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请师父明示。”陈平不解。按道理,国术高手爱惜名声胜过性命,何况是化劲高手,哪有不希望徒弟争气的。
秦无悔摆摆手,示意陈平坐下,缓缓道:“你学的是什么?”
“国术。”
“那你说说,什么叫国术?”
“只杀人不表演的武术,就叫国术。”陈平脱口而出,从小李固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秦无悔道:“若杀的是普通老百姓,也是国术?”
“这……”陈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武术,强身健体。国术,杀敌报国!”秦无悔声如金石,掷地有声,“只有心中有国,你的‘术’才能称为国术,若心中无国,你功夫再高,也算不得国术。这就是当年民国武术家们提出国术概念的出发点。”
陈平眉头紧锁,新理念强烈冲击着他的思想,口中喃喃自语:“武术,强身健体。国术,杀敌报国。”秦无悔这番话,似一束亮光,刺破了他心中的雾霾,让他恍惚间似看到了前路。
秦无悔点头道:“若你的功夫,只止于江湖仇杀,就算杀再多人,得了再大的名气,在我看来也是一文不值,也绝难有大成就。”
“师父让我心存报国之念,我明白。可是现在是和平年代,就算我想,也没什么机会让我报效国家啊。”陈平疑惑道。
秦无悔摇头道:“我只是让你做到,心中有国。国不在手上,不在口中,而在心中!打个比方,若现在国家如当年一般,再次被侵略,你是移民外国,安度一生;还是避世隐居,当个良民;亦或者马革裹尸,誓死一战?”
“自然死战!”陈平斩钉截铁地道,这能有什么含糊?武者若这点血性都没有,还练什么武?
秦无悔点头道:“你能做到这样,就算心中有国。国非一家一姓、一党一派之国,是所有百姓之国。若大难临头,大家作鸟兽散,跑的跑,躲的躲,降的降,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也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当年,正因为我师父问了我这个问题,才让我走到今天。因此,今天我也问你,希望你能谨记。”
陈平大受触动,郑重地点点头:“师父放心,我记下了。”旋即有些好奇:“师公他老人家也是大宗师吧?”
“他叫李尧臣。”秦无悔眼中流露出缅怀崇敬之色。
“啊!可是民国时期,替二十九军训练大刀队,抗击日寇的那位大宗师?”陈平惊呼。
秦无悔点头,道:“既然谈到这里,我带你去看些东西。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赵刚忙随他站起,打了个电话,安排飞机。
金陵,大屠杀纪念馆。
场馆内庄严肃穆,参观者寂静无声,不时传来低声啜泣。展览架上整齐地陈列着一叠叠文献材料、一尊尊历史雕塑、一张张遇难同胞的照片和一排排日军使用的军旗、枪炮、弹药,以及无数阵亡将士染血破损的战刀、头盔、血衣。
陈平被震撼了,说不出话来,一股莫名的情感似潮水,汹涌澎湃,冲击着他的内心。
秦无悔站在一堵照片墙前,久久无语,虎目含泪,一个化劲大高手,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流泪了。
陈平诧异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照片老旧发黄,也不很清晰,但仍然能看清楚,那是一个日军士兵,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挑在刀尖,高高举起,周围七八个日军指指点点,哈哈大笑的场面。
陈平眼中厉芒闪过,不自觉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咯直响,一股控制不住地杀意冲天而起。
再看下去,第二幅照片,平地上插着十几根木桩,许多平民被绑在桩子上,都被砍掉了头颅,鲜血浸透地面,一个日本军官,肩扛指挥刀,手中提着一个还在滴血的人头,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得意。
陈平终于明白秦无悔为什么流泪,因为他也早已热泪盈眶。
第三幅照片,一个大油锅,底下火焰熊熊,一个日军士兵抓着一个血淋淋的胎儿,正往油锅里扔,旁边是一个被绑在树上,开膛破肚的孕妇,油锅边站着几个日军,正踮着脚,等着看胎儿入锅的情景。
陈平目眦欲裂,血灌瞳仁,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而暴走,心中杀意已经凝结成冰,恨不得穿越回那个年代,狂杀一通,再生啖日寇血肉!
深吸了口气,勉强控制住暴跳如雷的心脏,陈平看着秦无悔,低声道:“师父……”声音有些哽咽,竟说不下去。
秦无悔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带着他走到另一边参观,这边展出的是将士遗物,走到一柄犹带暗红血色,锈迹斑驳、刃缺多口的大刀前,秦无悔站住了,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大刀,似想起了往事,一时竟痴了。
见陈平不解,赵刚才解释道:“老爷子当年是西北二十九军大刀队出身,凭一口大刀,斩杀敌寇无数。”
陈平有些向往地道:“师父,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当年战场杀敌的故事?”
秦无悔缓缓点头,道:“当年……我年纪和你差不多,加入二十九军,因为体格强壮,被分配到大刀队,正是那时,我投到李师门下。李师把国术中的精妙刀法和实战相结合,创出了适合战阵搏杀的刀法,交给我们,以应对日军凶悍的刺杀之术。我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上战场的情景。那夜,皓月当空,喜峰口下,日寇酣眠,嚣张至极,我们500战士,冲入日寇营地,抡开大刀,疯狂砍杀,只杀的满地人头乱滚,残肢横飞,血流成河,痛快痛快!”
陈平听得神往之极,心神似跟着秦无悔的话语,飞到了大西北,飞到了喜峰口,听到了日寇临死时恐惧的惨叫,道:“师父,若我生在你那个年代就好了,定和你一起并肩杀敌。”
秦无悔道:“那你师公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当年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你这么高的天分,更没有你这么扎实的基础。”
陈平道:“师父,您过谦了,能成就化劲,哪个不是绝顶人物?”
秦无悔摇头道:“不是我谦虚。当年,我师父就说我悟性不高,此生若想有所成就,除了笨鸟先飞之外,还需要找到一样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当年我也是这么问的。陈平,你觉得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秦无悔问道。
陈平沉默了,虽然他也曾奋不顾身与人搏杀,但要嘛是一时血勇,要嘛是有所把握,要嘛是避无可避,若真让他心甘情愿用命去换一件东西,他现在还不知道。
八十三 破锋八刀破暗劲()
秦无悔并不逼他,只是道:“当日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师父,于是,我师父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马上要上战场杀敌,很可能阵亡,战死他乡,你后不后悔?’我说,不后悔。然后,师父就给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无悔,无悔。李师告诉我,让我一辈子记住这两个字,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找到了那件东西,突破化劲。”秦无悔叹了口气,显然是想起了早已去世的老师。
陈平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跟着叹了口气。
秦无悔带着陈平在纪念馆,走了一圈又一圈,边走边和他述说当年抗击日寇的往事,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游人逐渐散去。显然赵刚打了招呼,没有工作人员来打扰三人,馆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待游客散尽后,秦无悔带着陈平重新回到陈列大刀的展台前。
“你可知道如何突破暗劲?”秦无悔问道。
“曾经有个高手指点我,说要找到一股强烈的信念。”
“对,今天我就给你这个信念!”秦无悔目视赵刚,后者心领神会,叫来管理人员打开陈列柜,取出静置多年的大刀。
这大刀长约一米,刀背厚刀锋薄,柄带铁环,环上所系红巾早已腐朽褪色。虽然钢质不好,浑身锈迹,刃口破损,但陈平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凌冽肃杀之气,透刀而出。
虽不是当年二十九军惯用大刀,但秦无悔还是将刀托在手里,细细抚摸,目光中充满感情,似在和当年的老兄弟们隔空对话。
突然,似变魔术般,大刀如有灵性,跃入秦无悔手中,刀刃朝内,刀尖斜指地面,一股惨烈之气,以秦无悔为中心,四散飙射,赵刚和陈平两人不由自主,蹬蹬蹬退开了七八步。
一刀在手,秦无悔的气质、气势、气魄顿时截然不同,似突然变成地狱中的魔王,满身血浆,踩着尸骨,一步步踏入人间。
这只是一个起手式,就有如此威势,陈平吞了口唾沫。
刀尖撩起,猛然斜劈,再直刺向前,刀尖正对陈平。
陈平只觉一股有若实质的狂暴杀气涌来,瞬间冲破自认为还算坚强的心理防线,凌厉的破风声灌满耳蜗,眼前一花,似来到喊杀震天,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一个猛士,凶悍似蛟龙猛虎,正挥舞大刀,刀光如雷,在战场上轰隆隆碾压而过,擦擦声响,砍飞一个个头颅,一道道血箭飙射空中,似下了一场血雨,浇湿满地尸骸。
秦无悔双目精芒爆射,似有冷电在他眼中炸开,身形展动,白须飘飘,筋骨皮膜,五脏六腑一起震动,每一个动作,其体内都传出某种十分和谐稳定的低鸣,那声音渐渐强盛,竟似有一条神龙在他体内复苏,在怒吼长吟!
“月落星沉!”
“玉带缠腰!”
“风卷残云!”
“夜战八方!”
“以逸待劳!”
“斜锋血雨!”
“左右逢源!”
“空谷锋鸣!”
伴随着他口中大喝,满室霍霍刀光收敛,这套只有八招,简朴凌厉的刀法,被他缓缓演示完毕。
陈平被他凝练强横到极点的刀势所摄,一时愣在那里,那几招看似简单的刀法,却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演。
“可看清楚了?”秦无悔看着陈平。
陈平闭目冥思,将这刀法霸烈至极的气势牢牢刻在心中,点头道:“看清楚了。”
秦无悔道:“这刀法是你师公所创,提炼了传统刀、无极刀中最简洁有效的杀法而成,最利于战场搏杀,名曰破锋八刀!是当年二十九军大刀队的看家本领。”
“破锋八刀!好霸气的名字!”陈平赞道。
“记住,我传你的不是刀招,而是刀意。只要你能体会到刀法中,有敌无我,视死如归,斩灭一切来犯之敌的信念,便能立刻破入暗劲境界。”
“当年,日军的指挥刀钢质好,重量轻,锋锐无匹,杀手无寸铁之人,如砍瓜切菜,但遇到我们厚重悍狠的大刀,立刻相形见绌,一撩就飞,一砍便断,砍刀又砍人。你来试试!”秦无悔说着,将大刀抛给陈平。
陈平接过大刀,拿在手里挥了挥,这大刀大约四五斤重量,对他来说太轻了,但对一般士兵来说,倒是正好。
屏气凝神,一声暴喝,破锋八刀使出,如行云流水,刀锋呼啸,刚烈犀利。这套刀法只有八刀,十分简洁,对于陈平这种基础扎实的练家子来说,自然是一看就会,可是却全然没有秦无悔那种,一刀断魂的慑人气势。
秦无悔摇头道:“你的招式对了,但是没有刀意,你想想刚才看我练刀的感觉,想一想你今天所看到的东西。”这就是化劲高手的厉害之处,直接用强大的精神力量,把难以言传的意境、信念直接烙印在弟子心头,永不会忘记。
陈平停下来,索性盘膝而坐,把大刀平放膝上,默默回味今天从走进纪念馆,到秦无悔传刀的所有感悟。
刀尖上的婴儿、油锅中的胎儿、木桩上的无头尸体;战士的血衣、遗书、钢盔;日军残虐的笑意、狰狞的脸孔、得意的神情,一幕幕在陈平脑海中轮转、浮现。
手抚大刀,耳中似听到同胞死前的惨叫,战士冲锋的怒吼,日寇张狂的喝骂,千言万语,只汇成一个字。
杀!
战士们的无穷杀意似穿越时空,凝聚在破旧的大刀上,传入陈平手中,心中。
这一刻,陈平的灵魂被深深触动,他真的感觉到了,刀有灵,承载着战士的不灭斗志、仇恨和杀意!
这一刻,陈平体内似有一根束缚潜能的无形锁链,被这凝练到极点的愤怒和杀意斩断,杀意如刀!
杀!
陈平猛然睁眼,狂吼一声,刀尖点地,一跃而起。
早已忘记了刀法,只想发泄胸中快要爆炸的杀意,肆意挥刀,刀光滚滚,杀气腾腾,映得宽阔的纪念堂内忽明忽暗,倏地刀光敛去,刀尖悍然直刺,凶狂刀意透射而出,刀锋震荡空气竟发出嗡嗡之声,正是破锋八刀的最后一招,空谷锋鸣!
秦无悔点点头,道:“感觉如何?”
陈平镇定下波涛起伏的心湖,只觉体内似被注入一股新鲜力量,元气汹涌如潮,随心所欲,精神体力旺盛到近乎炸体而出,似有一头怪兽被突然释放,亟待踏碎山河。
皮毛乍起,铁掌虚抓,不用再有任何存想,元气自然凝聚掌中,吞吐不定,掌中似藏着无数钢针,只要心意一动,就能爆射而出。
陈平剑眉一轩,突然蹲身,无声无息,一掌印在地面,心意勃发,掌力暗吐。雄浑的劲力似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从掌心喷射而出。
坚实的地面如同软泥,肉掌深深陷入地砖,剜出一个整齐完好的掌印。
陈平长吁了口气。
暗劲,
终于成了!
八十四 论暗劲的势()
“出去走走。”秦无悔让赵刚先回去忙工作,他自带着陈平走出场馆,走进旁边的和平公园。
夜深人静,晚风清冷,带着树木的气息,却平复不了陈平心中依旧翻腾的杀意。
“控制情绪,现在是你要学的第一步。一个优秀的武术家,不仅要学会控制筋骨皮膜,五脏六腑,更要控制自己的心。”秦无悔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陈平点点头,他自练内家拳以来,有意无意都在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心灵,今天只是太受刺激,让他的情感心绪似脱了缰的烈马,狂野难驯。
“师父,我想打套拳,请您指点。”
“好。”秦无悔微微点头,负手而立,苍老枯瘦的身躯在昏黄的路灯下,如标枪般挺直,却没有半点单薄之感,似钢筋搭建,凝重如山,难以撼动。
陈平踩在草坪上,深吸了几口气,慑服纷繁杂乱的念头,顿觉整片天地,截然不同了,似摘掉了蒙蔽六感的纱布,感觉周围的一切更加生动而丰富。
索性脱掉鞋袜,赤脚踩在湿冷的草地上,张开双臂,轻轻踱步,静心感悟着周围的一切。
变了,一切都变了。
风,在皮肤上流动,流向树梢,摇动枝叶,沙沙声响,如同音乐般悦耳。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萦绕鼻端,似在和他诉说自然的美妙。脚下是湿润粗糙的泥土,始终稳稳支撑着他的躯体,让他心中自然而然产生雄厚磅礴的力量感。
陈平心中感叹,拳经上到处可见的,“力从地起”,“落地生根”等常见语句,竟蕴含如此妙境,这一刻他终于深刻体会到书中的微言大义,只觉自己的身体、心灵都和自然融为了一体,无分彼此,天人合一。
空气,可以点燃他体内浑厚的力量。
大地,始终给予他身体坚定的支撑。
光,让他充满希望。
水,让他永不枯竭。
自然中的一切,都成了他的助力。
陈平感动地闭上双眼,打起了拳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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