,被他
的主人一声大喝制止住了。
四个棒客就只好将这两个日本浪人带来见武洪魁。
武洪魁那时正在张罗着人们扎彩灯,两个日本浪人就进来了。
大队长,这两个不知哪里来的家伙要见你。其中一个棒客高声道。
武洪魁回过头来,就看见了那两个日本浪人。
你们两个找我有什么事?武洪魁厉声问道。
请问先生是不是姓武。两个日本浪人中的一个问道。
我就是姓武。我叫武洪魁,是这儿的护路大队长,二位英雄奇装异服,是哪里
来的高人。武洪魁看着这两个日本浪人问道。
在下小岛,那个长得略胖一点的日本浪人说,他随即又用手指了指他的同伴介
绍道,这是我的朋友中村。我俩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有要事跟武先生相商。
他边说边向武洪魁行一抱拳礼。
武洪魁也慌忙向他俩行一个抱拳礼。
我一个山野村夫,怎敢劳二位大驾。有什么事情直说好了。武洪魁挥挥手说。
武先生,都说中国是礼仪之邦,怎么竟是这样招待客人的?我们长途奔波,现
在是口干舌燥,能否进屋讨武先生一杯热茶喝。小岛看着武洪魁说。
武洪魁没想到这个叫小岛的日本人会这样将他一军,他有些尴尬。
请吧。
武洪魁招呼小岛和中村道。
小岛和中村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步入武洪魁的客厅。武洪魁唤仆人为他俩彻
了茶,但二人并不喝。他们端坐着,对武洪魁道。武先生,我们这次到你府上来,
有一要事相求。
武洪魁说,我是个粗人,不懂得礼节,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图的是个痛快。
那个叫小岛的日本并没马上响应武洪魁的话,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
武洪魁。武洪魁接过去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望远镜,能看清楚很远很远的地方。小岛解释说。
武洪魁对着眼睛看了看说,别牛皮了,连屋子里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小岛说,这是望远镜,武先生要是不信,可出院子去看看,保证你能把对面山
头上一草一本看个清清楚楚。
不用了,不用了。武洪魁摆摆手,把望远镜摆在了旁边的半仙桌上。
这时中村出门去,在院外的马厩里解下一把日军指挥刀,提着进来对武洪魁抱
拳道,武先生,这是我皇军的指挥刀,现在我以帝国少佐的身份将这把刀赠给你。
中村庄重地将军刀递了过去。武洪魁随随便便接了过来。将刀从鞘中拔出来,
用指头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军刀顿时发出当的一声,那声音富有质感,过了一阵,
武洪魁依旧听见军刀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刀不错,好钢!武洪魁说。
他把军刀也放在了八仙桌上。
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我武洪魁这人,一根肠子通屁眼,直得很!你们就直说
好了。武洪魁拍了拍大胯说。
为了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我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决定替贵国修一条公路。这
条公路能让毗邻的两省的公路连接起来。这是我国用行动来证明中日亲善的具体措
施之一,最近,我们勘察的小分队将在滩头一带勘查出一条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