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还不嫌累,还想继续向前,我想大概只能走近至今真伪莫辩的《孔子家语》和《孔丛子》了。虽然笔者认为,这两部〃伪作〃里的孔子及诸弟子,其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要比《礼记》更形近于《论语》。但既然专家学者,都说它们是西晋人的伪作,那咱们也就趁机作罢歇手吧。
写到这,也许有人会笑着说,你真是太天真,太不自量力,愚不可及了。后人之所以说孔子创立了儒家,是从历史的现实结果来说的,并非一定要像现代政党的成立,得孔子本人亲自组织召开〃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读〃党纲〃。是的,我承认,历史很多时候,是讲既成事实的,但学术岂能等同、迁就于历史的既成事实?孔子之前,儒已存在,孔子时代,儒者遍地,但为何在孔子本人,及与他时代接近的学者,都明显显示出孔子与儒之间,有着某种疏离,甚至是避忌的情况下,孔子一死,却成了所谓儒家的创立者,创始人?这之间的变迁是如何跨越的?孔学与先儒,与同时代之儒,与后世之儒,究竟是种什么关系,这岂能是含含糊糊、含混而过的事?孔学就非得要与儒学合二为一?孔学就非得一定要用儒学来命名?这符合孔子的意思么?孔子若泉下有知,他会怎样来面对所谓儒家、儒学的创立者、创始人,这样一种封赠?怎样面对他本人与所谓儒家、儒学之间的这样一种变迁和跨越?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继续向前,更深入一步,来探源这个有点神秘莫测的儒,它究竟始源于何处?孔子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跟儒发生关系的?发生过什么样的关系?儒在中国历史的长河里,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荣辱与嬗变?
儒的起源
儒的起源,用扑朔迷离,纷乱如麻,诡异奇谲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儒,《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①指儒家;②旧时指读书人。
许慎《说文解字》:〃儒,柔也,术士之称〃。段玉裁注:儒、柔以叠韵为训。郑氏《三礼目录》云:……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我们先且按下这堆解释,另由蹊径,来趟一趟这儒的起源,究竟从何而来。
近人章太炎曾作《原儒》一篇,以他那著名的坚实,晦涩、烦琐的小学功夫,表明了对儒的起源的认识。简明地说,就是儒起始于周朝的王官。
胡适不同意章太炎的观点。胡博士颇有点让人惊讶地说,儒源起于被周武王灭掉的殷商后裔。胡适的论证方式,充满了现代心理学和文学想象的魅力。
其实,章太炎和胡适的观点,并非是冰炭不同器的势不两立,他们各有其依存的根基和价值。
要给予儒一个较为明晰,但又不要太过烦杂的解释,我想,还是应该从平王东迁开始说起。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将周朝的都城由镐京迁到洛邑。在此之前,西周王朝已被犬戎所灭。所以,平王定都洛邑,说起来是迁都,实际是新立了一个国家。这个新的国家当时面临一种什么状况,概括地说,就是王室衰微,诸侯兴起。王室衰微,表现在,一,王室土地日益萎缩,所谓〃昔先王日辟百里,今也日蹙百里〃(《诗经
大雅
召旻》),而土地,自古及今,都是财富的根本。二,诸侯的贡献也日蹙。据范文澜《中国通史》,〃按照鲁史春秋所记,242年里,鲁君朝王仅三次,鲁大夫聘周仅四次。鲁是周公的后代,与王室最亲近,朝贡几乎全废,其他诸侯的朝贡自然不会比鲁多一些。〃(《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第164页)人都不来了,见面礼也就肯定别指望了。
东周王室当时究竟穷到什么地步,我们借几个事例,稍作说明。〃开国之君〃周平王死后,下葬的钱不够,周王室派人到鲁国去求助〃丧葬费〃。公元前697年,周桓王私自向鲁国求车,说明,王室穷得连车都置不起了。桓王死后,因为没钱,七年后才得以埋藏(见顾德融
朱顺龙《春秋史》)
穷到这种地步,〃不能养活众官〃(《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165页)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般书籍,写到这里,都是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最多不过说说官学衰,私学起之类。但照笔者看来,正是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庾信《哀江南赋》),发生了足以影响后世中华民族文明传承与文化衍变的重大事件。古往今来众多历史学家,文化学者,将这段历史中的碎骨连筋忽略不述,漠然走过,在笔者来看,简直是最不可思议的历史惊奇。
随着王室衰微,没钱养活众官,一场被两千多年前岁月风沙堙没的历史剧,上演了。
大批大批前中央政府王室官员向民间飘散!向那些正在兴起,开始具有日益增长的经济实力,和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的诸侯国飘散。
〃公元前520年,王子朝结合一批丧失职位的旧官,起兵争王位,兵败,率如氏、毛氏、尹氏、南宫等残部,带着王室所有的曲籍,逃奔到楚国。这是东周文化最大的一次迁移。周人和周典籍大量移入楚国,从此楚国代替东周王国,与宋鲁同为文化中心。〃(《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165页)可以想见,在东周全部的414年里,这只不过是一次上规模,有组织,有记载的转移。在此之前,更早、更多〃散户〃流亡式〃移民〃,如风吹沙扬,细水长流,已完全迭散于史籍之外。
而这,就是儒的历史起源线。
东周王官向民间散落的过程,就是儒之最初的形成过程。
也就是说,由于周王室衰弱,大量官员被裁减,或自动流失,从而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形成最初的细胞、土壤、血液、精脉。从物质构成的来源说,他们就是太炎先生所说的王官。而从某种礼仪精神的源流来讲,他们跟周之前朝殷商后人之间,存在某种渊源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胡适说)。至于《汉书
艺文志》推断〃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精细的同时,多少有点缩杵为针了。
现在,我们得稍稍解释一下,周朝王官的官字。
周朝的王官,跟我们今天的官,其含义颇有不同。周朝的官,其一,权力意味要小,职位意思更重。其二,周朝的王官,跟礼紧密结合在一起。《三礼》中的《周礼》,其实就是有周一朝的全部职官表。周朝是所谓礼制社会,要想在周朝任职为官,必须对周王朝礼制的方方面面,其思想、制度,言词,仪式,操作,法度,规矩,做到通晓娴熟。什么样的人能做到?首先,必须是有知识的人,才有可能。
所以,王官即是知识分子。而周朝的知识分子,不当官的,几率微乎其微。
现在,我们有稍许的恍悟了。难怪中国的文人,直到如今的知识分子,看上去一个个的这么像官,这么的想当官,原来用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来说,不过是潜藏极深的历史心理的复位啊。
那,王官们又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后世所称的儒的呢?
要精确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难度,孔子的话,〃不足征也〃,材料太少。于是我们只好借助侯外庐先生的著作,来稍作勾画。
侯外庐并没有直接说,儒者,来自于周朝王官,而是根据庄子的话,认为儒者来自邹鲁?
绅。侯先生叙述儒的演变过程,精劲有力,转述如下:
到了春秋,公子与富子(大夫)争夺,富子大夫取得政权,礼固失其基础,《诗》亦不容于作批判的活动。礼不是成了贵族的交际礼貌仪式,即成了冠婚丧祭的典节,《诗》则流于各种各样的形式。这样便把西周的活文化,变成了死规矩〃,〃然而,这一项讲究,并不是平常人所能胜任的。它必须有传授的行帮才能给贵族装势头,所谓道诗书礼乐者,即成为名为儒者的职业。〃(侯外庐《孔子批判主义社会思想底研究》)
原来在官府里任职,官、礼一体,因为中央政府没钱养不活,官没了,只剩下礼;除了礼,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没有营生的本领,又失去了原有的生存依靠和舞台(平台),只能去向新兴的权贵者找饭吃。而这时的礼,失去了原先的精神与内质,徒然剩下一副装门脸的样子和工具,好比游走卖唱者手中的三弦与二胡,迹近于小丑与乞丐。概言之,这就是儒在中国历史上春秋中后期的嚆矢与滥觞。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点的是,在这大群大群向民间飘散的王官当中,有一批被称为士的群体。许多学者把儒的生成,跟士紧紧联系起来,我觉得,这多少有点类似《汉书
艺文志》把儒的起源,限定在司徒一职上。士本身原先最早也是周王朝体制内的人,是王官的一部分(集中于这一阶级的最底层)。他们有的凭能力,机遇,攀升到上层权势的位置,但更多的,沦落为儒,或其它非文人职业者。不过,并没有根据,也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儒的产生,全都只归结于士的身上。我们知道,在春秋乱世,百里奚这样的奴隶,管仲这样的死囚,朝夕之间,可以成为宰相,而那许许多多的败落〃王官〃,也就有可能上门乞食。《左传》写到过,晋公子重耳流亡途中,向野人乞食,野人给他土块。2
对于这样一批被称为儒的人,与孔子时代接近而稍后的墨子,有过这样著名的描写、刻画:
〃繁饰礼乐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皆从,得厌饮食。富人有丧,乃大悦,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
非儒下》)
儒、墨对立而相争,上述语也许可视为论敌的诬蔑。那就来听听儒学大师荀子的高见:
〃偷儒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俨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荀子
非十二子》、《荀子 儒效》)
更加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了。〃偷儒〃、〃贱儒〃、〃俗儒〃,全来了。墨子还是冷嘲,荀子已是痛骂。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嗜饮食〃,看来,这算是儒者们的共性了,也正是儒者生存景况的写实和记录。迄今仍为世人所司空见惯。
现在,让我们回到本篇起首,《说文解字》段玉裁的注,继续对儒,作另一角度的破解和剖析。
〃儒、柔以叠韵为训。〃郑氏《三礼目录》云:〃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儒、柔以叠韵为训,说得很明白,这就是训诂学上的音近而义同,音同而义近。那柔又作何解呢?郑氏者,两汉经学首屈一指的大师,郑玄也。儒之言优也,柔也。一语道破。儒…优…柔,这是古今中外,汗牛充栋,堆山填海般关于儒,关于儒家、儒学,哦,对了,还有儒教的文字中,最一针见血的注解!原来,柔即优也。有个成语,优柔寡断。那么,什么是优呢?优者,戏也。《左传
襄公二十八年》有:〃庆氏之马善惊,士皆释甲束而饮酒,且观优,至于鱼里。〃此处〃优〃字,即指演戏,后引申为〃演戏的人〃。倡优连用,今日仍不时一见,用前人的话说,就是戏子。儒者在权贵家里,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繁文缛节,不正像是一出戏?像在演戏吗?《史记
孔子世家》其实还有一处出现了儒字,那就是〃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有古汉语基础的人知道,至少在秦汉以前,汉语词汇基本由单音节词构成,优倡侏儒应该是四个独立,但意思相近的词,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儒的这个作戏的影子,直到今天,不也仍在我们时代影影绰绰,我舞我蹈吗?从儒的诞生之初起,它就是专业的〃第三产业服务员〃。而它的服务对象,由于自谋生路的需要,一开始,就已固定不移了。也就是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所指:〃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根柢即在于此。
这就是儒,在春秋时期的基本生存面貌和形象。说得直白点,就是谁家有喜事,赶紧凑个班子过去热闹一下;谁家有丧事,又赶紧拉上一拨人马,过去热闹一下。弄顿吃的,攒点零花钱。还记得《史记
孔子世家》,写孔子死后葬鲁城北泗上,最后写到的那群像是无名鼠辈,偷偷溜出来的诸儒吗?
说到这,又得插入两句。许慎《说文解字》:儒,柔也,术士之称。这个术字,前人虽多有语涉,但总给人语焉不详的感觉。如果我们把术和前文中的优字相联系,情形也许就豁然开朗了。一场大戏做下来,可不是得有术么?太炎先生《原儒》中,引述儒者们求雨时的装扮和作派,没术,可是玩不转的。秦始皇坑儒,有人说坑的是术士,其实术士,也就是那时的儒。他们帮秦皇〃作戏〃,作到中途,全部开溜。始皇一怒之下,把他们全给埋了。3一直到两汉皇朝终结之前,儒生,术士,就是一帮抱着古礼,像抱着神秘莫测的〃装修工程图〃的礼仪表演队,以装神弄鬼的方式,时好时坏,混口饭吃。
废弃儒学中介,直面中华传统文化
有个阿拉伯骆驼的故事,曾入选中学英语课本。说的是一位旅人骑一匹骆驼,夜晚露宿,骆驼在帐篷外,先是伸进一只鼻子;后来,整个身子进来了;后来,它把主人赶出去了。
儒学在叔孙通手里,借用刘邦的汉宫平台,第一回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其身份、作用,是纯粹工具性的,跟一台戏班子,并没有太大不同。随后,儒学渐渐展现它的政治潜能和天赋,由工具向实体进化,坐稳了皇宫的嘉宾席,成为固定不变的〃嘉宾兼主持人〃。随着儒学现实本体性的确立、强化、固化,儒学理所当然成为皇家社稷也就是现在某些人眼里的中国文化辨识、鉴别的底本校正器。
从此,儒学,拥有了早年那帮一母同出兄弟难以望其项背的特殊身份中华文化唯一垄断代理商和经销商。
这是个中介性的角色。
一切文明体的出现、建立、存续,都是中介性的相对于人类主体而言。这些文明体包括政治、社会、经济、军事、文化领域,诸如政权,国家,城市,宗教组织,企业联盟,军事团体,形形色色实体化的意识形态,包括爱情婚姻家庭,人们出于安全、效率、便利、享受、发展、理想的意愿、动机和目的,创立、维系它们,是为了生活得更美好。它们既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积累,又构成制约、影响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因素。服务于人类,或者说,造福于人类,本应是这些文明体的天职所在,是一切文明体正当性的根源。
早在春秋时期,中国即已涌现大量以下思想、话语:
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左传 庄公三十二年》)
宋司马子鱼:祭祀以为人也。(《左传 僖公十九年》)
邾子曰: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左传 文公十三年》)
…………
清清楚楚表明了文明体与人之间,应当而正常的关系。但这种关系,秦汉以后,以超强的暴力方式,被彻头彻尾地颠覆,首脚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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