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把我的疑问主动说出去,但显然我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大长老很快看了出来。
“你在忧虑什么?”晚餐的时候,大长老不紧不慢地问,“不必隐藏,如果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魔主会判断正误的。”
我犹豫了一阵子,支支吾吾说出了我的不安,大长老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在想什么呢?魔女是魔主在人世间的代言者,对信徒有着仅次于魔主的至高威望,同时也是他们心灵的寄托。如果你在魔力没有恢复之前就贸然出现,也许会动摇信徒们的信心,所以我们才一直没有让他们来朝见你啊。”
原来如此!我为三位长老的深思熟虑而感动,也为自己无端端的怀疑而羞愧。大长老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既要考虑信徒们的信心,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你有丝毫的动摇。我们净魔宗虽然屡遭残害,但魔主的号召力永远不会消失,我们的实力也永远都在。今天晚上,我们就安排你战士一次力量吧。第三部的祭祀已经完成,虽然魔主的力量还没有降临在你的身上,但你已经可以用你的祈祷向魔主祈愿了。你将会在这个黑暗的地道里见证一次奇迹。”
见证一次奇迹吗?会是什么样的奇迹呢?我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了天黑。二长老庄重地为我披上白袍,戴上象征魔女身份的指环。我在他的带领下,第一次走出我起居的石室。在幽暗的火把的照耀下,我们沿着阶梯继续深入地下,最后在一座石壁前停下来。我按照长老们的指示,垂首跪向西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魔父的恩慈。
伟大的魔主啊,赋予我生命的魔父啊,请用你的力量照亮这黑暗的人间,让你的子民感受到你的光辉吧!
我看到了什么?我的眼前出现了什么?难道我眼花了吗?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幸福的泪水立即充盈了我的眼眶。魔父啊,你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把这不可思议的奇迹赐予了我!
我陶醉地半闭着眼,用模糊的视线感受着眼前只在书本上读过、却从未亲眼见过的温柔的光芒。那么明亮,那么柔和,就像是魔父慈祥的训诫。
“看到了吗,月光,这是月光!只有魔主,才能让月光照进这幽深的地下啊!”大长老喃喃地说。
九、
人们在形容某种混乱不清、完全纠结在一起的形势时,最喜欢用“一团乱麻”这个词。但对于云湛来说,眼前的事情简直比一团乱麻还要糟糕。那似乎是无数股乱麻纠缠在了一起,没有一根的线头能够找到,形成巨大的漩涡,把他困在其中,缠得他呼吸不畅眼冒金星。
从被石秋瞳绑架进宫到现在,不过短短七八天,他的面前就忽然多出了无数的麻烦。他尝试着在纸上划拉了一下,不写还好点,写完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炸了。
一、石隆突然和江湖中人往来密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二、石隆为什么送给太子那些邪教祭祀用的肮脏物品?太子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三、石雨萱被谁绑架了?藏在哪里?目的何在?
四、石雨萱每个月两次光顾宛锦赌坊,是为了见什么人?
五、陷害安学武的人是谁,有何阴谋?
六、最近几天突然出现的两桩奇特而惨酷的杀人案,凶手是谁,动机如何?真的是邪教作祟么?
七、我他妈的该怎么去应付连安学武都能刺成重伤的王八蛋天罗?
……
他扔下笔,愤怒地骂了两句,但心里的闷气还是无法排解。除了两起杀人案自有席峻锋去头疼、自己不必操心之外,石隆的秘密、石雨萱的行踪、陷害安学武的幕后真凶都得靠自己的智慧去挖掘,与此同时还得随时小心天罗无孔不入的暗杀。他心里隐隐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这笔佣金那么难挣,还不如继续厚着脸皮到姬承家蹭饭呢……
但后悔归后悔,抱怨归抱怨,我们的云湛先生在多数时候还是能表现出令人敬佩的职业节操,尤其是当他的委托人是石秋瞳时。他定了定神,慢慢回想起师父云灭当年的教诲。
那时候云灭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你被锁在一间木屋里,屋子很坚实,凭你肯定没办法撞开。四周的墙壁都在燃烧,很快会把你烤成焦炭;门外有人不断向里放箭;地上爬着无数的毒蛇,随时可能仰起头来咬你一口;房梁在吱嘎作响,说不定什么时候整个屋顶都要塌了;屋里放着一罐子火药,引信已经被点燃,眼看就要被引爆,足够把十个你都炸成粉末。这时候你该怎么办?”
云湛想啊想啊想了很久,最后颓丧地说:“你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好了。”然后有自作聪明地嚷嚷起来:“对啦!我听过类似的故事,这是个讲述应该如何笑对人生的寓言吧?是不是我应该在桌上找找有没有什么蜂蜜可以拿来舔舔……”
云灭二话不说,噼啪两记惊天动地的大耳光,打得云湛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捂着热辣辣的脸颊,很不服气地哼唧着:“那照你说该怎么办?那么多危险凑一块了,怎么都是个死。”
云灭语气平淡:“当然是先去断掉火药罐子上的引信,再把罐子挪开或者用水把火药泼湿,避免它把你炸成几百几千块。”
“可是剩下的那些呢?大火、毒蛇、房顶还有冷箭,那些怎么应付?”云湛嚷嚷起来。
“火药罐子是最急迫的,比其他的都要急迫,”云灭说,“如果不先对付它,你干别的都没用。不管你干别的会不会有用,至少也应该先把这一步走完。”
云湛一怔,琢磨着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哪怕是一线生机,也绝不能放弃,而且在任何复杂的情况下都要学会冷静分析,如果有一百把刀子对着你,先躲开离你最近的那一把?”
云灭哼了一声:“那么简单的道理,想那么久才想明白。人生在世,总难免遇到各种各样复杂的甚至于复杂而致命的状况,可能会搅得你恨不能一刀把自己捅死算了。但是仔细想想,与其捅死自己,不如先理清顺序,一样一样地慢慢干——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想要舔蜂蜜,死了之后慢慢舔去,但在此之前,先把火药的引信熄灭了吧。”
其实现在就是这样的形势,而且虽然复杂,还远不到燃火的小木屋那样糟糕的境地。云湛想着,再多的线头,找出一个就少一个。一件一件地去办好了,别埋怨那么多。比如眼看着三天的约期快到了,自己也应该准备准备,再去一次宛锦赌坊,找新朋友钟裕聊聊了。自己手里握着洪英和安学武的手下,他们也许破案不行,但要帮自己做一些调查,却应该比较拿手。
赌场是一锅成分复杂的老汤,在文火慢炖之下咕嘟咕嘟冒着泡翻滚着,将世相百态都熬煮于其中。人们带着野心和贪欲而来,却十中有九带着失落的愤懑离去,金钱流转之间,怎样的尊严与假象都可以抛开,只剩下赤裸裸的人心。
所以赌场的安保总是做得比任何一个其他行业都要严密,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积聚了大量的财富、吸引了无数有身份的人,更重要的在于,这里发生的事情往往都不可预期,也不可控制。一个倾家荡产一无所有的绝望的穷光蛋,往往比身怀绝艺头脑缜密的劫匪更加可怕。因为你完全无法估料他会在什么时候发狂,也完全无法估料他发狂之后会做些什么。
能在一个赌场里做到“打手的头目”的,绝对不是普通人,云湛边走边想。在上一次的交锋中,自己虽然通过近乎无赖的举动逼得钟裕勉强同意了这次三天后的会面,他却未必真的肯心甘情愿地告诉自己实情。安学武的意外受伤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虽然之后云湛还是以安学武的名字安排了人去监视钟裕,中间毕竟耽搁了半天。半天时间,也许足够钟裕干出一些毁灭证据的事情了。
走进宛锦赌坊的时候还不到中午,正是一家赌场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时候。鏖战一夜的狂热赌徒们都已经回家睡觉,只是在黄昏过后来享受一下悠闲夜生活的人们又还没有到来。现在赌场里冷冷清清,钟裕也似乎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他不同意见你,也不同意把他与郡主见面的原因告诉你。”钟裕开门见山地说,“但得到他的允许,我可以告诉你他的身份,除此之外,别的都不能说。”
“看来你这三天的奔忙还是有一定效果的么。”云湛略带点讥诮。进入赌场前,他已经和负责监视钟裕的捕快通了气,结果令人失望。钟裕无疑是个摆脱追踪的行家,那几个普通捕快根本盯不住,唯一有价值的消息是,钟裕至少每天都会在赌坊里露面几次,说明他并没有去外地,既然如此,这三天时间的约定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钟裕领着云湛,进到了一个设在赌场内部的高级包间。这里是供夜晚来此赌博作乐的有身份人士享用的,所以白天空无一人,刚好可以用来密谈。
“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出城,却一定要向你要求三天时间吧?”钟裕说。
“没什么太奇怪的,”云湛随手把玩着桌上的骨牌,“统治者胆小怕死毛病最多,宫里宫外的,联络起来很费事。三天时间比较稳妥。”
钟裕愣了一下,接着长出了一口气:“云湛,你果然是个很聪明的人,只可惜聪明的人往往好心办坏事。”
云湛摇摇头:“我从来不存好心,所以最多不过是坏心办坏事。不过你承认了这个人本来是宫里的,他的身份也就比较好猜了。这位小郡主之所以每月初二和十六才来这里,不是为了她方便,而是为了她要见的这个人方便。宫里嘛,御前侍卫随时可以出宫,只有太监宫女很麻烦,有事才能出宫。要是每月固定那两天的,多半是有点职务,负责定期采买后宫用品的太监了。”
钟裕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显出了一丝紧张,他轻声说:“看来你的聪明还在我想象之上。”
云湛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钟裕,我很想就这样维持在你面前的绝顶聪明的高人形象,但是仔细想想,还是不必如此。”
钟裕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云湛抄起赌桌上的三粒骰子,扔在桌上,点数分别是五点、三点、三点。他再用手把三粒骰子都遮住:“从刚才骰子滚动的声音,我能听出来,加在一起有十一点。”
“你的眼睛分明已经先看过了。”钟裕哼了一声。但紧接着,他明白了云湛的用意:“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先知道了,然后再来消遣我?”
他不禁捏紧了拳头,云湛神情轻松地冲他摆摆手:“我并没有知道,其实大多也是靠猜,但并不是简单根据‘三天时间’和‘每个月两天’这两条线索来猜的。那样的话,延伸出去的可能性太多,得到的结果并不严谨。但如果在此之前多了解一些你的背景,那就能排除掉许多不合理的支线,剩下的也许就离答案不远了。读书人总喜欢塑造无所不能的神捕形象,但那些形象,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钟裕想了想,颓然坐在椅子上:“你利用这三天调查了我的身世?”
“做太监的干儿子并不是太丢脸的事情,”云湛说,“很多年轻人为了往上爬难免都是要做点错事的。郡主所见的,就是你的干爹,曾经权势颇大,但被国主削职为采买太监的伍正文,对吗?”
伍正文曾经是个妆容妙手,以至于许多后妃宁可不用宫女,也要等着他来为自己梳妆。但这位只擅长为他人涂脂抹粉的伍公公,在得宠几年后有点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了,仗着后妃们的撑腰开始在太监群中变得跋扈,终于惹恼了国主。只是看他并无大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认错也很诚恳,国主也就是把他削职了事,外加一条禁令,再也不许他为宫中女人梳妆,违令则斩。
“我现在已经完全靠自己双手在打拼了,”钟裕低声说,“但干爹当年对我不错,我不能学那些人走茶凉的畜生,干爹一失势就对他弃之不理。干爹每次出宫,我都会陪他喝两盅说说话。五个月前的初二,干爹忽然要借我这个地方用,要求我给他准备一间雅间,每次出宫采买时在里面见客,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替他准备了。到了那个月的十六,他早早到雅间里等着,不久客人来了,竟然是……郡主。”
“以后他们就每个月见两次,具体为什么见面我并不清楚,干爹也不肯告诉我。直到最近两个月,郡主再也不来了,后来我追问干爹,他才勉强告诉我,宫里朋友透露的一点风声,郡主可能失踪了。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实就是这样。”
云湛背往椅子上一靠,跷着腿看似悠闲,心里却一阵迷惑。他一直都在猜测,石雨萱是在亲王府外有了一个关系亲密的情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奇怪举动,而这个身份未知的情人,很可能就是造成她失踪的关键因素。现在虽然这个念头仍然没有动摇,但怀疑的方向已经被堵死了一条了——至少这个人不会是每月在宛锦赌坊和她见面的人。因为伍正文是个宦官。
每月跑来两趟,都是为了见一个宦官——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云湛在心里咒骂着,这个该死的小妮子头脑不正常吧,一个太监能教她点什么?受气挨骂么?给人端茶送水么?替人……替人……
他忽然心里一颤,想起了伍正文的特长是什么。他再联想到从石雨萱房中找出来的她秘藏的那些宝贝,一个近乎荒诞的结论产生了:一向都和男孩子没太大区别的石雨萱想要变得漂亮。她和伍正文会面这件事,间接上更加证明了云湛的判断,也许石雨萱真的有一个秘密的情人。这个情人无疑能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开始格外注重自己的妆容。
而她出手也够狠的,云湛苦笑着想,居然抓住了也许是整个南淮城最擅长装扮女人的那个家伙。他扭头对钟裕说:“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谢谢你。”
他站起身来,拍拍钟裕的肩膀:“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尤其是在伍正文完全失势后还愿意帮他这一点……希望以后能和你交个朋友。”
钟裕默默点头,眼圈微微有点红。他咬咬牙,忽然大声说:“我可以再劝劝干爹,让他和你见一面,告诉你更多内情。”
“谢谢你的好意,这倒不必了。”云湛微微一笑,“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证实我的推断,确认是他之后,我直接进宫问他好了。我在宫里也有内应,不必花三天时间那么长。”
距离王宫的路还有点远,云湛晃晃悠悠地走着,想到了别的问题。和钟裕交谈之后,总让他的心里有一些隐隐的疑点,但具体指向哪里,一时半会儿又把握不住。那种感觉,就像是偶尔有时候背脊发痒,却总是找不准痒处一样,真是难受到家。
进宫时照例要经受无比苛刻的盘问、搜查、通禀和放行,随身弓箭也不得不暂时被扣下。虽然每次都是如此,仍然让云湛觉得不大高兴。要不是为了给足石秋瞳面子,或者说,不给她找麻烦,他倒宁可像个刺客一样自由地翻墙而入。
奇怪,那种始终把握不住的疑点越来越强烈了,那到底是什么呢?那些各种各样交织在一起的线索中,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露出了破绽,为什么我不能精确地找到这一点呢?
见到石秋瞳的时候,他又注意到了另一点,那是他之前从来没有留心过的。石秋瞳也并不是个爱装扮的女人,至少云湛混在人群里见过她出席那些重要的祭祀典礼时,都是一副素面朝天爱谁谁的德行,但似乎每次在见他之前,都会略施薄粉,在脸上补一点淡妆,其间包含的情感不言而喻。以前每一次会面,其实她都是在等着我赞扬她的美丽吗?云湛忽然心里微微一酸,为什么我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过,非要靠这个该死的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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