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自古便是书香之地,乔氏又是世家大户出身,故而出口便是文章。
李翊听罢,想了下回道:“夫人,这恐怕有些难,在下已将众家郎君所书都送去了明道堂。”
“既是如此,便罢了。”
见他如此说,乔氏也没强求。
“夫人,在下虽然无法将那文章请来。”李翊说着,话锋一转,“可方才娘子抚琴之时,卫公子在外闻听便有感而发,吟了半阙诗。此诗精妙绝伦,虽只半阙,却字字珠玑,在下已牢记于心。”
“哦,那就请先生道与我听。”
乔氏话落,李翊便点头称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的诗篇,从他口中缓缓道出。
他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中,回绕飘荡。
这首联上句乃是诗人呓语,虽然如今琴弦只有七条,可在古迹中却有古瑟五十弦的记载。
诗人如此论,意在烘托气氛。
所托的便是下句,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华年指的便是逝去的美好时光。
乔氏听罢,不由想到了自己青春年少之时。
想到这回不去的美好,她便随之黯然神伤。
而隐在暗处的萧敏月,更是由这诗句,想到了过往的自己。
不由的,便暗自落了泪。
她握紧的拳头放在腿上,隐隐的用着力。
停了片刻,李翊幽幽又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言罢,他便为之诗意所惑,黯然垂首。
这颔联两句,引用了古时的两个典故。
庄生梦蝶自不必赘述,而这下句的望帝指的是上古周朝的蜀地的郡主——杜宇。杜宇晚年退位隐于西山,传说死后化为杜鹃,至春则啼,滴血则为杜鹃花。而句中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
李翊有言在先,此诗乃是卫玠听闻琴声,有感而发之作。
如今他吟此诗,此间闻者感触最深之人,非那萧家娘子——萧敏月莫属。
在暗处,萧敏月杏口微张,嘴唇波动,可未吐一字。
过了一会,她将那七弦之琴放了下来,一双纤纤玉手抚于其上,随后那青葱般的手指便舞了起来。
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如水的琴声悠然响起,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
琴声悠扬上浮,飘荡于房梁之上,回味于众人脑中。
第三十章 清香馆中(三)()
在这深夜时分,喧闹了一夜的沧浪园,渐渐安静了下来。与会的宾客,此时已纷纷离开此处,回归各家的府邸。
而在院中的望山楼里,萧璟正扶额坐在其间。
应酬之事乃天下最累人的事情,如今的他已有些精疲力竭了。
仆人见如此,便送来了一碗温茶。
他接过来,就立即饮了几口,这才觉着舒服了许多。
正在此时,陆康与卫成谋走了进来。
“总算是签下了。”陆康说着坐了下来,而他手中的文书也随之放在了茶几上。
与他不同到来的卫成谋,坐在了他的下首。
一坐下,卫成谋也说道:“如今大功告成,总算是可以歇口气了。”
说完,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个时候,便有仆人为他二人送来了茶水。
两人此时也顾不得许多,都揭盖一饮而尽。
萧璟随后,轻声问了一句:“那些粮商都签字了?”
“都签了。”陆康答着话,放下了茶碗,“不知子玉那边是何情况?”
“我的担子比你们轻些,乔、谢二家都答应了。”萧璟说完,对着身边的仆人又道,“去,把茶都给换了。”
随后,便有仆人依着他的吩咐,给三人换来了新茶。
趁此机会,仆人便问询了陆康。
待陆康点了头,那仆人便将茶几上的文书送去给了萧璟。
苏州世家虽多,可萧、谢、乔、陆、卫五家却是其中的翘楚。筹粮之事若他五家同意,其他世家便无人敢反对。而他三人便代表了五中之三,萧、乔两家又有联姻,单一个谢家自然也不好反对此事。
因此这筹粮之事,最麻烦的还是那些粮商。
而如今,这些人已被陆康与卫成谋给收拾了。
自古有一通理,那便是贫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
这些商人都是知事晓理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面对刺史府的强权,他们如今也只得乖乖认了。
看了那文书后,萧璟呼出来一口气,他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面。
只是这一事了了,他心中却有一事又起。
方才忙碌的时候,他已忘了卫玠,如今松闲下来,便又想起了那文章。
从袖口取出那纸文章后,萧璟展于面前,又细细读起。
此时,他心情与方才又有不同。
这次读过后,更觉这文章掷地有声,便连连点头。
见他如此,陆康觉着奇怪,于是便问道:“子玉在看什么?”
“一篇文章。”萧璟说着,看向二人问道,“二位,可有兴趣一观?”
他这样问,陆、卫二人便来了兴趣。
见他两人点头,萧璟就将文章递给了仆人,转送给两人。
在二人读那文章之时,萧璟闭上双眼,脑中在细细琢磨着。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便见陆、卫二人皆眉头紧皱,坐在那闭口不言。
而那文章,则孤零零的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案几上。
“二位,觉着这文章如何?”
他的问话,让陆、卫二人回过了神。
“不好说,不好说阿。”陆康说着,苦笑了一下。
卫成谋也是满脸苦涩,他叹了口气道:“哎,这文章说的是实情阿。”
萧璟听罢,又问道:“二位,可识得此文出自何人的手笔?”
“这文章字迹奇特,立意更是特别。此等文章,在下生平仅见,实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陆康说着,摇了摇头。
萧璟听完,看向卫成谋道:“那卫兄呢?”
卫成谋随即便答道:“我与季宁一样,也是初次见这文章,并不认识写这文章之人。”
“哦,如此便奇怪了。”
萧璟说着,皱起了眉头。
陆康见了,便问道:“如何奇怪了?”
“写这文章之人与卫兄渊源颇深,卫兄,难道真不知吗?”萧璟说完,一脸疑惑的看向卫成谋。
他此言一出,引得杜康也转头望去。
卫成谋听了,眉头复起,拿起那纸文章,又细看了一会。
可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这字迹如此奇特,在下确是初次见到。”
“既如此,便罢了。”见他否认,萧璟并未追问,只是又说道,“写这文章之人,我已请到了后院,二位仁兄,可愿随我与之一会?”
“既是有缘一见,在下自然是愿意的。”杜康随即就答应了。
萧璟闻之微微颔首,之后,又问了卫成谋:“那卫兄呢?”
卫成谋也是点头:“当然要见,这文章如此犀利,在下还真想知道,是哪位故人的手笔。”
“既如此,二位就请随我来吧。”
说着,萧璟站起了身,引着两人离开了此处。
外间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盏灯火照亮着去路。
那秋晚悲风从水上吹来,将三人身上的酒气悉数带走,人的精神气也就随之回来了。
不多时,这灯火就到了那清香园。
一入院中,月桂的暗香就飘了过来,随后,那琴声也飘了过来。
闻得这琴声,灯火便停住了。
在那半醉半醒之中,他们被这琴声带入了幻境,三人的面前仿佛出现了高山,出现了流水。
随着琴声的律动,那梦中的流水从高山上奔流而下,最后汇入了山涧的深潭中。
“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醉后曲肱林下卧,此生荣辱不须论。”牟融的半阙诗从陆康口中缓缓而出,“好曲、好曲,世侄女这曲高山流水,还真有当年伯牙之风。”
他这溢美之词,萧璟听了,便笑着说道:“陆兄过誉了,伯牙之音,千古绝唱,小女穷极一生若能及上伯牙半分,便是她的造化了。”
说完,他脑中思绪飞起。
高山流水乃知音之曲,见女儿如今在内室弹奏此曲,他便猜得了几分女儿的心思。
“陆兄所言非虚,子玉太过谦虚了。”见二人开了口,卫成谋便也言道,“世侄女如今能有这份琴力,想必也是天赋使然,日后未必就不能成一位当代女伯牙。”
说完,他呵呵笑了。
萧璟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希望如此。”
他的女儿萧敏月自从伤了腿,便足不出户。
这位常年居于内室的小娘子,对其他事物皆无爱,唯独对这琴艺一道情有独钟,这也是一种寄情于物的表现。
萧璟作为父亲,深知此事,故而如今才有此愿。
此时,琴声依旧,三人的叙话便停了。
他们站在那里,静静倾听着。
在这皓月之下,月桂之旁,清澈见底的湖水在静静的流淌,动人心弦的琴声,如泣如诉,悠远飘荡,真是月夕花朝。
第三十一章 对论(一)()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止,房室内恢复了安静。只是声音虽无,可那韵律却仍在卫玠脑中徘徊。他失神了片刻后,方才吐露了言语:“能闻得萧娘子此曲,卫玠幸甚。”
“三郎,喜欢便好。”
乔氏淡淡的说着,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就这此时,一仆人从外间走了进来,禀告道:“娘子,郎君与二位使君来了。”
“想是他们那里也散了。”乔氏对着卫玠言语了一句之后,又对着仆人说道,“去将郎君他们请进来吧。”
听了这吩咐,那仆人便匆匆又出去了。
待这人走后,乔氏又对着卫玠言道:“你们定是有话说,我就不陪了。”
说完,她起身便朝屏风后走去。
卫玠与李翊目送她离开后,便站在堂中等着。
没过多久,萧璟三人便进来了。
于是,卫玠便上前说道:“卫玠见过父亲与二位尊长。”
见他在此,卫成谋有些诧异,便问道:“三郎,你何故在此?”
卫玠本欲作答,可萧璟开了口替他做了回答。
“是我请他来的。”萧璟说着,坐在了主位,“诸位,都坐吧。”
听他如此说,卫成谋便收起了疑惑,与陆康一并坐了下来。
可卫玠与李翊仍站着,萧璟便道:“立德、三郎,你们也坐吧,此处非公堂,没有那么多讲究。”
“卫玠谢使君赐座。”卫玠拜谢起身后,又道,“只是父亲在前,尊长在侧,卫玠不敢言坐。”
萧璟闻言,笑了笑:“看来我这个做叔伯的不顶用了,还得你百计兄亲自出马。”
“他是个晚辈,本就应该站着。”卫成谋淡淡说完后,话锋一转又道,“子玉,还是快将那人请出来吧,我可是期盼良久了。”
萧璟听罢,便笑道:“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会是立德吧?”
陆康说着,看向了李翊。
李翊本是有座的,可听了方才卫玠的话后,他也就一直站着。这里面的个中事由,他都清楚,自然也就明白陆康这句不着边际的问话。
“惭愧,惭愧。”他苦笑着道,“在下虽粗通文墨,可那样的文章,在下是写不出的。”
见他否认,陆康皱眉又道:“不是你,那会是何人?”
说完,他就看向了卫玠,一脸的狐疑。
卫成谋也如他这般,满脸诧异的看向了自己的小儿,脑中想起了方才萧璟的话。
萧璟曾说过,写文章之人与他渊源颇深,而如今在场五人中,与他关系最密切的非卫玠莫属。
“三郎,那文章是你写的?”
他声音低沉的问道,话里带着不信,但又有些信。
卫玠随即便回道:“父亲,是我写的。”
卫成谋听罢,先是惊讶,后又苦笑,表情有些夸张。
见事情水落石出,陆康再不信,也得信了。
“百计兄,没想到你这家里还藏着位尚未出世的麒麟郎阿。”一声感概后,他笑了笑。
卫成谋见了,也跟着笑了,可这笑意带着苦涩,他如今是场中心情最复杂的那一个。卫玠虽是他的儿子,可却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如今见这个小儿凤鸣初啼,出手便是如此文章,他既有惊喜,又有些不快。
此时天色已晚,萧璟不想再耽误,便说道:“咱们先不论其他,单说这文章吧。”说着,他就从袖口将卫玠写的文章取了出来。
他此番话,便把众人的注意力转了过来。
展开那文章,他看了看后,抬头问道:“三郎,我有一事不解,你可愿为我解惑。”
卫玠闻言,便上前拱手道:“尊长问,卫玠不敢不答,还请使君明言。”
“不要如此喊,我与你父亲是同僚,你就称我一声世伯吧。”萧璟说完继续道,“你这文章中,最后那句‘无田则失民,失民则亡国’,可有出处?”
在场的众人都看过那文章,自然也都知道这句话。
如今见萧璟问了,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到了卫玠的身上,卫成谋亦是如此。
“回世伯,郦公食其有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卫玠出口回答,而他引用的是郦食其的话。
接着,他又言道:“而董公所著【春秋繁露】中,也曾这样记载过: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民也。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
中国古代,以民为本的思想早已出现,集大成便是孟子。只是孟子的话,早就人人皆知,卫玠就没有在此引用。
停了片刻,卫玠最后缓缓说道:“这便是晚辈文章中那句话的出处。”
他引用的是古时圣贤之人的话,场中的其他人自然都听过。
只是这样的话,从他一个未及加冠的少年郎口中说出,实在让人觉得诡异。
场中安静了一会,萧璟方才开了口。
“古人说的好,三郎,你总结的也好。”他想了片刻,又道:“只是这样的道理,知其易,行其难阿。”
卫玠闻言,颔首回道:“世伯所言甚是。”
听了此话,萧璟苦笑了一下,他觉着自己有些可笑。
以他的阅历、地位与卫玠谈论这些古贤之语,实在是十分突兀,因而也就怪不得他会如此想了。
但这不合理中又有合理,原因便是卫玠能写出那样的文章。
“你在此时写了这样的文章,想必是知道了如今时局的艰难,那你可有法子破此难局?”
文章合为时而著,写文章之人多是想借此表达自己对时局的看法。萧璟读了文章,便已知道卫玠的心思,所以才会如此问。
“谢世伯垂问。”
卫玠先行谢过,因为萧璟这样问,便给了他说话的机会。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晚辈以为,依照如今的情况,世伯当准备两样东西,方才可以破局。”
听了他这话,一旁坐着的陆康便开口问道:“是哪两样东西?”
“一者,救命之粮。”卫玠停了片刻,继续又道,“二者,可耕之地。”
他这话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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