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个都是老江湖,老得成了精。
正唯如此,他们才不计身后的批评,屈身辱志,窝在金陵分坛的两家镖局里养老。
当年既没有挺身一抗的勇气与风骨,此刻又何必逞强卖命来为一个不甘心加入的组织而邀忠呢?
他们存心把问题推给总坛去解决了。
三个老的不作进一步表示,尤俊也无可奈何。
干笑一声道:“阁下好功夫,看来已尽得令师真传了。”
燕青淡淡地道:“好说!好说!在武学上,在下不过只得先师十之一二,但先师耿介之性,却能做到十之五六,一毫不苟取,在下是做得到的,所以前几天江宁道上,在下只取了贵高一面镖旗,而十万两银子,也用贵局的名义做了一番善举,难得有莫氏双杰在此为见证,而又承他们力保将真相告诸武林,谅来不会损及先师清名,在下告辞了。”
语毕起身一揖,回头就走。
尤俊忙道:“阁下就这么走了?”
燕青淡淡地道:“敝人倒想在这儿陪各位聊聊,但各位都没工夫,因为贵局与镇江府台所许的时限是今天午时,刻下午时将过,兄台还是赶紧去把镖旗赎回来,免得陆府台担心,人家看在贵局的金字招牌上,才放心地垫发库银,可不能使人为难,陆大人是个清官,也很有魄力,换了第二个人,未必就会这么轻易相信这一面镖旗能值十万两银子。”
尤俊征了一怔才道:“阁下做得这么漂亮,当然不会跟我们为难吧?我们也是伙计,阁下就是要跟敝上过不去,也该替我们想一想,这么一来,我们将如何交代呢?”
燕青想了一下道:“不错,江湖道上,如兄台这样通情达理的朋友还不多,敝人颇有意一交,只是阮囊羞涩,金陵又是销金窝,敝人自从秦淮河畔,跟金紫燕一聚之后,竟有点儿丢不下,但又去不起。”
尤俊忙道:“没问题,阁下只要肯去,兄弟当全力负担一切用费,但凡阁下的化销,都可以开在兄弟的帐上。”
燕青道:“盛情可感,但在下要谨守师训,一介不苟取。”
尤俊道:“咱们交个朋友,阁下去一趟,使兄弟有个交代,就是帮了兄弟一个忙,这是兄弟应该尽心而为的。”
燕青笑道:“去了后,很可能兵刃交加,这个交朋友的代价太大,而且朋友可以立刻变冤家。”
尤俊道:“那是敝局的事,兄弟绝对不会与阁下正面成敌,朋友毕竟是朋友。”
燕青摇摇头道:“那还是不行,你我的立场,始终不可能成为朋友。”
尤俊道:“阁下绕了半天圈子,是存心找个借口不去金陵。”
燕青一笑道:“那我又何必开口说要去呢,我并没有非到金陵不可的必要,对吗。”
尤俊道:“那阁下要如何才肯去呢?
燕青道:“没甚么,我只有一个难题,没钱,等我再赚足了一笔银子,足够在金陵挥霍上几天的时候,我自己会去的,我也这样答应过那位金紫燕姑娘,这儿有位对先师很了解的前辈,他也知道先师生平绝不作狂言的。”
史剑如立刻道:“不错,三白先生一诺千金,但阁下是否也能如此呢?”
燕青傲然道:“在下除了武功不如先师,但行为举止,一切都以先师为规范,这一点自信不会令先师泉下失望。”
尤俊道:“这么说来,我们只有在金陵恭候了,不知道阁下在甚么时候才能到金陵来呢?”
燕青苦笑道:“那可很难说,在金陵的销金窟中要过两天舒服日子,势非数百金,而在下别无一技,只有这点武功,不是替人护院,就是保镖,目前这两项工作都不好找。”
尤俊暗中轻扯一下莫桑的衣服。
莫桑会意道:“燕朋友,如蒙不弃,敝局倒愿意聘你为镖头……”
燕青笑笑道:“莫大侠,别开玩笑了,贵局的字号虽久,生意却大不如前,且三年都承揽不到一笔……”
尤俊道:“那是以前,现在可不同了。”
莫桑道:“朋友也在梁上听说了,马总镖头高义云深,对敝兄弟大力照顾,所以一回到金陵,就会有生意了,敝局闲散日久,正需要人手。”
燕青沉吟了一下,莫桑道:“循例镖局聘任镖师,都要先支付一笔安家费,敝局财力支绌,目前只能预付五百两,而且这五百两,也得到金陵才能付出,敝兄弟是来玩的,身边没作准备……”
尤俊在桌子底下,递给了莫梓一卷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心中会意造:“不,我这儿还有,这是我昨天从一个朋友处挪借来的,原准备作下个月镖局中的伙计们薪俸之用的,现在可以先付给燕朋友。”
燕青道:“那怎么行呢?”
莫梓一笑道:“有甚么不行,镖局就怕没生意,只要有生意上门,照例就可以先支取一半的保运费。”
燕青道:“五百两,是可以在秦淮河畔窝几天了,可是莫二侠,恐怕还不等银子花光,我就没命了!”
莫样道:“这笔银子就是买命的,阁下肯到金陵去,使我们能对马总镖头恳邀见证的任务完美达成,就已经值得了,我们在金陵候驾五天,五天内阁下踉隆武的问题作个明白的解决,然后再来调商就任的合约……”
燕青接过银票道:“好吧,我一准到,只是尤老哥,请上覆责上,我这趟重回金陵,也许就没命再离开了,无论如何,也请他高抬贵手,让我先消遣几天。”
尤俊道:“行,没问题,莫二侠不是给你五天的期限吗?我们也在第四天晚上才跟阁下解决问题如何?”
燕青笑着拱拱手:“盛情拜领,我这就先一脚赶到金陵去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得先花光这笔银子再说。”
语毕飘然出门而去,林奇想到十万两的赏金落了空,那一大笔债不知如何了断,心中大急,追了出去道:“等一下,朋友还有一件事情没解决,敝局的黑虎陶宏,昨夜陈尸江边,阁下怎么说呢?”
燕青一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此而已,有甚么说林奇征了一怔,尤俊也追上道:“阁下承认人是你杀的?”
燕青道:“达波三式剑痕宛然,我不承认行吗?达波三式是既师独门绝学,在下既然三白传人,当然无可否认。”
尤俊道:“好,朋友很爽快,我们也不多说了,一条人命固然无价,但在江湖道上,生死本不当回事。”
燕青笑笑道:“反正到了金陵也要解决的,杀一个人要偿命,不杀人也要偿命,我踉隆武的过节已不是一条人命的问题了。”
尤俊道:“说的是,只要是公平的决斗,敝局也不是不讲理的,隆武跟阁下并没有拼命的必要,陶宏找到了你拼命,是他自己的不对,阁下也听兄弟说了,敝上并没有要阁下非死不可的意思,他对令师很宏敬的,所以陶宏之死,死在他技不如人,敝局绝不会为他作寻仇的打算。”
燕青一笑道:“达波三式之下杀死的人,绝对是公平的,史前辈已经说过了,到了使用达波三式就是到了忍无可忍,必须自卫保命的时候,以后如果贵方还有人死于这三式之下,贵方应该体谅,咎不在我。”
尤俊道:“承教!承教!至少在限期之前敝局的人不会对阁下有所行动,万一有谁自作主张时,阁下仅管利用那三式剑法招呼,在下保证不会怪到阁下头上去了。”
燕青一笑道:“我不是个嗜杀的人,希望死于那三式之下的,只有陶宏一个,林兄,你说是不是?”
林奇心中有鬼,连忙道:“你怎么问我呢?”
燕青大笑道:“因为你对陶宏的被杀最关心,我不问你问谁?”
大笑声中,他昂然扬长而去,而且顺手解开拴在店外大树下的一匹马,回头道:“我去心如箭,暂请尊骑一用,到了金陵就会归还的。”
林奇叫道:“那是我的马。”
燕青笑道:“我知道,别人的马我不敢借。”
尤俊拉住了暴怒的林奇道:“林兄弟,算了吧,你另外再找一匹就是了。”
林奇怒道:“这小子欺人太甚!”
尤俊压低嗓门道:“你应该感谢他,把陶宏的事替你承揽过去了。”
林奇一怔道:“他知道是我下手的吗?”
尤俊冷笑道:“为甚么他只骑去你的马呢?兄弟,你是总坛派下来的,怎么会那样粗心,行事都落在人家眼里去了。”
林奇道:“不可能,昨夜一个人都没有?”
尤俊道:“天下事只怕有心人,他既然约定我们在这儿见面,自然对我们行动十分注意,而且凭他那份武功,蹑在你身后,你也不会发觉的。”
林奇道:“那怎么会呢,我斟察过了,确定周围五十丈内.不会有一个人才下的手,我把陶老大诓到那个地方去前,早就先相应好地势……”
尤俊笑笑道:“他躲在梁上听了我们半天谈话,谁又发现了呢?”
林奇汗水直流,脸色如土地问道:“那怎么办?”
尤俊道:“没关系,百平兄也讨厌陶宏,不会追究的,何况燕青也很够意思地说了过去,只要我们以后密切合作,大家都心照不宣,别让那些老家伙知道就行了。”
林奇道:“兄弟全听指承,尤兄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尤俊道:“回去后,想法子把姓燕的拉过来。”
林奇面有难色,尤俊道:“他的身手很不错,金陵分坛虽是百平兄在主持,但这些老家伙中,总有几个靠不住的,你可以多留心一下,利用姓燕的去对付他们,咱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说着两人回到店中,尤俊一拱手道:“莫大侠二侠,今天全仗二位帮忙,否则我们真交不了差,要留下他,可实在不容易。”
史剑如立刻表示不满,尤俊忙道:“当然,也非绝对不可能,如果三位老镖头同时出手,他是走不了的,但传出去可太难听了,把他诓到金陵去,让敝上自己去决定如何对付是最理智的事。”
史剑如这才神色一舒,迢:“三白的无相护体神功可御内劲,却挡不住真刀真枪,老夫等如果以兵刃相加,未必会输给一个小伙子,只是老夫与三白先生也有数面之交,不便对一个后生晚辈做得太绝。”
尤俊道:“是的,何况他也没有大过,十万两银子,替我们做了一个义名,百平兄将来不会反对的,只是让莫二侠花费,令我们十分不安。”
莫梓立刻道:“尤老弟,你别客气了,敝兄弟能够不饿死已经难得了,身边哪有五百两的闲银,银票是你底下递过来的,我只是转个手而已。”
尤俊笑道:“兄弟仍是十分感激,因为不是二侠出面,他不会接受,也不会立刻上金陵去,兄弟就无法交差了,现在我们要到府台衙门去缴现取回镖旗,无法多陪,二位如果另无要事,也请快点回到金陵去,以便敝上登门致谢。”
莫桑道:“兄弟镖局只有我们哥俩当家,而我们闲得出来游山玩水,还会有甚么要事呢?”
尤俊道:“有的,百泰绸庄有一批绸缎,急着要从姑苏运到金陵上,货单在兄弟身上,目前敝局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承应这笔生意,就烦请二位辛苦一趟吧。”
说着,把提货单双手递上,这是他从百平那儿要过来,原是准备让薛依再跑一镖,现在先做个人情,让给兄弟镖局了。
这番举措倒是大出莫氏兄弟意外,百丰百泰两家绸庄本是马百平的私业,也是隆武与景泰两行的独门生意,利润之厚,是镖局中从未有的,他居然托兄弟镖局护送,这简直是别开生面了。
史剑如一皱眉道:“这似乎不太妥当吧。”
莫桑道:“是啊,若是别处的生意,承蒙转托,敝兄弟尚可代劳,这笔生意,敝兄弟实在无法接受”
尤俊道:“照理说这是敝局与景泰的私家镖,实无外托之理,可是目前情况不同,我们跟燕青的问题没解决,须得预防地再来上一手,那个麻烦就大了,还是麻烦二位一下吧,好在这趟镖无须人手,车辆可以在姑苏雇用,二位立即启程,差不多在五天后就可以赶回来了,正好赶上听取我们与燕青交涉的结果,事不宜迟,二位就辛苦一下吧。”
把提货单硬塞了过去,莫氏兄弟接在手中,心中略生愧意,但兴奋的成分居多,保下了这趟镖,利润不说,在面子上,却可以在同行者大大地神气一番了。
把莫氏兄弟送走后,几个人睑色都很沉重的出了店,随即赶往城中府衙门,刚好赶上看府衙贴出的那张大通告。
这位陆府台大人也真有两手,不仅在公告中大大地捧了隆武镖局一番,而且还做了绝事。
亲笔题了一方“仁泽苍黎”的扁额,悬红结彩,就供在公告牌旁边,更召了几十名灾民的代表,手捧香火,轮流在一方香案前顶香礼拜,香案上就供着那面镖旗。
事实做得令隆武镖局无法否认其事。
他们往府衙前一报身份,那些灾民就口念阿弥陀佛跪了下来,而陆知府则全幅衣冠,大开中门的迎将了出来,口中连连地称谢,跟着鞭炮齐鸣,万人争看。
尤俊是在苦笑中,呈上了十万两的银票:“大人如此做实在大张扬了,敝上的意思只为尽心,亦不相借此以邀善名的。”
陆府台却有点讪然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压低声音又道:“灾民嗷嗷待哺,上献的指示都要等到了朝廷的旨意后才能开库放赈,远水难救近火,下官实在忧心如焚,所以得到贵局的一纸呈文时,下官迫不及待地就施了,虽然知道贵局的金字招牌,必不敢开玩笑,但下官也捏了一把汗,万一稍有延误,下官的担子可真不轻,贵我两方将成为笑柄,现在各位果然如约而来,真信人也,真义士也,下官除感激外,更费示无限的钦敬。”
府里设下了宴,邀请当地名土乡绅为陪,同时举行了赠匾的仪式,蹩得他们一个个如坐针毡,浑身不妥。
好容易应付过去了,还得陪着府台大人所派的师爷,慢吞吞地把匾送到金陵,尤俊把这项苦差事推给三个老的顶了,自己与林奇先一脚飞马赶回金陵,那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甚么话都不说,直叩马百平的私邸。
马百平不等他们开口就问道:“尤老弟,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上午,金陵道亲自来访,说我们在镇江做了一番善事,捐了十万两银子赈银,着着地摔了我们一场。”
尤俊苦笑道:“这是浪子燕青的好抬举,至于江宁道来访,则是镇江府台陆文涛怕我们赖帐,先来定个底,总座是如何回答的?”
马百平道:“我以为是你们干的,只有含糊应承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想派人去追问呢。”
尤俊把燕青计谋的经过说了一遍,马百平皱眉沉思良久才道:“这件事牵出了莫氏兄弟,想瞒是瞒不住了,就怕莫家兄弟回来乱说一通。”
尤俊道:“小弟知道那份邀请帖子不可能是总座送的,一定也是燕青捣的鬼,所以后来想尽方法加以弥缝,硬是承认了下来,而且还斗胆把预定给薛老承保的下一单百泰的镖货,托他们代运了。
马百平道:“那怎么行?这对我们的面子太难看了啊。”
尤俊道:“既然承认了邀请帖子是您主动,不如好人做到底再送他们一个人情,封住他们的嘴,在同业间,您还可以为争一个义名,让大家知道您对江湖同道是如何的照顾,所费无几,却落了个善名,这比让他们回来胡说好多了。”
马百平又想想道:“对,兄弟,还是你行,除了你之外,谁都没这个脑筋,这次幸亏是你去,否则谁都不会有这份心计。”
尤俊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