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
她一边捂着嘴抑制住唇边的啜泣,一边努力收回眼泪,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地温言道:“不是白费力气,我能治好你的。”
叶琛低低地笑了几声,一把掀开腿上盖着的被子,毫无征里兆地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右腿,然后冷冷地勾唇:“看到了吗?你有把握治好它?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自己的腿自己最清楚。”
陆梨着急地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要这样!”
而他则微漠地收回了笑意,把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然后又开始靠在墙上休息,好半天才说:“我不想见到你,你走吧。”
陆梨眼都不眨一下地继续坐回床上缝棉衣,好像压根没听到他的话。
于是叶琛忍不住又说:“要我求你多少次,你才肯消失在我眼前?”
“我不会走。”她肯定地给他这样的答复,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首先,你现在暂时失明,根本看不见我,所以正好解决你不想见到我这个问题;其次,你以为我还会和上次一样中你的计,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就离开吗?”
暂时失明?听到她分外注意的用词,他没说话,只是拳头握紧了些。
“这一次就算你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走了!”
听到陆梨如此坚决的话,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刻薄的弧线像刀锋,好半天才狠狠地挤出一句:“没见过你脸皮这么厚的人!”
而陆梨头也不抬地回答,“多谢夸奖。”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好几天,不管叶琛坏脾气也好,冷冰冰的也好,总之陆梨统统不理会,只管逼他喝药针灸。而叶琛在冷处理和激将法全都失效以后,干脆又开始一言不发,任由她摆布。
在陆梨又一次离开小院出门为人看诊赚钱以后,叶琛开始艰难地移动,试图扶着桌子下床行走。他拖着毫无知觉的右腿,忍住腹部的肋骨传来阵阵疼痛,一点一点向床下移动着,可是最终在力气用完之前仍是未能成功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体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内力,甚至连力气都比一个寻常人还小,一阵从未有过的绝望攫住了他。
他知道郁晴风在看到他尸体之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日不确定他真的死了,他就会被追杀一日。想到这里,他觉得心跳得厉害,他若是死了倒不打紧,反正现在这样子和死了也没多大区别,可是陆梨还跟在身边……一想到陆梨随时可能面临死亡的威胁,他就觉得呼吸困难——而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要赶她走的原因。
因为他,知夏死了,郭热一家死了,无数部下死了,他没日没夜地活在愧疚与仇恨中,可是这所有的情绪加起来也没有对失去陆梨这个念头的恐惧感来得强烈。说他自私也好,贪心也好,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陆梨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能再因为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了。而见风阁和报仇什么的……他现在这个样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倦糅合在一起,叶琛简直无力思考。他这辈子担心的事情太多了,而眼前,除了陆梨的安危,他什么都不想去理会。
外面很冷,之前听陆梨说已经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他什么也看不见,却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勾勒出这样一幕场景:那个素衣女子打着油纸伞疾步行走在白雪纷飞的江南,穿过无数道曲折未知的深巷,转过无数个不可预测的转角,然后踏上小桥,于这寒冬凛冽的时节把一丝春意带到这个院里。
白墙黑瓦,黛青石板,雪沾乌发,风卷素衣。
这样的场景像是一首老旧的歌谣,由来已久,难以忘怀。他不知这样绮丽的梦境是何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是一刻不停地重演着。
听到远处的巷子里隐隐传来脚步声,他很敏捷地分辨出那是陆梨走路的声音,轻盈,均匀,如同翩然起舞的蝴蝶。内力不在了,听力却还在……他低下头来嘲笑自己,却听见唇边溢出一声语焉不详的叹息。
然后——他垂首的动作很快僵住了,因为他听见外面传来了陆梨的尖叫声,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是郁晴风的人来了?
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床下奔去,却因为右腿毫无知觉而径直跌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奋力往外挣扎,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看不见,走不了,像个残废一样只能趴在地上听着外面瞬间寂静了的一切。
她怎么了?她还好吗?
“陆梨!陆梨!”他开始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他绝望地捶着地,整颗心像是在熊熊烈火里备受煎熬,直到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对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恨意。
他不是像个残废,他是真的残废了……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见风阁,知夏,旧属,武功,还有视力,他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在她遭遇危险生死未卜时,他只能这样无用地趴在这里,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实!
就在他歇斯底里地痛哭之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湿面颊,汹涌不止。他听到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来到了身前,然后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他停止了这样失态的行为,如遭电掣般抬起头来,茫然地叫了声:“陆梨?”
而陆梨看着他泪痕犹存的面庞,蹲□来抱住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走……”
他闭上了嘴没有说话,却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片湿意。
她摔倒了?
他着急地拽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她尽量不让他碰到自己擦伤的手臂,外面路太滑了,桥上都结冰了,这几日她总是不断地滑倒再滑倒,身上摔得青一片紫一片的。可所有的伤痛在看见叶琛为她痛哭失声的这一幕后全部消失不见,她近乎哽咽地在他耳边说,“叶琛,不要恨我好不好……”
一片很长的沉默后,她终于等来叶琛的回答。他捧着她的脸,凭着直觉抹去她的泪,“我从未恨过你,我只是……只是害怕你会因为我受到伤害。我没有用,保护不了身边的人,那么多的人因我而死,而你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我最在乎的人,我怕你终究会因为我,因为我……”
他的声音停止在一片颤抖里,而陆梨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得到了全世界,得到了不惧怕任何未知命运的勇气。
如果你以为赶走我就能拯救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我只希望能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有一天,也不会因为惧怕死亡而动摇。
抱着你恨我的念头活下去,这样的一生对我而言简直生不如死。
所以——
“叶琛,不要再赶我走了,好吗?”
长长的沉默里,叶琛感觉到怀里的人隐隐的颤抖和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渴望,理智与情感交蘀挣扎着,他最终听见自己用不顾一切的声音说:“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把你推开,哪怕明天就要死去,也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这一生都身不由己,那么这一次,请允许我自私一次,把你留在身边。
也许命运不会对我这么残忍,在这个陌生遥远的角落,在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我们可以安静地生活下去,哪怕生活清贫困顿,也不为所动。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叶琛了,我成了瞎子,还行动不便,也许会害你劳累一辈子,这样,你也愿意吗?”
“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来,大家跟我一起念:七爷是亲妈~~~~╮(╯▽╰)╭
现在每写一章都觉得自己是在写最后一章,不过咳咳,不会现在结束的,至少还要写写他们成亲啥的嘛【捂嘴,你懂得。】
估计也没多久了,很快完结他俩的故事咱就开始宁欢和晴风的,之前本来是想三个故事都写在一起,不过这篇入v了,为了不浪费大家的钱,所以宁欢的故事会重新开坑。
到时候把链接给弄过来,大家可以直接穿越过去看。
☆、42第四十二章黎明
第四十二章
这场雪一直下了一个多月;如此严寒的隆冬是梨花谷不曾有过的;尽管非常不适应,陆梨也总算熬过了最冷的时刻。
叶琛终于不再赶她走,会安静地听她说话;偶尔也插上一两句;即便他很明显未从这样剧烈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陆梨也已经很欣慰了。
最寒冷的时刻都已过去了;春日也将近了吧。
只是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叶琛因为毒根未除;身体孱弱;而腿骨粉碎也是无法复原的,因此他仍然不得不长时间待在屋内;虽然他已经能够勉强坐到桌边或者扶着桌椅去倒水喝了。
在某个阴了很多日后的清晨;陆梨在推开窗户时,他忽然对她说:“总算放晴了。”
陆梨先是笑着说了句“是啊,终于晴了”,随即猛地回过头来,震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你……你能看见了?”
叶琛也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已经能感光了。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最振奋人心的一件事。
在这个小镇上待了一段时间,镇上的人都和他们熟络起来。陆梨因为温和有礼、医术高明,赢来了镇民们的好感,而众人皆知她在照顾一个双目失明、行动不便的男子。不管是陌生人也好,本地人也好,人言可畏这个道理是对事不对人的,特别是在这种民风淳朴的地方,为了不被视为异类,她在镇民们问起叶琛时都对外宣称他是她的丈夫。
好吧,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她在收到李家大婶慈爱趣致的目光和打算何时有个宝宝的问题时,忍不住涨红了脸。
她从来没有这样明确清晰地去想过她和叶琛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但是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其实一直隐隐藏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尤其是当她看见别的夫妻抱着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的场景时,就更能感觉到心底的骚动。
她想和叶琛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在这样遥远而平静的角落里,拥有自己的生活,也许……还有他们的孩子。
她的脑海里模糊地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然后是那个墓碑上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亡妻之墓。
这样的念头像是火苗一般灼伤了她。
叹口气,对知夏的愧疚也许会让她一辈子也无法对叶琛开口说出成亲这样的话。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还奢望什么呢?
她过去从来不敢想有一天能和他朝夕相对、共同生活,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现实,纵然他瞎了,瘸了,武功废了,于她而言也已经很足够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年末,一年的离去预示着新的一年的到来,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和春联,辞旧迎新,好不欢乐。
陆梨在除夕之前终于完成了那件棉衣,她揉了揉熬了好几天夜的眼睛,欣慰地展开衣服看了看,想着叶琛穿上它的模样就忍不住眉开眼笑。
衣服是湛蓝色的,领口处有龙爪的银纹,而腰带上则有一整条龙的图案。她一针一线地绣出这样的花纹,觉得叶琛就应该是这样,气质温润,光华内敛,静如俊松,动如蛟龙。
她望了眼已泛鱼肚白的天际,把衣服折得整整齐齐地摆在叶琛床头,转身前忍不住看了眼正在熟睡中的人,然后就忘了转身离开。
他睡得很安稳,眉心舒展,礀态静好。
她好像从未看见过如此安心的他,自从他带着知夏来到她的世界,就一直处于焦躁忧虑的状态……真是个辛苦操劳的人。要担忧的事情那么多,要承担的责任那么多,有时候她都忍不住纳闷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一个人怎么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可是现在,他浅浅的呼吸像是在吟唱着一个安静美好的梦,微微起伏的胸口像是装着多么平和温馨的画面,那张容颜清隽温柔,嘴角微微上扬,全然不似从前的他。
陆梨忍不住伸出食指想为他勾起额上的一缕发丝,却不想这样轻柔的触碰就惊醒了他,他很快地睁开毫无焦距的眼眸,然后轻声问了句:“陆梨?”
情不自禁地做出这样的举动,竟然忘记了他从小受到的锻炼早已为他培养出惊人的警觉性……
陆梨尴尬地收回手摸摸鼻子,“那个……有蚊子……”
话一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她懊恼地咬住嘴唇,露出一副后悔莫及的表情。
叶琛嘴角微扬,没有点破冬日里有蚊子这个谎言,
只是低声温柔地问她:“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感觉到了日光的变化,知道这已经是又一个清晨的开始,陆梨张了张嘴,接着他的话笑道:“嗯,对,醒得早。”
自相识以来,陆梨一向就不善于或者说是不敢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叶琛则一直在逃避他们之间的情愫,如今她仍旧这样,不给他一丁点逃避的可能,只是一个人默默地付出。
她站在床边,叶琛像察觉到什么一样忽然拉住她的手,冰冷的温度叫他瞬间敛住笑意,皱起眉来。
“醒得早?”语气里充满不悦和责备。
被他识破,她也不再掩饰,只是有点尴尬地说:“马上就过年了,想让你穿上新衣服,所以熬夜赶了一会儿。”
说到这里,像是怕叶琛还会责怪她似的,她又迅速补充道:“我不累,午觉睡过头了,所以才会精力过剩熬到这会儿……”
叶琛没去追究这个话题,她也很忐忑这种十分没有技术含量的话他会信几分。
于一片寂静的烛火中,两人无言相对。叶琛半支起身子,陆梨站在床边。
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这期间叶琛一直握住她的手没有放,温度差异很大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叫陆梨心跳都不由自主加快了。
“叶琛?”她茫然无措地叫着他的名字。
叶琛没回答,只是一点一点将她拉入怀里,然后在她整个人都跌到床上靠在他肩上之后才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笨阿梨。”
他把腿上的毛毯被子都扯过来盖在她身上,然后以双手为支撑把她笼罩在一个带着他的体温的世界里,她在他怀里,而他在她心里。
陆梨觉得头脑一下子懵了,整个人像是跌到了水里,一种类似溺水的滋味涌上心头,叫她完全没有力气抵抗。又或者是飘上了云端,身不由己,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叫她笨阿梨,心疼她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那样轻柔悦耳的嗓音,那样温柔至极的拥抱,陆梨很想捏捏自己看看这是不是在做梦。可是她的手刚触到面颊,就惊愕地沾到一丝水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般靠在他怀里,连自己都不清楚这样的泪水是为了什么,却抑制不住地往下掉着。
也许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有一天能如此近距离地靠近他,没有知夏,没有责任,没有仇恨,也没有见分割。他们终于没有了任何阻碍,面颊与面颊只见仅仅隔着温热的呼吸和稀薄的空气——她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好半天,她虚弱地叫他:“叶琛……”
把她抱在怀里的人没动,低沉悦耳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嗯?”
她鸵鸟一般不愿抬头,几乎是喃喃地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从很久以前在梨花谷的那个春天开始。
其实……也不是很久,但于我而言,就像是用了一生的时光。用心,用力,用最大的欢喜与伤悲去喜欢你。
叶琛身子震了震,听着她用如此微弱却坚定的语气说着这句“我喜欢你”,也知道她是把这句话埋在心里独自咀嚼了多久才终于有机会有勇气说出来,心里突然湿润了。
她等了他一个漫长的四季,走过明媚春光,走过燥热夏意,走过瑟瑟秋风,走过皑皑冬雪。
而今,终于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