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眼里,终日含着一抹忧伤。
明明是复国之日,她作为女子,协助国君不战而屈人之兵,吴亡之功,她当属。可为何,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复国的欣喜。
怎么可以没有欣喜呢?
她苦熬多年,却在最后失了身。那吴王明明一开始对自己不假辞色,为何突然突然那般热情?
西施冲着铜镜里笑了笑,铜镜里的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靥灿然。
却带有一丝苦意。
殿外有宫娥进来,弯着腰走到施夷光面前:“西施姑娘,大王来了。”说罢,那宫娥抬起头悄悄的瞥了一眼眼前名传四方的女子。
施夷光看着铜镜里的宫娥,没有应声。
殿里一如既往的寂静,撑开的宫窗外,有鸟儿在枝头叽喳欢叫。廊下时不时传来路过宫娥匆匆行进的脚步声。
“大王到!”
一声內侍的通传之音,划破了殿中的寂静,殿中众人纷纷冲着门口跪了下去。
西施定定的看着铜镜。
“姑娘”跪在西施身后的宫娥语气带着焦急:“西施姑娘?”西施置若罔闻,看着铜镜里跪倒一片的人影,看着走进殿内的越王。
越王大步走入宫内,脸上还留着大胜吴国的欣喜,连眉梢都带着笑。
他见过还在“卧薪尝胆”之时的越王,与现在的气象大为不同。
颓色尽去,傲色满潆!
越王径直走到西施旁边,她心里沉沉一叹,起身转过,端正的跪下:“民女施夷光,见过大王。”西施垂着眼眸,至始至终不曾抬头看过勾践一眼。
她跪的许直,端庄挺直的身子,眼眸微垂,让人看不清她目光中的情绪。
这一身透体的仪态,还是当年在这座宫中学的。
勾践站在她面前,双手背着,长身而立,看着地上跪着的施夷光。
“抬起头来。”
西施闻言,缓慢的抬起下巴,看着勾践的眼眸中,不敢有丝毫波澜。不觉间她的呼吸加重了,眼眶又了润色。
这幅姿态,让勾践惊住,背着手看着面前的女子呆了呆,而后微微俯身,伸出结满老茧的手,捏起施夷光的下颌,眼中泛起旖旎:“当真是美极的”
声音很轻,似是自言自语。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能为妃多好,可惜了。”喃喃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听不真切。
西施跪着,轻轻别开了脸,而后双袖一甩,作五体投地之礼:“民女惶恐。”勾践还保持着捏着的姿势,未动。而后站直了身子,手复而背着。目光却是不曾挪开西施半分。看着施夷光的眼眸里,是贪欲。
对女人的贪欲。
勾践忘了他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贪欲了,大约是从二十年前吧。
想至此,他眼中的光愈盛,背在身后的手指指腹摩挲着,似是在回味眼睛直盯盯的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子。
忽而,勾践摆了摆手。宫中跪着的內侍宫娥鱼贯而出,殿中只剩勾践和施夷光。
西施跪在地上,盯着地上的灰石板,不挪半分。勾践站在施夷光面前,慢慢蹲了下来,一只手扶起施夷光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寡人问你,可愿入我越宫为妃?”
西施看着面前的勾践,眸色微不可查的沉了沉,放在腿上的手捏紧了紧,然后垂下眼眸再次拜倒:“我为越国人,但凭大王差遣。”
西施看着地上的灰石板,听着自己有些陌生的声音,眼中闪过数个画面。
是吴王与她同床共枕,是范蠡许她百里红妆她是越国女子,越王的话,为忠为义,都该听不是么。为越妃,多好的事儿,她应该开心不是吗?
西施跪直身子,看着越王,扯着嘴角笑意笑,忽而心颦微微作痛,她的笑僵硬,蹙起眉抚上心口。
西施捧心,越王见了,愈发怜惜,上前就要搀扶,宫外却忽的一声內侍传声:“王后到!”
越王伸出去的手一顿,起身看向殿门。
越王后从门口走了进来,看了看站在殿中的越王。勾践看着她笑了笑:“王后,寡人正说来找你。”
王后没有说话,将目光落在西施身上,径直走到她面前,将她从冰冷的石板上扶了起来,声音温柔却有些冷:“西施姑娘,地上凉,请起。”
顺着越王后的动作,西施从地上站起,又冲她施了施礼。
扶起施夷光,王后转过身,挡在她的面前,对着勾践道:“大王,文种大夫、范蠡大夫,还有其他几位老臣,都在宫中等你议事呢。”
“议事?”勾践看着王后,疑问道。
王后点点头,看着勾践笑了笑,声音依旧温柔:“是呢,大王快去吧。”
勾践顿了顿,点点头,终究是没有问什么事儿。往殿外走去。
期间几次回头想看西施的身影,被越王后不动声色的,一一挡住。
勾践的脚步声愈远,直到消失,越王后这才转身。她没有看西施,直接走到殿中的草席上,跽坐下来,而后指了指面前的对着草席,抬头对着施夷光笑了笑:“西施姑娘,请坐。”
西施垂着眸子,走到草席上跽坐下,抬头看向王后,不发一言。
“西施姑娘,你猜猜,今日大王在殿中,会商议何事?”王后转头看着窗外,声音轻缓。
第325章 如何能活?()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王后,端庄有礼的摇摇头:“回王后的话,鄙女不知。”
“怎会不知?”越王后回头,将目光落在西施身上:“你的歌舞体态才情,是我亲自教授,你的政治眼见权谋,是范蠡大夫亲自教授。以你的见识,怎会不知道今日会商议什么呢?”
说着王后顿了顿,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抬头再看向施夷光:“夷光,跟我说说吧。”
闻言,施夷光转头,避开越王后的目光,看向窗外:“灭吴国之后,自然是商议相关余下诸事。”
“我便知晓,你是聪慧的。灭吴之后,吞并、广地治理、军队休整都是大事。定然是要商议的。”王后声音轻缓,越说越温柔:“不过今日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的事。”
听到王后的话,西施回头,看向她,未发一言。
见吸收剂未言语,王后又问道:“西施姑娘是准备,日后如何呢?”
“我为越国女子,日后什么样的日后,自然是越王和王后说了算。”西施缓缓而言,她看向窗外,天整下着蒙蒙的小雨,看不清远处景物,看不清的还有自己的前途。
腊月的天愈发冷了,殿外开始下起了小雨。小雨淅淅沥沥,在房檐滴答滴答。
西施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转头看向越王后:“大王方才还说,要立我为妃。”浅浅一笑,一双剪水秋眸,勾人心魄。
王后被她这一笑膈应了,在心中庆幸,幸而当年将她带在宫中调教,之后便将她送人了
她看着脸带羞涩,嘴角含笑,心中不悦开口说:“虽为越女,但你亦是昔日吴王后。”
西施听及此言,眼色变了变,她看着王后:“王后是何意?”
“攻下吴国,吴王亦在姑苏台自刎,身为吴王后,怎能留在越宫?”王后看着她,说的自然之极:“我已与文种大夫和范蠡大夫商议过此事了。”
西施看着越王后,张了张嘴,她想问问,范蠡是怎么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又问出来了。不管说的是什么,如今都已经在和越王商议了。
“你说,若当时你跟吴王在姑苏台殉情了多好?”
王后轻叹一声,带着惋惜:“他却真是爱你爱到骨子里头了。明明国之将灭,知晓你是越国细作,还将你送了回来。让你往后的日子,好好活着。”说着,王后轻声笑了笑,又道:“可是,要怎么好好活呢?”
“王后的话是什么意思?”西施端直着身子,转头看着越王后:“王后要我如何活?”
王后摇摇头,看着西施,一笑:“活?你怎么能活?”
西施的脸色渐沉,看着越王后,有些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道:“让我死么?还是让我生不如死?”
王后迎着西施的目光,毫不躲闪:“夷光,论才情相貌,天下无有人及你。你这样的女子,太美好了。我小心翼翼陪伴越王,陪他一起吃苦,一起受辱,可惜如今他一见你便忘了我这糟糠,让越王看到你的美,就是不该。”
西施听着越王后的话,微微垂下头,手抚上眼角,浅浅一笑,带着些许凄凉。笑起时的眼角皱纹深了深,她轻轻的扶着,看着面前的桌案眼神有些木然:“就算我助越灭吴,将我一生都给了越国,还是抵不过这乱世纷争,人心叵测。”
说着,她又想起了夫差
夫差也不是良人,自己这一生到底是在何处走错了。
忽而她抬起头,看向王后:“可我为何要答应?就算死,我也要让你们背上忘恩负义之名。”
西施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一口凉气吸入,西施觉得心口一紧,她疼的弓下身子,手抚上心口。
王后见此,起身走到西施面前,想要伸手去扶,却停手半空。
殿中变得安静起来,殿外雨声依旧,落在房檐下,滴答滴答。
良久,施夷光坐直了身子,将身旁的越王后轻轻推开了些。“你走吧。”端正的坐着,挺直了背脊,看着正前方,眼中没有波澜。
王后看着西施,点点头,又勾唇冷笑道:“我知晓你是个明理的女子。”说着提着裙子,缓缓起身,而后转身,往殿外走去。
西施身子一挪不挪,木然的看着前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脚步声渐远,忽而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西施转过身来看着来人,是一个英武不凡的女子。
她容貌清丽,抱剑于胸前,作男子打扮,可西施一眼就看出,来人确实是女子。
那人下巴微抬,传出清亮的声音端:“你就是西施?”
西施站起身来,端庄大方的看着那女子,她嘴角含笑,似哀似放开:“我是西施,你就是范蠡大夫看重的女剑客,阿青姑娘!”
阿青抱着剑,眼睛一直盯着西施,也不回她的话,就这么看着:“果然很美,难怪那人念念不忘的。”声音清细,犹如蚊音。
“你说什么?”
西施一惊,以往的她,接受过王礼教导,是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的。
兴许是知道自己快死了,那些礼仪教条便不想再要了。被束缚的太久,她差点忘了当年在溪边浣纱的自己。
“我说你长得还凑活?”阿青说话间有些别扭,眼神也看向别处。
觉得有趣,西施不由得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阿青姑娘,你喜欢范范蠡大夫吗?”西施说着话,眼睛也有了神采,好像又回到当初和郑旦姐姐在一起的时候,那时也是这样,郑姐姐坚强果敢,对着她问:你喜欢范蠡吗?
阿青面无表情,可西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问题,和她当年一样。
话题尴尬,殿中一片寂静。良久,阿青才道:“刚刚那个女人挺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你,我也不喜欢。”说着阿青转身,一个腾身消失在细雨中。
“这位阿青姑娘真有趣,范蠡应该很喜欢她吧”呢喃渐消,夜幕已至。下雨的日子天总是暗的快,外头候着的宫娥走入殿内,开始点灯。
次日,扬子江旁。站着越国众臣子。江上冬风呼啸,吹的一群人衣带翻飞。
第326章 阿青()
????阿青离开越王宫,就撞上了范蠡,范蠡神情落寞,声音有些沙哑:“你去见过夷人了?”
“见过了,很漂亮!难怪你念念不忘的。”
“大王已经下令,明日送西施上路。”范蠡闭着眼,表情沉痛,似是不忍。
“不愿意她死,就把它救出来呗,你向我开口,我会帮你的。”阿青眼中一冷,她看着范蠡,观察他到底如何抉择。
第二天,越王勾践站在人群之首,后面便是文种、范蠡、逢同等大臣。
越王后雅鱼站在一旁,身后是带着面纱的西施。
西施身着一身白纱衣,一头青丝绾着。双手放在髀间交叉,白色的纱裙被江风吹着,飘飘似仙。她偏着头,目光平静的看着江面。一阵阵冬风吹的江上波纹四起。
越王勾践看着,忽而长叹一声,转头看向王后。
王后别开目光,看向施夷光:“西施姑娘,请吧。”
西施转头,看了看她,又转头目光扫过,停留在站在勾践身后的范蠡身上。范蠡眼眶有些红,紧咬牙关撇开脸。
西施忽而一笑,带着些许轻蔑:“范蠡大夫许的归来红妆相聘,看来只有来生再续了。”
范蠡偏着头,依旧别开眼,开口道:“送西施姑娘上路吧。”
王后接过话:“送吧。”话音一落,旁边的是从拿着牛革做的麻袋,将西施套上,西施站着的身子,躺了下来。她看着面前的麻袋,呼吸有些急促,却是一动不动。
在麻袋里头装着,似乎比外面的要暖和一些。她抱住自己的手臂,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这一世真的有一人是爱着自己的吗?夫差?你抱我的温度我依稀记得,那是真心的吧!我要死了,到了阴间算了,还是不要再见了。”
袋子系好,在上面绑上石头。侍从将麻袋抛起,一扔。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岸上众人皆是未发一声。都此般看着那麻袋渐渐沉了下去,直至不见踪影。
河水冰冰凉!幼时的冬,在溪边浣纱时所感受的温度便是这般。阿哥纵马飞扬,阿妹浣纱歌唱;阿哥许我百里红妆,阿妹为哥远侍吴王。
阿妹回来了,阿哥不要阿妹了。
西施觉得越来越冷,牛皮的麻袋透水性不好,因为绑了石头,西施一直往河底沉去。水一点一点的渗进袋子,空气越来越稀薄,在一片黑暗中,西施静静等待死亡。
“阿青,我求你,我求你帮我救救她”范蠡的话语在耳边回响,阿青神念中,西施的状况一清二楚。
她没有在一众送西施的人群中,她的行踪向来不受他人约束,也就范蠡可以凭借她送的一株蓝心草,能知道她的动向。
河底,西施想着她这一生,都是枉费,都是诳语。可是执念散去,仇怨也散去了。闭上眼,她被牛革袋上的石头拉着,很快的便沉到了底。
江水冰冷刺骨,她连呛着喝了许多江水,最开始还憋着气,可这也是徒劳,她感觉这种死法,真是难受极了。
随着不断的下沉,意识慢慢散去,身上的疼痛散去。往年的日子在面前如走马灯一般不断的晃过。
她忆起与郑旦在一起的时候,郑旦经常鼓励自己。她觉得自己不够美,郑旦就四处与人说:西施小家碧玉的,实乃美人也;她嫌弃自己脚大,郑旦便帮她制新裙;她觉得眼睛比不得郑旦美,郑旦便邀她一同到井边照井水,映在水中的四只眼睛,就如同四条灵动的小鱼
种种那般,一一在眼前划过。
西施心里有些难以言语的释怀和喜悦。
再无生念。
忽而,西施眼睛猛然睁开,全身开始抽搐着挣扎,张着的嘴咕噜咕噜的吐着水泡。
“救命啊!救命啊!”她感觉到有什么恐怖的东西缠上了自己,隔着牛皮袋,她只能感到有东西拖着她在水中穿行。
她只想就这么静静死去。
西施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惶恐与挣扎,面对死亡和恐惧,果然所有的淡然都是自欺欺人!
“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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