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红药朝君箫笑了笑,低低地道:“是两个酒鬼!”
君箫内功何等精深,老远的走道上跑堂的来来去去,听得一清二楚,但那细声的话声一
停,就没听见一点声息。
两个房间,仅隔着一道木板墙,竟然没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心中不禁暗暗觉得奇怪。
姬红药看他没有作声,忍不住问道:“云大哥,你在想什么心事?”
君箫压低声音,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后面房里,这两个人……”
姬红药睁大眼睛,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君箫微微摇头,还没开口!
只听一阵脚步声,及门而止,门帘掀处,两个跑堂的双手托着盘子,送上四个菜来,一
边伺候着问道:“二小姐不知要什么酒?”
姬红药摇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君箫望来,说道:“我不喝酒,云大哥,你
呢?”
君箫道:“我也不喝。”
跑堂的躬身退出,姬红药轻轻拿起筷子,说道:“我们那就吃菜……”
话声未落,只听后面房中那个细声的急呼呼地道:“来了,来了!”
接着只听一只只盘子放落桌面的声音。
低沉声音问道:“你弄来了些什么?”
“嘻嘻,他们真会奉承老鬼婆,这些东西,做起来可真不简单。”
那细声的接着道:“这是竹叶熏牛肉,你闻闻,这不是一股竹叶的清香?这是脱骨扒鸡,
这是荷叶粉蒸鸡腿……”
低沉声音道:“粉蒸鸡腿,天底下有这么小的鸡腿?”
“嘻嘻!”
细声的轻笑道:“你真是阿土,土得可以做包子了,这是田鸡腿,一只田鸡,只用两条
大腿,这一大盘,你说要用多少田鸡?”
低沉声音道:“我土?笑话,你有没有在皇帝老儿的御膳房里吃过东西,告诉你,我在
御膳房里整整吃了三天,吃腻了才出来的。”
细声的道:“那也并不稀奇,你当我不敢去,咱们喝完这坛酒就动身,喝皇帝老儿的酒
去,你还敢不敢去?”
低沉声音道:“去就去,这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居然要远上京城到皇宫里喝酒去,胆子可真不小!
那低沉声音敢情伸手从盘中抓到了一只小麻雀,又在唠叨:“嘿,瞧你,连麻雀也弄了
一盘来,这东西,骨多肉少,有啥吃头?”
细声的嘻笑道:“矮子,亏你还夸口去过御膳房,连这样名贵的禾花雀都认不得,这是
那个老广厨司的拿手绝活‘玫瑰露酒酿禾花雀’……”
低沉声音道:“皇帝老儿又不是广东人,御膳房里自然没有禾花雀了。”
细声的道:“你知道什么叫做禾花雀?这是南海岛屿上的一种侯鸟,每年只有中秋以后
才有,肉肥骨嫩,捕捉不易,你当是普通麻雀?”
低沉声音道:“你当我没去过广东?当年南海龙王摆下五毒宴,我就生吃了他一条最毒
的赤睛锦蛇。”
细声的“嘻”地笑道:“只是呕了三天。”
低沉声音怒声道:“你不呕?你醉鬼连喝米酒都会呕吐狼藉……”
细声的也怒声道:“我醉,你敢不敢和我一碗拼一碗,拼到底看谁醉了?”
低沉声音道:“拼就拼,你这点酒量,还能唬得倒我?”
细声的道:“好,来!”
两人敢情拼上了酒,不再听到有人说话。
君箫、姬红药只顾听着他们两人抬杠,连筷也不动了,这时隔壁两人静了下来,姬红药
才笑了笑,低声道:“云大哥,我们吃菜呀!”
君箫这才注意到桌上四盘菜,正是竹叶熏牛肉,脱骨扒鸡,粉蒸田鸡腿,和玫瑰禾花雀。
姬红药吃了几块,忽然低低地说道:“云大哥,你有没有注意,方才他们说的几个莱,
和送到我们这里来的,完全一样。”
君箫笑道:“一个厨司做出来的,自然一样的了。”
姬红药摇摇头道:“不对,我们要厨下送来的,是姐夫宴客的菜。”
君箫道:“我们可以点,他们自然也可以点了。”
姬红药道:“不,这些莱肴,都得及早准备,不是叱嗟可以立办,也不会准备的很
多……”
话声未落,只见门帘掀处,走进一个身穿蓝布长袍的矮胖汉子,像是帐房先生,朝两人
连连抱抱愧,躬着身,陪笑道:“小的吴万才,是这里的管事,听说二小姐来了,特来给二
小姐问安。”
姬红药当着君箫,甚是得意,含笑道:“吴管事不用客气,这位是云爷。”
“是,是!”
吴管事又朝君箫抱拳躬身道:“小的见过云爷,云爷你好。”
君箫朝他点头为礼。
吴管事垂着双手,伺立一边,脸堆谀笑,并未立即退去。
两个人吃东西,边上站着一个人,这有多不舒服?
姬红药道:“吴管事,你有事就请便吧!”
这是逐客令,吴管事口中唯唯应是,但脚下却并未移动,还是站在那里,伸手掏出一块
手巾,轻轻拭着额角上的汗水。
他好像很热,其实天气可并不热。
姬红药看他没有出去,觉得奇怪,回头问道:“吴管事,你有事?”
吴管事拭着汗,连声应“是”,一望而知他心里很急!
姬红药攒攒眉,问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是,是!”
吴管事跨上一步,一脸俱是尴尬地道:“多谢二小姐,小的该死,小的正有一件十分为
难之事,只有请二小姐恕罪……”
姬红药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出来听听。”
吴管事躬躬身道:“是,是,事情是这样,今天冯总管特别交代,总镖头晚上,要在这
里宴客,要小的吩咐厨下,整治一桌酒菜,菜不用多,但必须精,小的就是怕临时要添,还
特别吩咐厨下,每一道菜,都多做一份,所以……所以二小姐吩咐一声,菜就可以送下来
了……”
姬红药口中“哦”了一声。
吴管事续道:“只是……只是有几道莱……”
姬红药没待他说下去,点点头道:“不要紧,有几道菜,厨下准备得少,我们反正只有
两个人,没有就算了。”
吴管事又应了两声“是”,嗫嚅地道:“只是……只是……”
姬红药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觉脸色微沉,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别
这样吞吞吐吐的。”
“是,是!”
吴管事难以启口地道:“事情是这样,小的方才听厨下来说,二小姐这里的菜,已经送
来了……”
姬红药不耐道:“吴管事,这到底有什么事?”
吴管事一急,额头上直冒汗,口中不住应“是”,躬着身说道:“小的方才说过,小的
吩咐过厨下,每道菜,都要他们做了两份,本来是多了一份,故而二小姐吩咐下来之后,厨
下立时可以给二位送来了,刚才给二小姐送来了、一份之后,留下的一份,本是准备给三楼
送上去的,那知转眼工夫,做好的五盘莱,忽然间少了四盘,连同一篓陈年西凤酒,都不翼
而飞,厨下连同火伕,少说也有十几个人,这一篓酒,四盘莱如何丢的,竟会没人看到,只
是……只是三楼总镖头已经陪着客人来了,马上就要上菜,这些菜肴,都要及早准备,临时
是凑不出来的,小的只好……只好硬着头皮,来跟二小姐商量……商量……”
他这一说,君箫和姬红药心里都明白了,隔壁两人不是正在喝着—篓十年陈的西凤洒么?
另外四式下酒莱,是那细声的到厨下去拿来的,原来这两人竟是偷鸡盗酒的妙手空空。
姬红药觉得好玩,绷着的脸上,绽起了笑容,问道:“你要商量什么?”
吴管事道:“二小姐恕小的斗胆,因为这些菜,都是总镖头点的,缺了四色,厨下一时
凑手不及,二小姐,云爷只有两位,又不喝酒,所以……所以小的想请二小姐原谅,小的另
外要厨下做四色菜来,这四盘……”
他望望桌上四盘菜,只是陪笑。
姬红药听懂了,问道:“你的意思,是想拿这四盘去凑数?”
吴管事连连躬身应是,说道:“小姐这是帮小的一个大忙,除了这四盘,其余的菜,都
没有丢,每道都有两份,都可以送来,这四式,小的要厨下替小姐做几个拿手菜补上,不知
二小姐意下如何?”
姬红药道:“好吧,你叫他们端去好了。”
吴管事千恩万谢,正待退下。
姬红药道:“吴管事,慢点走。”
吴管事赶紧站停,躬着身道:“二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姬红药道:“我问你,这后面的房间里,可会有人?”
吴管事回道:“没有,这二楼,除了二小姐二位,只有十号房里有两位贵宾,那是任山
主,和屠副山主二位,这后面空着没有客人,二小姐来了,后面房间自然要空出来,怎好有
人干扰?”
他口中的“任山主”、“屠副山主”,自然是任驼子和屠青庭了,君箫心中暗暗一动,
只不知“山主”和“副山主”又是什么称谓?
姬红药一挥手道:“好,你去吧!”
吴管事唯唯应是,急步跨出房去,招呼两名跑堂的,把他们吃过的四盘莱,迅快端了下
去。
姬红药等跑堂的走后,轻笑一声道:“云大哥,这两人能从厨房里把整篓酒,和四盘菜
肴拿出来,连一个人都没有发觉,本领真还不小呢,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好不好?”
君箫已有好久没听到隔壁房中有人说话,不觉微微一怔,忖道:“莫非两人已经走了?”
心念一动,微笑道:“只怕人家已经走了呢!”
姬红药道:“你怎么知道的?”
君箫道:“我也只是猜想罢了,因为已有好久没听到他们二人说话了。”
姬红药忽然站起身来,催道:“云大哥,我们快去看看。”
君箫随着她站起,二人掀帘走出,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衣汉子,垂手而立,状极恭敬。
姬红药伸手一指后面那间房,说道:“你去把后面那间房打开来。”
那跑堂的应了声“是”,掀起门帘,伸手推开房门,擎烛走在前面。
君箫,姬红药相继走入,目光瞥处,屋中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哪有什么人影?
但中间一张方桌上,却赫然放着四个细瓷菜盘,盘中还有吃剩的菜肴,对面放着两个酒
碗,桌上还有一个扁而圆的空篓,正是装西凤酒的酒篓子。
这二个人居然在顷刻之间,喝完了五十斤凤翔高梁!
(凤翔酒坊均以柳叶编的酒篓子装酒,这种酒篓子口小、肚大、底方,状似鱼篓,里面
以猪血,石灰及纸层层裱糊,小者装酒一二十斤,大者可容百斤。)
姬红药回头道:“他们果然走了!”
那跑堂的看得不禁一呆,但又不敢多问。
姬红药回过头去,朝他问道:“你站在门口,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里出去?”
跑堂的道:“没有,小的是专门伺侯这三号、四号两个房间的,二小姐来了之后,小的
一直在门口伺侯,没有离开过。”
君箫含笑道:“没有事了,红药,我们还是回三号房去。”
姬红药道:“但这里……”
君箫没待她说下去,拦着笑道:“人已走了,你问他如何问得出来?酒菜该送来了,我
们还是先去吃些东西再说。”
姬红药对君箫真是百依百顺,嫣然一笑道:“你大概肚子饿了,那就回房去吧!”
两人回到三号房,两名跑堂的果然陆续送上酒莱,这些菜肴,当然全是厨司精心烹调的
拿手好莱,色香味俱佳。
君箫低声道:“红药,你是否猜得出这两人是谁了?”
姬红药眨眨眼睛,问道:“你猜出来了?”
君箫点点头道:“其实要猜这两人是谁,并不是难事……”
姬红药急不容诗问道:“你说他们是谁?”
君箫道:“你再想想就猜得出来,厨房里连火伕在内,有十几个人,他们居然能从厨下
取走这么一大篓酒,和四盘菜肴,会没有一个人看到,方才那个跑堂的,一直站在门口伺侯,
也没有看到有人拿着酒篓菜肴进四号房去,就凭这两件事,这两人又岂是寻常之辈?”
姬红药咬着嘴唇,点点头道:“这两人一定是武功奇高的人!”
“对了!”
君箫微笑道:“听两人口气,低沉声音的那个叫细声的‘酒鬼’,细声的叫低沉声音
‘矮子’,矮子,我在黔江见过,他自称方叔公,是一位游戏风尘的奇人,至于这个叫酒鬼
的,你一定想得起来……”
姬红药眼睛睁得大大的,抢着说道:“啊,你说就是那个骑驴的小老头,对了,低沉声
音说他连喝米酒都会吐,一定就是他了。”
她不待君箫开口,接着问道:“云大哥,你说你在黔江遇上的那个矮子,叫方叔公,你
快说给我听咯!”
君箫就把自己在黔酒楼,如何和矮老头同桌,正好遇上天毒星唐友钦师徒,那矮老头如
何戏耍唐友钦,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姬红药笑得弯下了腰,说道:“这么说,这两人本领都很大,也都很滑稽,哦,我记得
小时候,好像听爹说过,从前武林中有两个本领很大很大的人,叫做什么双奇的,也是喜欢
喝酒,爱和人家开玩笑,我小时候最爱听了,但听爹说,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这两人已经
不在江湖走动了,哦,云大哥,你说他们会到哪里去了?”
君箫笑道:“你没有听他们刚才在打赌么,要上御膳房喝酒去。”
姬红药道:“他们真的会去?”
君箫道:“这两人凑在一起,就很难说,一高兴,说不定真的去了。”
肴馔件件可口,最后还有两道点心,两人已经吃不下了。
离开沧海一粟楼,走出花园,姬红药送到光禄堂门口,才道:“云大哥,我不进去啦,
我还要找我大姐去。”
说罢,翩然走了。
君箫回到楼上,紫衣使女小玫迎着嫣然笑道:“云爷回来了。”
她春花似的脸上,笑得有些神秘,很快替君箫打开房门,点起了灯烛,然后取过一双白
底绣着淡青花朵的拖鞋,送到君箫面前,说道:“云爷请坐下来,小婢给你脱靴。”
君箫道:“小玫,不用了,你放着就好,我自己会换的。”
小玫道:“这怎么成,小婢奉命伺侯云爷来的,如果伺侯的不周到,让管事知道了,小
婢就会挨骂呢!”
君箫只得让她替自己脱下粉靴,换上拖鞋。
小玫一边说道:“说也真巧,今天这里又来了一位云爷,他和云爷只差了一个字,小玲
说:他可能是云爷的兄弟,不知对不对?”
君箫笑了笑道:“只是巧合罢了,他不是我兄弟,哦,他住在哪里?”
小玫道:“本来管事把他安排到隔壁房里,他不中意,后来自己挑了西首第一间。”
说完,回身出去,替君箫打来了一盆热水,等君箫盥洗完毕,又沏了一壶香茗送上。
君箫道:“多谢姑娘,时间不早,这里不用你伺侯了。”
小玫眨眨眼,说道:“通常住在这里的贵宾,晚上都要宵夜,小婢伺侯惯了,也睡得很
晚,待会去爷要宵夜,吩咐小婢就是。”
君箫道:“在下没有宵夜的习惯,你也可以去休息了。”
小玫眼波瞟动,感激地道:“云爷真知体恤下人,小婢那就告退了,云爷如果需要什么,
只要叫小婢一声就好了。”
说完,躬了躬身,便自退去,随手阖上了房门。
君箫过去上了横闩,然后轻轻推开东首窗户,捷如狸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