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这件事从她找杜天打赌到雨中论酒开始,然后知道杜天和温火先生的真实身份和他们的
意图。
这之间似乎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唯一可疑的也只有在和杜天打赌时,忽然出现
不停咳嗽的流浪汉,说了两句至今她仍想不通的话。
“何苦?”。”何必?”。
这咳嗽的流浪汉到底是谁,说的这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藏花又喝了口酒,这小镇虽然很偏僻,但酒却是道地的竹叶育。
菜就不怎么样,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也只有马虎点。
藏花放下酒杯,那双永远充满热情、明亮的眸子又凝视着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
的地方。
杜无痕先用狄青鳞做饵,诱出她的兴趣之后再告诉她钟毁灭和“木乃伊”事件有关。
到了这个时候,藏花想不管这件事都很困难了——谁叫她天生有好奇之心?
她用最荒谬的方法将钟毁灭从杨铮手里“借”了出来,于是她就跟着钟毁灭到了这个小
镇。
然后就发生了今天这件令她头痛、沮丧的莫名其妙之事。
所以她才会像个傻瓜似的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喝着“无聊”的酒。
这件事情虽然牵扯到很美丽很神秘的“木乃伊”传说,但整个看来似乎应该没有什么阴
谋。
藏花却越想越觉得怪,她也说不上怪在什么地方,总之这件事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夜,无月无星。
苍穹的星星月亮仿佛也怕这镇上的“死”气,而躲藏起来。
山凤带来了远山的泥上芬芳味道,也带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藏花的眼睛立即睁得大大,耳朵又竖起聆听着。
“咳!”又是一声咳嗽声,这次是从长街上传来的。
藏花望向长街。
黑暗中仿佛有一条修长的人影从长街处走了过来,走两步他就停下来,弯腰咳着。
一口痰吐出后,他才伸直身子继续朝酒楼走来。等他走到门口时,藏花才看清楚这个
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白的灰色长衫,人长得瘦瘦高高,脸色却是苍白,就仿佛海浪拍打着
岩石所激起的浪花那般透明的白。他已不再年轻。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
满了他生命中的凄凉和孤寂。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仿佛带着一抹忧郁和空虚。只有他
的眼睛是年轻的。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深蓝色的,蓝得就宛如天空最深处的那一抹
蓝。这双眼睛也仿佛是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
人愉快的活力。”有客自远方来,主人难道不悦乎?“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他竟将这里
当做是藏花的家,将藏花当做是主人。藏花虽然愣了一下,但马上笑着说:“粗酒淡莱,聊
表敬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很久才缓缓吐出。”好酒,这是廿年陈的竹叶青。”
这是标准的酒鬼,从酒气中就能分辨出酒的品类。
藏花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干一杯。”藏花说:“不管你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就凭你刚刚露的那一手,我
已经决定交你这个朋友了。”
这中年人喝完一杯酒后,又开始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
一种病态的嫣红。
——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藏花歪着头看他,哺哺自语:“奇怪,奇怪,我好像见过他?”
中年人终于停止了这“惊人”的咳嗽,他深深吸口气,缓和自己的呼吸,然后又倒了杯
酒,愉快地举起。
“再次相见,承蒙赐酒,又获抬爱,怎敢有贪?”
“再次?”藏花思索,忽然想到,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我和杜天打赌
时,从树后走出来的流浪汉。”
中年人嘴角有了笑容。
“今天还想起你。”藏花说:“你就出现了。”
“哦?”
“你那天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藏花问。
“你真的不懂?”
“不懂。”藏花回答得很快。
中年人笑着将酒喝下,又想咳嗽,但他忍住,笑笑望着藏花。
“何苦?”他的笑容就宛如久雨初晴般地令人心情,“你明。明不须要摔那一下,叉何
苦让自己肉体疼痛?”
“你看得出来?”藏花望着他中年人点点头。”你只要十分钟,就可以爬光那三十棵
树。”
“我只是不好意思让他输得太惨。”
中年人凝望着藏花。”你以为杜天真的输了?”
“难道不是?”
“就算根本没有打赌这件事,我保证杜天一样会去找你。”
“找我?”藏花诧异。”就为了钟毁灭的事?”
“这只是其中的一小件事。”
“还有另外的事?”藏花的眼睛亮了。”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你总算有点像藏花了。”
这是一句什么话?可是藏花却懂。
这话如果换个字句来说,就是这样说:“藏花总算有点像传说中的聪明了。”
藏花喝了口酒,慢慢地放下杯子,她的目光望着灯火。
灯火如豆,灯芯已短,又重新挑起。
“难道杜无痕说的‘木乃伊’、‘卖国贼’之事,都是虚无的?”
“是真的。”中年人注视她。”事实却比他说的还严重。”
“看来我的好奇心应该改一改了。”
“来不及了。”中年人淡淡他说:“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来找
你。”
“找我?”藏花问:“就为了那件大事?”
“若是为了那件事,楚留香和小李飞刀只怕早就来了。”中年人嘴角的笑意更浓。”他
们是为了木乃伊的事。”
“但以前江湖中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听过有关‘木乃伊’的事?”藏花问:“现在忽然间
好像是宝藏似的,人人抢着要。”
“那是有人故意将这个消息散布出来。”中年人的眼中竟似有了忧郁。
“这木乃伊秘方真的那么吸引人?”
“古代秦始皇为求长生药,都能劳师动众的,更何况这死后还能活的秘法。”中年人苦
笑着。
“一个人活得长不长,我认为并不重要。”藏花说:“重要的是,活得有没有价值?有
没有意义?”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的想法,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只可惜人是不知足的。”
——这也是人类许多弱点之一。
秋已残,夜却未深。
风仿佛吹得更起劲,镇上唯一较体面的招牌又在“吱呀吱呀”地响着。
“五天之内有六七个人会来找我。”藏花问:“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中年人说:“尤其其中的三个人。”
藏花很感兴趣地听着。
“赛小李这个人你听说过吗?”中年人间。
“小赛一出,小李逃的赛小李?”
“对的。”中年人喝了口酒。”他出道六年,”飞刀出手只有十六次。”“从不虚
“?”
“从不虚”!“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长街上。”就算他的飞刀再厉害,有一点他绝对比不
上李寻欢的。”“哪一点?”“李寻欢的飞刀出手是为了救人,他的飞刀是为了杀人。”藏
花说:“这一点他就比不上小李飞刀。”
中年人同意地点点头,接着说:“第二个人的名字,没听过的恐怕很少,”“是吗?”
“龙五公子。”
藏花眉毛微皱。”广东龙五?”
“好像只有这么一个龙五。”
“看来这件事越来越好玩了。”藏花仰首望着夜空,沉思一会儿,接着问:“那么第三
个?”
中年人不答,反而慢慢地举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却也不放下杯子,就这样举在手上。
看他的神情仿佛在思量着怎么用词,又仿佛整个人已空了,什么都没在想。
凤不知何则停了,大地一片宁静,静得会让人心虚。
风虽停,寒意却更甚。
寒意只是令人感到冷,挣却让人怕。
——有些“专家”曾试过,人待在一间百分之丸十静音的房间,一个半小时就会“疯,
不超过三个小时一定自杀。藏花似乎不喜欢这种”静“的感觉,她大声问:“第三个到底是
何方神圣?”
“不知道。”
中年人的回答,令藏花吓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不知道?”
“但愿我能知道他是谁?”中年人终于将杯子放下。
“传说中,他手上通常都拿着一个元宝,整天疯疯癫癫的。”
藏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下午小乞丐的一举一动。
“他若笑嘻嘻地将元宝送给你,就表示你已跟阎王结了亲戚。”中年人说:“不出三
天,那个人就不见了,”“不见了就是死?”藏花问。
“死还好,最少也有尸体。”中年人说:“碰到他,什么都不见了。”
“什么都不见了的意思就是他不但要了命,连尸体也要?”
“大概是这样。”
藏花脑中小乞丐的影像更清晰。
这么一个可爱的人,会是中年人口中的杀人魔王吗?
六
“这些事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藏花目光如刀锋般地望着中年人。”你又是何
人?”
“我是个死人。”中年人眉字间的皱痕仿佛在悲伤。
“我应该是个死人。”
“你是死人?”藏花又恢复了俏皮。”死人就是鬼了?”
中年人眼中有了悲伤,嘴角却浮出冷笑。
“你是冤死鬼?含恨鬼?还是报仇鬼?”藏花笑着问。
“他的名字叫该死鬼,”这个声音仿佛来自长街,又仿佛发自酒楼内。
标题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七章 失去了一天
一
“他的名字叫该死鬼。”
听到这个声音,中年人叹了口气,但眉字间的悲伤已少了,却增加了一丝敬意。
听见这个声音,藏花笑了,笑得好开心。
声音传来时,同时也传来了一阵烤鱼的香味。
——烤鱼有谁比老盖仙烤得好?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藏花叹了口气。
“为什么?”声音在空中飘荡。
“你不但烤鱼的技术是一流的,装傻更是没话讲。”藏花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又不是猫。”藏花笑了。”谁受得了你身上的鱼腥味。”
“你虽不是猫,鼻子却跟狗一样灵。”老盖仙笑着从楼上走了下来。
“有些人却比狗不如。”藏花悠悠他说:“明明有狗的追踪本事,却硬是不承认。”
“他没有追踪本事。”中年人笑着说:“是我约他来的。”
老盖仙笑嘻嘻地坐下,手上居然还带着一个杯子。
“这个人还真深怕我们不知道他会喝酒,居然自己带酒杯来。”藏花说。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很懒的。”老盖仙倒了杯酒。”能一次做完的事,通常都不会分
两次。”““除了装傻外。”藏花说:“一装就是十几年。”
“他是为了守信。”中年人说。
“守谁的信?”藏花问。
“钟半农。”中年人说。
“钟半农?”藏花又问:“谁是钟半农?”
“钟半农就是钟毁灭的父亲,也就是苦行僧。”中年人又开始咳嗽了。
他弯着腰大力地咳,咳了很久才停住,脸上已因用力而泛起一阵嫣红。
他喝了杯酒,喘了口气才接着说:”钟半农入关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他。”中年人指
着老盖仙。”他们是非常要好的老朋友。”
老盖仙笑笑,但笑得很凄凉。
“他们约好碰面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果然是苦行僧遇害的地方。
“他比杜无痕和温火早到一步,但还是迟了。”中年人说:“等他到的时候,钟半农已
躺在血泊中,他急着问谁是凶手,但钟半农只是用很恐惧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意思我懂。”老盖仙淡淡他说:“他知道我的武功比不上凶手,深怕我知道了,
会不顾一切地替他报仇。”
“钟半农要求他,有生之年好好照顾钟毁灭。”中年人说:“所以他才会装了十几年的
傻。”
“钟半农既然是带着秘密而来,为什么不直接和杜无痕他们碰面?”藏花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原因之一。”老盖仙说。
“他怕你打不过凶手,为什么也不告诉杜无痕他们,难道以朝廷的力量也对付不了
他?”
这也是疑点之一。
“他既然是带着秘密要交给朝廷,为什么被杀后,反而不说了?”
“这件事情牵扯之大,为什么直到最近才渐渐传开?”
“你既然是个该死的人,为什么又要复活?”这句话当然是问中年人。”为什么对这件
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那么清楚?”
“钟毁灭为什么一到这儿就发生那种事?你为什么约老盖仙来此碰面?”
无月无星,却有一片片夜云浮动。
藏花的心中也有一串串的疑问在绞腾。
中年人虽然望着藏花,神情却仿佛回到一个充满悲怆,悔恨的时间里……
三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
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洁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已老僧入定,物
我两忘。
狄青磷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夜色已临——也是残秋。
狄青磷忽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他说:“弟子狄青磷第
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可是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磷的剑。
曙色已从屋顶上的天窗照下来,狄青鳞剑光盘旋一舞,忽然住手。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应无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团上,看来仿佛已经很疲倦。
狄青鳞的神色却一点都没变,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
脸上也没有一滴汗。
“这是你第十一次试剑,想不到你就已经成功了。”应无物也不知道在欢喜,还是在感
叹。
狄青磷什么话都没有说,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过应无物身旁时,忽然反手一剑,由应
无物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脏。
中年人背后心脏部位的伤口又在刺痛,充满活力热情的眼睛竟然黯了下来。就仿佛瞎子
无神无光的双眸。
老盖仙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望着中年人,慢慢他说:“他就是应无物。”
二
“替日神剑”应无物。
应无物名动江湖时,藏花的父母亲恐怕还没有谈“恋爱”。
她当然也知道应无物已死在狄青磷的剑下。
为什么老盖仙说中年人就是应无物?
“狄青磷杀的不是应无物?”藏花问。
“是应无物。”老盖仙说。
“那眼前这位……应无物?”藏花瞄了中年人一眼。
“他是狄青磷的师傅应无物,也就是狄青磷杀的应无物。”老盖仙说得真清楚。
藏花却更糊涂了,她呆呆地望着二人,又呆呆地问:”狄青磷当时是不是心软?或是应
无物有两个心脏?”
“我虽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