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只是一时间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也不必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执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问得重了。”知府道:“雷横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把雷横上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见孝道,为义气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问之间,只见屏风背後转出一个小衙内来,年方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迳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知府道:“孩儿快放了手,休要罗叱!”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禀道:“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耍一回了来。”知府道:“孩儿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来。”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来,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转了一遭,再抱入府里来。知府看见,问衙内道:“孩儿那里去来?”小衙内道:“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买糖和果子请我吃。”知府说道:“你那里得钱买物事与孩儿吃?”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顺之心,何足挂齿。”知府教取酒来与朱仝吃。府里侍婢捧著银瓶困盒筛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锺。知府道:“早晚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违。”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尽自赔费。
时过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斋之日,各处点放河灯,修设好事。当日天晚,堂里侍婢子叫道:“朱都头,小衙内今夜要去看河灯。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内穿一领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从里面走出来。朱仝托在肩头上,转出府衙门前来,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那时才交初更时分,朱仝肩背著小衙内,寺看了一遭,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灯。那小衙内爬在栏杆上,看了笑耍。只见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说话。”朱仝回头看时,却是雷横,吃了一惊,便道:“小衙内,且下来坐在这里。我去买糖来与你吃,切不要走动。”小衙内道:“你快来,我要桥上看河灯。”朱仝道:“我便来也。”转身与雷横说话。朱仝道:“贤弟因何到此?”雷横扯朱仝到静处,拜道:“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归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夥。宋公明亦甚思想哥哥旧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众头领皆感激不浅,因此特地教吴军师同兄弟前来相探。”朱仝道:“吴先生见在何处?”背後转过吴学究道:“吴用在此。”言罢便拜。朱仝慌忙答礼道:“多时不见,先生一向安乐?”吴学究道:“山寨里众头领多多致意,今番教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见。今夜伺候得著,请仁兄便挪尊步,同赴山寨,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听罢,半晌答应不得,便道:“先生差矣。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他出头不得,上山入夥。我自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如何肯做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雷横道:“哥哥在此,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不是小弟纠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迟延有误。”
朱仝道:“兄弟,你是甚麽言语!你不想,我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到来陷为不义!”吴学究道:“既然都头不肯去时,我们自告退,相辞了去休。”朱仝道:“说我贱名,上覆众位头领。”一同到桥边,朱仝回来,不见了小衙内,叫起苦来,两头没路去寻。雷横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寻,多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听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到抱了小衙内去了。我们一同去寻。”朱仝道:“兄弟,不是耍处!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雷横道:“哥哥,且跟我来。”朱仝帮住雷横,吴用三个离了地藏寺,迳出城外,朱仝心慌,便问道:“你伴当抱小衙内在那里?”雷横道:“哥哥且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道:“迟了时,恐知府相公见怪。”吴用道:“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没晓的,一定直抱到我们的下处去了。”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叫做黑旋风。”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麽?”吴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叫苦,慌忙便赶。离城约走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里?”李逵唱个喏道:“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有在这里。”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来还我!”李逵指著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在我头上!”朱仝看了,慌问:“小衙内正在何处?”
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直抱出城来,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请去看。”朱仝乘著月色明朗,迳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成两半个,己死在那里。当时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来,早不见了三个人;四下里望时只见黑旋风远远地拍著双斧,叫道:“来!来!来!”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起将来。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赶来。那李逵是穿山度岭惯走的人,朱仝如何赶得上,先自喘做一块。李逵在前面,又叫:“来!来!来!”朱仝恨不得不得一口气吞了他,只是赶他不上。天色渐明,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慢赶慢行,不赶不走。看看赶入一个大庄院里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厮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朱仝直赶入庄院内厅前去,见里面两边都插著许多军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官宦之家”立住了,高声叫道:“庄里有人麽?”只见屏风背後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是谁?正是小旋风柴进。问道:“的是谁?”朱仝见那人趋走如龙,神仪照日,慌忙施礼答道:“小人是郓城县当牢节级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小衙内出来看放河灯,被黑旋风杀了小衙内。见今走在贵庄,望烦添力捉拿送官。”柴进道:“既是美髯公,且请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问官人高姓?”迤进答道:“小可小旋风便是。”朱仝道:“久闻柴大官人。”连忙下拜道,“不期今日得识尊颜。”
柴进说道:“美髯公亦久闻名,且请後堂说话。”朱仝随著柴进直到里面。朱仝道:“黑旋风那厮如何敢迳入贵庄躲避?”柴进道:“容覆:小可小旋风专爱结识江湖好汉。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剌赐丹书铁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近间有个爱友,和足下亦是旧友,目今在梁山泊做头领,名唤及时雨宋公明,写一封密书,令吴学究,雷横,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议。因见足下推阻不从,故意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归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雷横,如何不出来陪话?”只见吴用,雷横从侧首阁子里出来,望著朱仝便拜,说道:“兄长,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晓。”朱仝道:“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个!”柴进一力相劝。朱仝道:“我去则去,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柴进道:“李大哥,你也快出来陪话。”李逵也从侧首出来,唱个大喏。朱仝见了,心头一把无名烈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进,雷横,吴用三个苦死劝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时,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
吴用道:“休说一件事,遮莫几十件也都依你。愿闻那一件事”。不争朱仝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大闹高唐州,惹动梁山泊。直教:招贤国戚遭刑法,好客皇亲丧土坑。毕竟朱仝说出甚麽事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赐柴进失陷高唐州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赐柴进失陷高唐州
话说当下朱仝对众人说道:“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气,我便罢!”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拼。三个又劝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柴进道:“恁地,也容易。我自有个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我这里便了。你们三个自上山去,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下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足下放心。此时多敢宋公明己都取宝眷在山上了。”
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进置酒相待,就当日送行。三个临晚辞了柴大官人便行。柴进叫庄客备三骑马,送出关外。临别时,吴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小心,只在大官人庄上住几时,切不可胡乱惹事欺人。待半年三个月,等他性定,再来取你还山。多管也来请柴大官人入夥。”三个自上马去了。
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且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夥,行了一程,出离沧州地界,庄客自骑了马回去。三个取路投梁山泊来,於路无话,早到朱贵酒店,先使人上山寨报知。晁盖宋江引了大小头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滩抑接。
一行人都相见了,各人乖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马,都到聚义厅上,叙说旧话,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沧州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喜道:“我教兄长放心,尊嫂并令郎己取到这里多日了。”朱仝便问道:“现在何处?”宋江道:“奉养在家父太公歇处,兄长,请自己去问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著人引朱仝到未太公歇所,见了一家老小并一应细软行李。妻子说道:“近日有人书来说你己在山寨入夥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来拜谢了众人。宋江便请朱仝、雷横山顶下寨。
一面且做筵席,连日庆贺新头领,不在话下。且说沧州知府至晚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四散去寻了半夜,次日,有人见杀死林子里,报与知府知道。府尹听了大惊,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苦不已,备办棺木烧化;次日升厅,便行开公文,诸处缉捕,捉拿朱仝正身。郓城县己自申报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开各州县,出给赏钱捕获,不在话下。只说李逵在柴进庄上,住了一个来月,忽一日,见一个人奉一封书火急奔庄上来,柴大官人正好迎著,接著看了,大惊道:“既是如此,我只得去走一遭!”李逵便问道:“大官人,有甚紧事?”柴进道:“我有个叔叔柴皇城,见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的兄弟殷天锡那厮来要占花园,呕了一口气,卧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遗嘱言语分付,特来唤我。叔叔无儿无女,必须亲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时,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进道:“大哥肯去,就同走一遭”柴进即便收拾行李,选了十数匹好马,带了几个庄客;次日五更起来,柴进、李逵并从人都上了马,离了庄院,望高康州来。不一日来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马,留李逵和从人在外面厅房内。柴进自迳入卧房里来看叔叔,坐在榻前,放声恸哭。皇城的继室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初到此间,且休烦恼。”柴进施礼罢,便问事情,继室答道:“此间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马,是东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势要,在这里无所不为;带将一个妻舅殷天赐来,人尽称他做殷直阁。那厮年纪却小,又倚仗他姊夫的势要,又在这里无所不为。有那等献劝的卖科对他说我家宅後有个花园,水亭盖造得好,那厮带许多奸诈不良的三二十人,进入家里,来宅子後看了,便要发遣我们出去,他要来住。皇城对他说道:‘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你如何敢夺占我的住宅?赶我老小那里去?’那厮不容所言,定要我们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这厮推抢欧打;因此,受这口气,一卧不起,饮食不吃,服药无效,眼见得上天远,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来家做个主张,便有山高水低,也更不忧。”柴进答道:“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继室道:“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
柴进看视了叔叔一回,出来和李逵并带来人从说知备细。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这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再商量!”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卤做甚麽?他虽倚势欺人,我家放著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那厮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柴进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厮并,见面不得!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山寨横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江州无为军,偏我不曾杀人!”柴进道:“等我看了头势,用著大哥时,那时相央。无事只在房里请坐。”正说之间,里面侍妾慌忙来请大官人看视皇城。柴进入到里面卧榻前,只见皇城阁著两眼泪,对柴进说道:“贤侄志气轩昂,不辱祖宗。我今被殷天锡欧死,你可看骨肉之面,亲书往京师拦驾告状,与我报雠。九泉之下也感贤侄亲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嘱!”言罢,便没了命。柴进痛苦了一场。继室恐怕昏晕,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且请商量後事。”柴进道:“誓书在我家里,不曾带得来,星夜教人去取,须用将往东京告状。叔叔尊灵,且安排棺椁盛殓,成了孝服,却再商量。”柴进教依官制,备办内棺外椁,依礼铺设灵位。一门穿了重孝,大小举哀。李逵在外面,听得堂里哭泣,自己摩拳擦掌价气;问从人,都不肯说,宅里请僧修设好事功果。至第三日,只见这殷天锡,骑著一匹撺行的马,将引闲汉三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球,拈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酒,佯醉假颠,迳来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柴进听得说,挂著一身孝服,慌忙出来答应。那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家甚麽人?”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亲侄柴进。”殷天锡道:“我前日分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语?”柴进道:“便是叔叔卧病,不敢移动。夜来己是身故,待继了七了搬出去。”殷天锡道:“放屁!我只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这厮枷号起,先吃我一百讯棍!”柴进道:“直阁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龙子龙孙,放著先朝丹书铁券,谁敢不敬?”殷天锡喝道:“你将出来我看!”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己使人去取来。”殷天锡大怒道:“这厮正是胡说!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左右,与我打这厮!”众人就待动手。原来黑旋风李逵在门缝里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