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白尔玉被他揉的喘不过气来,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
紫霄这才停下手来,微笑着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心口。
白尔玉幽幽道:“其实您哪都好,就是脾气太古怪了。”
“这不正好,反正你以后都不会看到我了。”
白尔玉怔了一下,她因他话语骇然失色,缓缓的松开了紫霄的手,眼中一抹受伤一闪即过。
她说:“我就知道,您嫌我讨厌,要抛弃我了。”
紫霄勾起的嘴角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放了下来:“不对,你先听师父把话说完……”
“不想……”她捂着耳朵小声抗议,又觉得万般委屈,他原来连改正学乖的机会也不给自己。
“我会很快回来接你。”
“你不会的,你就是不要我了。”
“我会。”
“你不会!”
白尔玉哭了出来,她撒娇又赖皮的抱住他。
衣湿体寒,两层薄纱紧贴着肌肤,在两个体冷的人之间传递着热量,他觉得不妥,便将她推开。
“好了,快睡下吧,换身干衣服,再洗个热水澡。”他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却偏要做一副无关紧要的冷漠。
“那好吧,您会回来接我的。”白尔玉停止了哭泣,拿泪汪汪的眼睛看他,说这话时又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求证。
“是的,我会很快来接你。”他摸了摸她的头,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下。
“那我们今天晚上一起睡。”她又笑了,并得寸进尺。
“不可以。”紫霄冷淡的拒绝。
“我想跟你一起睡。”白尔玉又拿出死皮赖脸状,死死的抱着他的腿不松手。
他的眼睛里滑过重丝,脸却更黑更沉了,白尔玉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又是连连喷嚏,又是咳嗽。
最后,紫霄极其难得的,妥协了。
这个天偏巧有着白尔玉一般的孩子心性,一会儿天晴,一会儿下雨的。此时窗外又飘起绵密的细雨,夹着树叶被洗刷的声音,一切都逐渐安静。
破天荒的这位神仙做了一个梦。
号角呜呜的挤进紧闭的窗户吹动了窗纬,引着描了金色喜字的红烛爆着噼里啪啦的灯花,火苗忽闪。
男子手中握着喜称已经良久,却没有把喜帕挑起的意思。而一向善于随机应变的喜娘第三次重复“请新郎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后,见男主角色温润眸子幽深沉敛,不像是不愿意的样子,却又一直毫无动静,不免显得有些尴尬。
称心如意这四个字,对这位新郎来说,真是个巨大的讽刺。他一直反感自己母亲的独断专裁,一直反抗着她对自己费劲心力的摆布。可就在他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时,一场从天而降的婚姻将他的努力全盘否决。
那场对他来说,像是个大笑话的婚姻,是他母亲亲自去请的婚,天帝明文诏书下的旨,这段门当户对的大好姻缘容不得他半分犹豫。
一切都脱离了轨道,整盘棋都乱透,这位来历不明的新娘将成为他的枕边人,永远像阴影般伴随着他,想到这里,男子的眼底氤氲着阴郁。
喜娘见新郎倌突然把称杆往地上一扔,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想问有何不妥,但话还未出口,就被他冷言赶了出去,这间暖意融融的新房只剩两个人,两个相对无言的主角。
男子将胸前碍手碍脚的红花扯掉,然后坐下独自酝酒,三杯下去后,他又不知道是怎么径直走到她面前,一举扯下了那张红的似血的帕子。
然后两个人就相互望着对方,缄默。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她生得绝不会让人失望,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兴许凑合的眼缘,他还觉得她还有三分眼熟,后来一想,她是扬羽的妹妹,眼熟,是自然的。
他问她:“你饿了没有?”
大约是出门前被人叮嘱过,她是红着脸不好开口说话,先是点头,又是死命摇头,然后她抬头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心知肚明她会说什么,但是他什么也不想听。
桌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盛在光可鉴人的碟子里,他转过身去斟酌了半晌,拣了一碟糯米丸子端搁在床边的矮柜上。
“我出去了,若是不够你自己起身拿。”说完,便起身要走。
“等等!”她见他要走,一时手足无措,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口:“其实,那个,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
她识趣的放了手,只因他冰冷生硬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她被吓了一跳后,眼中只剩掩不住的难过与委屈。
他阴沉着脸,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近乎失去理智,像是要把以前的自己完全推翻,再无任何顾及,在这良辰好景之际,半醉半认真的接受了另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
再三承诺后送走那依依不舍的小花仙,他觉得很疲惫。
天居然还没亮,守望黎明第一次觉得这么难熬,最后他还是神差鬼使的回了新房。
还未进门就听到小声的啜泣,心中不免又升起烦闷,他转身进门,见她抱着双膝蜷缩在柜子边哭,好一副梨花带雨状。
然后他只说:“新婚之夜哭的话以后一辈子都得哭了。”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又神色慌张的解释道:“其实我不是哭你走了,其实是……”
似乎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她那袖子擦了擦眼睛,随着站在他身后。
“盒子里是松蓉红枣糕,上次说好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尝尝,”她顿了顿:“我学了很久,但是还是没有那个婆婆做的好。”
他怔了一下,有些混沌,然后怪异的看着她缓缓揭开盒子。
她说:“是从家里带过来的,本来就有些凉,然后刚才不小心一摔,结果又散了。”
可惜,他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看了看盒子里色彩斑斓的点心,下意识的一蹙眉头:
“你是东海三公主龙三?”
“嗯,我叫龙三……也叫薏珠。”她赶紧回答他,怕惹他烦,到后半句时又是欲语又止,口气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她的本名龙三却不比薏珠来的刺耳。
记忆中某个片段逐渐变的清晰明亮,那是段因毫不在意而忘却掉的过往,按理来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的让他连回想起来,都有些吃力。
的确曾有一个小姑娘在渔灯会上突兀的蹦到他眼前,拽着他的袖子一脸急切的对他说:
“我的名字叫薏珠,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啊。”
他想起当时一脸莫名其妙的他忍俊不禁,但见她认真而郑重,半带哄般笑着夸奖道:“这个名字真好!”
然后,他带着她在渔灯会上晃荡了一晚上。
原来龙三,就是薏珠,可是她怎么会?
他死盯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龙三不是薏珠的证据,但任凭岁月如梭,与记忆里的她差了好几分,但不减稚气,寻的出以前的影子。
而半大丫头到窈窕淑女的变化,不过是眉眼间多了些让人荡然心魂的妩媚。
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在脑海里摸索了半天,只有一个词能恰如其当的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那就是荒唐!
掩埋记忆的复苏,以及本身对小妹妹薏珠的亲近,他坚硬如冰石的心好歹是软了下来。他微眯着眼,望着盒子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松蓉红枣糕说:
“我也有些饿了,可以让我尝尝吗?”
她脸上一红,虽然小声嘟哝着“都散了,你还要么?”
但她还是口不对心的把木盒推到他面前。
天蒙蒙亮,天边突露鱼肚白。
紫霄猛的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背脊汗涔涔冰冷一片:“别!”
缠留那抹芳魂的最后一缕淡香萦绕在鼻端,胸闷的快要窒息,仿佛上一秒她还留在他的怀里,泪湿他的衣襟,他似游魂未归似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一秒他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还记得她说,做松蓉红枣糕是要给喜欢的人吃的。
虽然吃松蓉红枣糕的是他,但这话终究不是对他而说。
桃花暖,杨花乱。可怜朱户春强半。长记忆,探芳日。笑凭郎肩,殢红偎碧。惜惜惜。
春宵短,离肠断。泪痕长向东风满。凭青翼,问消息。花谢春归,几时来得。忆忆忆。
原来,终究不曾留有过一日的好,一开始就是错,结果全盘皆错。
他仰头,心情抑郁的舔了舔下唇,顺便跟着随便动了动几近僵硬的腿,然而心下一秒,就舍不得再动了,怕惊醒了她。
白尔玉是雷达不动的好睡眠,趴在他腿上酣睡的正香,刚巧肚子上有一大片没盖住,露出白嫩的肉肉。
他看着她那样子,本来抑郁的心情好了很多,叹着气的同时俯身下去拿衣袖擦去她嘴角的口水,顺便帮她把肚子遮住。
因为靠的太近,他抬头便看到她脸上细密的绒毛,眼睑似阖未阖,深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动。
虽然上一秒他最终松开了她的手,好在这一秒,她就在他身边。
到底是谁更离不开谁呢?紫霄苦笑的同时,把头便再往低了一点。
第三章
紫霄三试陆亦寒后,才觉得宣淮所言非虚,这才胆敢把白尔玉托付过去。
陆亦寒虽是个土匪头子,也没读过多少书,却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大大咧咧的就应承下来。
“小玉,快,叫陆叔叔,我没回来之前你就暂时住在这里了。”
白尔玉扯扯衣角,又踢踢脚尖,望望眼前那个大胡子叔叔,又望望紫霄,噘着嘴不说话。
“小玉……”紫霄蹲下,拉着她的手,温言细语道:“小玉,不是都答应好师父了吗?”
白尔玉突然仰头去看太阳,阳光绚丽得让她微眯了一下眼,此时她觉得心口闷闷的,好像一团棉花塞在里面了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又想挤出两滴眼泪来,却怕紫霄师父笑话。
白尔玉说:“千万不要忘记来接我啊。”
紫霄望着小玉,嘴角溢出笑意,揉了揉她的头发:“不会忘,要拉勾吗?”
“那倒不用,”她扭着身子回答的倒是爽快,不过却言行不一致的把小手指伸在他眼前。
霄微笑摇头,伸出修长的小指勾住她的右手小指,摇晃了两下。
“小玉要乖乖听陆叔叔的话,不要欺负阿猫阿狗,不要挖地上的虫子吃,还有不要……”
“紫霄师父,你好啰嗦啊!”白尔玉拿头把他撞开,然后跑回陆亦寒身边一把抱住陆亦寒,并把脸贴到他的腰上。
接下来是一连串简单的小动作,陆亦寒爱怜的揉着白尔玉的头,白尔玉嬉笑着很自来熟的拿头顶陆亦寒的腰,一连串明明该让紫霄欣慰的动作,一副本来该是他乐得预见的场景,却突然,怎么都觉得有些刺眼。
倒好像,是她把他给抛弃了。
僵直的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低声说了一句:“那好,我就走了。”
繁城刚闹过瘟疫,死气沉沉的半座空城里弥漫着死亡和药草的浑浊味道,繁城里但凡没受瘟疫感染的活人早已全部被送走到曳城,现下这座空城里除了死人就是半死不活的人。
此时,“猪兔子”在树下吃草,白尔玉在树上吃青李,两只都吃的很开心。
大约是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染上那么些怪病,她倒是在这座死城逍遥快活的很,六年过去,她还是小不点儿,哦,不,还是长高了许多,已经长到陆亦寒的胸口那么高。六年,对紫霄的挂念也越发淡了,只记得自己还有个神仙似的师父,长着一张特别好看的脸,然后他说他会来接自己。
不过神仙师父的具体模样,她也已经记不得了。
她如今是土匪帮里的大千金小姐,要星星不能给月亮的,谁也不敢得罪她。而她玩够了帮里的人,玩够了帮里的小猫小狗,甚至玩够了帮里的花花草草,终于忍不住了,把魔爪伸向了外面的世界。
好在她人够机灵,每次出去都没吃亏,还把那些一心要诓骗她的人捉弄的个七零八落的。如今倒也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惹。
此时白尔玉从挂在腰间的绣包里拿出一枚青李塞进嘴里,然后就势摘了一大捧树叶从天而降。
“猪兔子,下雨了,快在地上打个滚儿。”
若不是这一声叫喊,司望溪便只知道树下有只没系绳子的驴子,哪还晓得树上坐着个胆大包天的姑娘。
司望溪撞了撞扶住他的同伴的手肘,轻声问:“怎么还有个姑娘?”
同伴愤愤答:“是,正坐在树上吃青李。”
顿了顿又补充道:“估计这驴子是她的。”
同伴固然是讨厌足了这凭空而出的驴子的主人,没有主人的驴子当然可以已经弹尽粮空的他们解决很多现实的麻烦。
司望溪嗅出了朋友身上的杀气,微笑着拉住冲动的他,淡淡的一点呵责:“你也真是糊涂了,有个姑娘当然比有头驴子好,何况还是个健康的能坐在树上吃青李的姑娘。对了,她有多大?”
“不大,估计比我们俩要小点。”同伴虽不明白他心中有了什么对策,但如实相告道。
司望溪抬头,灰色的眼睛随着树叶晃动时发出的稀疏声寻找着那个神奇的姑娘,神奇的能在充满瘟疫的城镇毫发无伤的丫头。
应该是高人吧,或许还是他们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顿了顿神,然后挣开了同伴的掺扶。重着步子向前一步,朝着树的方向好言好语出声提醒:“小妹妹,爬树危险。”
白尔玉闻声把头透过树叶缝往外探,在搜寻声音的来源时,一边想着,跟我说话?怪事,这城里的人不都死光了么?难道是鬼?
想到是鬼,她心里一寒涔。
话说这个城里的人死相都挺难看的,若是变成鬼,那岂不是更难看了?她不怕瘟疫可没说不怕鬼。
抬头看天,血红的流云像足了凤凰展翅。大抵是明白鬼是不能在大白天里出来的吧,一个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时树下的人又开口了,关切的语气不言而喻。
“小妹妹,你是不是下不来了?”
是不是下不来了?当然不!
她拨开一丛树枝,终于看到那个一直在对她说话的人。
穿青衫的落魄少年,蓬头垢面看不出是否生的出彩,只是灰色的没有生气的眼眸像旋涡似的把她吸了进去。
于是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他:“嘿,你怎么那么关心我,若我却是下不来了,你会帮我吗?”
司望溪没有片刻犹豫,清朗的声音回荡在空地上空:“你若是不怕的话,跳下来,我接住你。”
“那好,我跳下来了,你可接住我了!”
白尔玉从树上一跃而下,司望溪向前一步,凭着直觉去接。
而司望溪的同伴却吓的半死,那么高的地方她既然爬的上去肯定也下的来,况且直接跳下不死也只半活了。当然,他关心的不是那野丫头的安危,而是担心自家少爷的身体。不过,当他看着自己家少爷张开双臂迎刃而上,他再跟上去明显晚了半拍。
“嘣”的一声,沉闷而有力。
他结结实实的扑倒在地,虽没稳稳抱住她,却成了她的肉垫子。
白尔玉捂着嘴咯咯笑,一点也没注意到身下的人半躺在地上捂着嘴剧烈咳嗽,心肝胆肺都跟揉成一团似的。
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司望溪关切的问她:“小妹妹,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