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喜憨儿今天铁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陆修寒就是你,你就是陆修寒。”我叹气。他不跟我捣蛋,偶发性的出现人性时,我就很难对他凶。第一印象总是很重要的,我总觉得,他是那个弱小的孩子,全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伸手抓住我的袖子。
无路用的良心加上母性,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不是。”他回答的很认真,“他是他,我是我,老二是老二,老三是老三。我们像是插枝分株,绝对不会再是同一棵树。”他强调,“我就是无穷。”
……不要侮辱植物了。人家植物没有同种相残互相吞噬的毛病。
“植物是很和平的。”我含蓄的回答。
“什么?”他没听懂。
我含糊过去,“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个小孩,差点被奔马踩死。他爹是个凡人,却冲过去护住他。”他沉默了一会儿,“那孩子,哭得很伤心,那个快死的男人,抬手安慰那小孩,叫他不要哭。”
他一直有整合困难的问题。他拥有所有记忆和情感,但他不承认本尊,只是漠然的撷取他需要的知识。这万丈红尘、悲欢离合,和隔一层的记忆相比起来,对他来说是很大的冲击吧?
“我杀了那匹马,救了那个男人。”他的语气柔软,“我不该这么做对不对?他就不会这么做。这样只会引来麻烦……我觉得又开心又苦恼,又觉得很烦……”
忍不住,我摸了摸他的头。虽然他这么闹腾,喜憨儿就是喜憨儿。他纯真的很邪恶,但毕竟还是纯真。
“……你不是说你是无穷?那你管陆修寒会不会怎么做?你开心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欺负我的时候就没犹豫,现在犹豫什么?我不相信陆修寒会这样欺负我。”
“那是。”他低低的笑了起来,“欺负你真有趣。”
我恶狠狠的梳了三下,恨不得把他的头发扯下来。
他被我扯疼了,护着头跳起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正戒备着准备开战,他却神情一肃,气息冷然,张扬的放出滚滚杀气,“果然麻烦来了。”他对我轻喝,“待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
口吐飞剑,瞬间消失了踪影。
拿着扁木梳,我呆住了。
之十一
等我再也探查不到无穷的气息,不可否认,我狂喜了十二个时辰……二十四小时。
日日夜夜让这烦人的狗皮膏药贴了五年又三个月,我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
睡觉不用扮竹子,也不会在被窝理掏出蛇来。我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心满意足的逛了一整天的街,没人会故意绊我、找碴,更不会讲话气我、欺负我。
自由的感觉真甜美。第一天,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规划过我要怎么生活,或许跑去当个装神弄鬼的神婆不错,反正这五年我也学了些能唬人的玩意儿。或者当医生,我懂几种简单的丹药炼制,药材也不会太麻烦。
可第二天,我突然觉得这些远景和愿景都没什么意思。我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我在担心。
我居然在担心无穷。这个事实让我脸孔苍白,食不下咽。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终究还是被感染得像个变态了。我没拔腿就跑,居然在客栈里转来转去,明明我不用生活担心……我身上不是没有银子。
但我像只磨麦粉的驴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浮起几百种可怕的想像。我想到他家那可怕的老二,想到他偶尔讲过的惊险捡骨行。寸寸危机、步步惊心。
我想到他说元婴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有基本自保能力。
最后我想到的是,我们初见面,那只满是血污,拉住我袖子,小小的手。
我跟一个整合不良的喜憨儿生活在一起太久了,自己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好几次我想走,但脚沉重如铅。
他让我待在这儿的。
第五天,我在客栈大厅喝粥,听到有人提起妖人。说他当街杀了八王爷的马,四分五裂,惨不忍赌。妖人来去无踪,只抓到一对勾结妖人的父子,已经杀了。但当晚八王爷无端暴毙,皇上震怒非常,下令严查云云。
……我不该让他一个人出去的,我若跟着,事情不会变得这么糟糕。我老说他是个变态、阴险狡诈。
但裂灵后,他身为第四元神,一直被关在密室里,如此一百年。他的邪恶是根源于本尊的自私,但他的纯真就是他根本和这世界没有任何机会关连。
天啊,无穷到底在哪里?
我哭了出来,眼泪滴在银戒上,我稀薄的真气被恶狠狠地一扯。试着探入神识,我居然看到了他……或者是看到那个金戒吧。
无穷半玩半闹教过我扎甲马,我却没什么信心。总是跑没两里就吓得急煞车。想想我真是道心欠缺得厉害,学什么都不太上心,马马虎虎。这是我头回这么懊悔不用功。
咽了咽口水,我跑出大街,扎上两道甲马符,咬牙驱动了。银戒给的方向是直线的透明光,我知道自己的方向感不好,只能走直线了。但这种疾行术真的要把我给吓破胆了。尤其是为了走直线上房下房,最后还跑上城墙又尖叫着跑下来,真的好可怕……
透明光越来越淡,我也越来越怕。血腥味越来越重,即使速度这么快,我还是瞥到一些不想仔细看更不想仔细想的……肉块还是内脏。
我很想吐。为了让自己略略漂浮不至于磨断脚,我已经极尽真气环绕在脚上了,我身上的护体真气比纸还薄,更无力阻挡灌木树枝在我身上造成擦伤。当然,我可以开金钟罩,但那符宝会造成行动迟缓的后遗症。
现在我是一刻也不能浪费了。
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我看到不少断裂的法器和飞剑,说明刚刚有一场大战。而且是修道人间的大战……
透明光黯淡下来,我看到无穷了。我也知道为什么透明光会黯淡,他的真气都耗尽了,两只手鲜血淋漓的被金刚杵钉在地上。一个狰狞的和尚举起月牙杖,正要劈落。
“飞剑影,叱!”我想也没想,接近本能的唤出符宝。我实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可以驱动这骄傲的符宝,它一出匣,就要直取我的脑袋。
我怒不可遏的大喝一声,使劲全力的驱动它。
事实证明,符宝也是怕恶人的。好声好气说不听,我一凶它就怕了,它绕了个大圈,飞快的疾取大和尚,不但削断了月牙杖,还割断了大和尚的脖子,念珠断裂,掉了一地。
我杀人了。
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只有我心跳如鼓的声音。我干呕了一下,吐了。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只好四肢并用的爬到无穷的身边。可能是受到太大的惊吓,情感有些痲痹,我居然有胆推开无头的大和尚,也不去看他怒张双目的首级。
“无穷?无穷!”我拍着他的脸,他整个都冰冷了。但微微的张眼,扯了个讥讽的笑。
“鸾歌……等不及了?”他喘了一下,“他是对的。我就不该去惹麻烦。”
我哭着拔掉钉住他双手的金刚杵,把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储物手镯,发现他的天元丹空了。他一定是边打边吃,修炼喀药就算了,连打架都喀药,算什么事啊?
我只好摸我自己的培元丹给他,对元婴期的人来说,药力太薄了。
他噙了丹药,专注的看着我。拉住我的袖子,“鸾歌,现在杀了我,以后我就杀不了你了。”
我瞪着他,怒火渐渐上涌。这浑球、混账,大变态!我刚为他杀了一个人……两世为人第一回沾惹了人命,将来恐怕会终生做恶梦……他在说什么废话?!
他拉着我的手,按着天灵盖。“等等你对我动手的时候……我的元婴会从这儿出来。
你若吃了……大约可以前进到灵寂期。距离自结元婴就不远了……”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我抓着他前襟,“为什么现在还要欺负我?我杀了一个人未来都睡不好了,你是不是打算让我永远睡不着?你说啊!你为什么就爱欺负我?我做错什么啊?!”
他带着很可恶的笑,昏过去了。白衣染尘,乌鸦鸦的长发混了泥。他一点一点的衰弱下去,真气耗竭,元婴委靡不振,接近散功解体了。
重得我拖不起来。
我用力擦掉眼泪,一手按住他的天灵盖,一手按住他的丹田。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他是怎么做的。
一阴一阳,我将自己稀薄的真气灌到他身体里,像是拿小水沟的水去润干枯的东海。我竭尽全力的用那点真气去运行他的小周天,只够我运行一次,救醒元婴而已。
我想再榨,已经没有了。
谁让我不用功呢?昏迷之前,我只想到这个。
等我再醒来时,只觉得很冷。明明眼前有火。我想是真气被我耗了个干净,没得护体。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在无穷的怀里。
他双目紧闭,盘膝坐着。脸孔虽然苍白,但淡淡的泛着光。我想他没事了。抬头四望,我们居然在竹林里。这是一个迷杀阵,名为紫气东来。
无穷能够启动这个阵,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但我的手都皱起来了,好像木乃伊。这就是真气耗损过度的结果,我都不敢去摸自己的脸,一定像个小老太婆儿。
他睁开眼睛,我赶紧把脸转开。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动作,居然让我脖子会痛。
无穷把我的脸转过去,我不满的抗议,只是声音很沙哑,“难看死了,别看。”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不是让你等着?你巴巴跑来送死?”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没杀我?杀了我,你就自由了。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
“你有病啊?”我没好气,“想死自己去死,别赖我!”
“我若死了,什么东西都是你的。”他抓着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我什么都没有瞒你。”
我突然恼羞了,“干嘛啊?我就是不想杀你,怎么样?我、我就是有良心这种东西,怎么样?我就是个笨蛋,我就是、就是……就是烂好人不行吗?要你管!”
他突然亲了我。
我想我是瞬间石化了。牙关紧咬,眼睛也不知道要闭,张得大大的。他一面思索一面含着我的唇,很认真,但很笨。
他离我远一点的看我,我震惊到脑筋打结。“我、我……我现在一定很难看吧?”
“是啊,”他点头,“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苍蝇。”
我真的火大了。“放开我,走开!”我设法坐起来,却觉得全身痛得不得了。
他没放手,反而抱紧一点,把脸偎在我的脸上,“我会养好你的。”他很轻很轻的说,“你是第一个,不为什么,却不想杀我反而想救我的人。连他……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我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哭。
之十二
京城发生了一件非常轰动的大事。
死去十四天的八王爷,突然还阳了。除了有些疲惫虚弱,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只是突然一心向道,已经拜在白云观观主座下了。摇身一变,从沉溺酒色财气的花花王爷变成养性修德的谦谦君子。
连皇帝都赞叹,“山崩地裂有时见,起死回生古无闻。”对这个疼爱的第八皇子更是荣宠有加。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都是屁话。
虽然说起来挺哑口无言的。我发现,自从我娘因为少根筋给我安排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前程,我就想奉劝天下儿女,还是自力救济吧,别靠爸妈安排未来。像现在搞到这样复杂,怨我娘也不是,不怨也不是,非常纠结。
自己做决定好歹怨自己方便,不用这么左右为难。
事实是这样的。
八王爷在闹市奔马,踩伤护子的路人甲,一时被感动心肠的无穷摘叶杀马,八王爷从马上跌下来伤了自尊。场面非常混乱,无穷扔了颗培元丹救了路人甲就飘然而去,哪知道八王爷的心眼小到这种程度,抓不到无穷,居然纵凶仆打死了这对父子出气。
谁知道路人甲的娘子曾是村巫,性情非常刚烈。丈夫儿子无端惨死,非常愤怒,当晚自咒穿嫁裳上吊自尽,当晚就化为厉鬼祟杀了八王爷。
皇帝以为是妖人所为,勒令钦天监彻查。钦天监国师早就知道京城来了个元婴期的高人,一直都有戒备。他出手杀马就已经被盯上了,大概是技巧火候不够,被无穷发现,就远远的引走。没想到八王爷暴毙,这才精锐全出,引发一场大战,频频增援。虽然修为远不及无穷,但所谓蚁多咬死象,才轮得到我破格演出。
可还没完。八王爷被祟得太厉害,厉气不散,尸身不腐。无穷抱着我潜进去的时候,已经成了行尸,都快破棺而出了。
于是一起因为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事故,引起了一连发的血案。
无穷顺手灭了变成行尸的八王爷,李代桃僵,成了还阳的八王爷朱煐。虽说我知道有种法术可以易形幻身,但略有修为的人就能轻易看穿。我这菜鸟都行了,往来那么多道长高人大和尚怎么没看穿,让我摸不着头绪。
“变化为三等亲内耗的真气极少,而且看上一辈子也看不穿。”无穷淡淡的说,“便宜皇帝了,算他儿子的孝心吧。不然我是想去龙椅上坐着养伤的。”
“啥?”我呆掉了。温泉行宫、圈禁的废太子……不会吧?
“我这肉身是废太子的小孩,天生是个白痴。”无穷粲然一笑,“不然我怎么会把洞府建在废弃行宫附近?当然是先相好了。”他的浅笑越发邪恶,“每一步每一着,我都仔细算过。不然我怎么从老二手底逃得过?他什么都有,我可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追根究底,会惹上这么复杂的事和这么复杂又黑心的人……都是因为老妈少根筋的关系。
这能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之十三
我刚开始的时候很吓人。
头回看到铜镜时,我差点吓死。什么叫做鸡皮鹤发,总算是见识到了。而且知道镜中人是自己,更是考验心脏。我仔细看了很久,纳闷无穷怎么亲得下去。听说我当日比这时候还老多了,他的美感难道比我还惨?
后来他发现我看着铜镜会眼泪汪汪,把屋里所有的铜镜都化成粉末了,让我非常无言。
更无言的是,这次纯属误会而阴沟里翻船,我又衰弱到比没修炼的人还惨。药材欠缺,虚不受补。无穷非常自在的动用八王爷的权势,满天下找珍贵药材,我每隔一个时辰就得吃据说一碗五两金子的药膳,真是吃得心惊肉跳。
而且他还坚持自己喂,他住的地方是绝对不留任何人的。
我开始担心,这次大战是不是打坏了他的脑子,整个反了天。他对我真是温柔备置,体贴入微。好不容易用开心农场培育出来的高贵药材,他没先去治他沉重的伤,而是先冶炼了一炉天颜丹──珍贵但没大用处的药丹,主要是青春永驻用的。
“……你若很讨厌对着我这张阿婆脸,我可以带面纱。”我小心翼翼的问,不时兴这样浪费药材吧?离缘草是天元丹的主药材,培育千年才有基本效果。发芽率很低,即使是开心农场全力培育,活不到一成。
他不治好自己的内伤,弄什么天颜丹?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含情脉脉的说,还巴哒一声在我额头亲了一大口口水。
……我想陆修寒一定一心求道,没把过半个妹。他们家小四会这么笨,都是本尊的错。
“我们现在好像在演“霍尔的移动城堡”。”吃了一颗珍贵的天颜丹却没起效果,我很感慨的说。
的确,我的问题是真气丧失个精光(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