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充满了欢乐甜蜜,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
他握住剑柄,慢慢地站起来,”铬“的一响,光华闪烁,剑已出鞘。剑尖垂落,杨铮的
身子已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也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他的
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
河水轻流,小舟在水上飘荡。段云生站在岸边,凝视着杨铮,手中的树枝仿佛已变成了
剑,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以树枝当剑,黯淡而笨拙,可是这一刺,这一柄树枝的剑仿佛变
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树枝里。
杨铮几乎是和段云生同时出手的。没有人能看得见他出剑的动作,他的剑忽然间就已闪
电般击出。
在剑出交锋的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
自由流动。
他们两人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剑光流动,梅
花碎了,血雨般落了下来。他们都看不见,此刻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
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也已不存在。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满夭落叶缤纷,流动不息的剑光,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光华四溅。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段云生盯着自己手里的树
枝,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他的剑虽然仍在手中,可是所有的变
化都已到了穷尽。
杨铮的漆黑剑光正对着他的树枝尖。段云生的剑若是条毒蛇,杨铮的剑就是根钉子,已
钉卒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地钉死,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了,可是就在这个时
候,本来已被钉死了的树枝,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五
满夭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部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问全都静止。绝对静止。除了不停
震动的树枝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杨铮的瞳孔忽然露出一种恐惧,欢愉的表情,他的剑虽然还在千里,却仿佛已经变成了
死的。当段云生手中的树枝有了震动,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
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除了死。因为
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除了死。这一剑已是夺命十三剑中
的第十五剑。昔年连三少爷谢晓峰都无法避开这一剑,杨铮呢?”被称为剑神的三少爷都无
法破解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的第十五剑。”白色女人看着狄青麟。”杨铮呢?他是否能避开
那一剑?“不能。”狄青麟淡淡他说:“据我所知,当今还没有一个人能躲过那第十五
剑。”
“这么说,杨铮这一次是死定了。”石桌上的光明灯来自波斯,它所照出来的光线呈现
出一片温和。狄青麟的眼光也很温和,而又带着笑意。”七年,整整七年。”狄青麟说:
“你知道我那七年是怎么过的吗?”
白色女人在他那带有笑意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怨恨。
“喝的是由岩石缝中沁出的泉水,吃的是那偶尔经过的山间小虫。”狄青麟说:“如果
运气好的话,碰到一只山鼠,那已是我一年中的大餐了。”
无论谁过了这样七年的非人生活,心态一定会变,会变得更残酷,更阴狠。
“如果只为了要杨铮死,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狄青麟眼中的笑意更浓。
“既然不想要他早死,又为何让段云维去杀他?”自色女人问:“连三少爷都避不开那
一剑,他又怎能不死呢?”
“有一种人天生就很幸运,不管碰到任何困难,都会有贵人出现。”
“杨铮就是这种人?”
“是的。”
“这一次他的贵人是谁?”
“你猜呢?”
梅花一棵棵倒下,满地落叶,天地间充满了“死”的气息。
流水仿佛也停止,雪和雾都似已凝结。
看着那充满“死”的第十五剑,杨铮的眼睛里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比昔年三
少爷面对这一剑时还要恐惧。
他恐惧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他已看见了这一剑将会为武林带来一场无比的浩劫。
如果让这一剑活下去,往后的武林将永无宁日,他现在总算知道当年燕十三为什么不杀
三少爷,而回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因为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燕十三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
这样的剑法留传世间,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星星和月亮竟似都怕这种“死”的气味,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大地一片黑暗。段云生的双眸却有光芒跃起,那是一种接近疯狂的光芒。
在他眼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只有毁灭和死亡。也唯有毁灭和死亡才能浇熄他心中那疯
狂的火花。
他这一剑已然刺向杨铮,刺向死亡。
当死亡即将来临前,小木屋里仿佛有一人影窜出,“飞人这一片死亡里。一剑刺人,血
雨奔飞,满天飘舞。杨铮的脸已被鲜血染红,但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没有”死亡“的痛苦,
只有一抹悲哀,一抹愤怒。段云生的脸也被鲜血染红,当一剑刺人对方的胸膛时,当血花绽
开,奔舞时,他就笑了,大笑了起来,一种接近疯狂的笑。
杨铮脸上的血越来越多,愤怒也越来越浓,他右手持剑,左手却扶着一个突然窜入的
人。段云生这一剑刺的不是杨铮,而是在最后一刹那间奔入的黑妞。
树枝仍在黑妞的胸口,鲜血由树枝处奔洒而出。段云生总算看清刺的不是杨铮而是黑
妞,他还看见了杨铮眼中的愤怒,正想抽剑时,黑妞已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树枝。
杨铮右手一扬,一把漆黑的剑愤怒地刺人黑暗,刺人闪着疯狂光芒的瞳孔。就在这一剑
刺出时,流水仿佛又动了,雪也飘了,落叶又飞舞,雾淡了。东方隐隐约约现出了鱼肚白。
六
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了,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梅花残缺的枝叶间照进来,恰
好照在黑扭的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已,又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
动。
黑妞脸上没有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只有幸福和满足。
娇阳升起,落叶散尽。
杨铮连动都没有动过,他看着怀里的黑妞,他实在无法相信一个昨天还在向他诉说纯纯
之情的人,现在已死在他的怀中。但是他非相信不可,黑妞的确已死了,黑妞的心跳呼吸都
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来应该是杨铮,不是她。杨铮凝视停留在黑妞脸上的满足,他的目中露出种无法
叙述的落寞和悲伤。他脱下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轻轻地蒙住黑妞的身体,伸手轻抚着她
眉上的露珠,抚得是那么的柔,那么的柔。
旭日东升,阳光满天,今天居然是个好天气。杨铮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抱着黑
妞,走回了那始终无名的小木屋。
标题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
不是前言
一间斗室,一盏孤灯,一壶酒,一位智者,一位少年。
“离别通常是为了相聚。”智者喝口酒,“没有离别,怎能有相聚。”
“没有相聚,又怎能有离别?”
“是的。…”杨挣的钩,是为了要和他所爱的人永远相聚,所以才名为离别。”“是
的。”“那么狄青鳞的那柄其薄如纸的刀,又叫什么?”“有影无踪、有形无质、其快如
电、柔如发丝,那柄其薄如纸的刀,就叫温柔。”“温柔?那柄杀人的刀居然叫温柔?、
“是的,固为那柄刀在杀人时,就像情人的拥抱。”
“邵空子以万君武拿来的千年寒铁打造了温柔,然后被应无物用一本残缺的古人剑谱换
去了。”
“那本剑谱左面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上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练成
剑术。”
“就因为有了残缺的剑谱,才有那把离别钩。”
“是的,邵空予以蓝大先生的那块神铁精英打造出残缺而变形伪离别钩。”
“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剩谱。才会有这柄残缺不全的剑,难道这
也是天意?”
“也许不是大意,也许这就是邵师父自己的意思。”
“既然有了刀和钩,是不是应该还有一把剑?”
“是的。”
“有剑: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江湖传说,邵空子因为没有把蓝大先生的那块神铁情英炼成剑,所以对”不惜以身相
殉,其实那是错的,邵师父以身相殉,为的不是那柄钩,而是第三把剑。”
“哦?”
“当温柔和离别问世后,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要邵空子将铸刀和铸钩的残铁融
合,再加上当年太行山最悲壮的那一战中烈士的鲜血,然后铸造出那第三把剑。”
“那是把什么样的剑?”
“怒剑。”
“剑名为怒?”
“是的,因为那把剑铸好时,剑身上的纹路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而且在
那把剑刚出炉时,天地神鬼皆怒,苍穹雷声怒吼,春雨提早了半个月。”
“剑出炉,春雨就提早下了?”
“是的,所以怒剑又名春怒。”
“那把剑如今又在何处?”
“这把剑本来就是不祥之物,就像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生来就带有戾气,所以剑一铸
好,邵师父不惜以死相殉。”
“他埋葬了那把剑,又埋葬了自己?”“是的。”
“葬在什么地方?”“一个可怕的地方。”
标题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
也是前言
狭小、昏黯、阴湿、毒虫横生的天牢。又瘦又小、又脏又臭、双腿残废、还不停咳嗽的
老人。九月的阳光虽艳却温柔,她轻柔地从天牢气窗外斜照进来,把咳嗽老人的影子,轻柔
地投影在地上。老人用双手撑起身体,拖着双脚,在地上绕圈子地爬行着。这是他唯一能做
的运动和娱乐。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在粗糙的岩石上擦着、磨着。看着自己腿上的皮肉绽
开,血液畅奔,这老人的眉字间隐隐透出一种快意,一种残酷的快意。
——肉体上的伤痛,有时岂非也是种发泄。一种自我虐待的发泄。
空中有一片落叶在秋凤中挣扎飘荡着,似乎在找寻着自己的归处。
——落叶尚知归根,浮游异乡的浪子们,你们可找着了归处?
落叶穿过阳光,从气窗飘进,无力地飘落在老人面前。仿佛它也知道,这老人的生命已
将结束,所以赶来和他做个伴。
落叶已知秋,老人可知道今天是他在这天牢七年来的最后一天了?老人凝视落叶,落叶
枯黄。老人憔悴、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又虔诚又伤感的神色,淡淡他说:“天上
地下,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比死更真实。”
老人叹息,轻轻地将落叶抬起,轻轻地放入怀中,轻得就宛如情人的拥抱。
寂静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人不语。
脚步声渐近、停止。开锁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地在牢中回荡着。
落叶纷飞,“秋决”已到,老人的脸上并无恐惧之色,有的也只是那么一丝丝无奈。
开锁的官差领头在长廊上走着,狱卒一左一右地架着双腿残废的老人在后头一步一步地
跟着。
长廊凄凉而庄严,咳嗽老人脚上的链铐不时地与石板发出磨擦声。
那种声音就宛如老鼠临死前的尖叫,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心惊。
当他们一行人走至长廊中段时,领头的官差突然回身蹲低,他的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
了两恨细长的尖针。
他快而准地将尖针刺入老人残废的小腿之玉泉穴。
两名架着老人的狱卒还搞不清楚什么事时,已被持针的官差打倒了。
本已残废的老人竟然固两根尖针刺入而站着。
一股黑血由玉泉穴涌出,顺着尖针而滴落在石扳上,持针的官差静挣地望着老人。
咳嗽老人苍自的脸上逐渐地红润了起来,腰L逐渐地挺直。
他忽然旅起双臂,然后就听到一连甲爆竹般的声音从老人身体里响起。
惟淬疲倦咳嗽的老人仿佛已不见了,而站在那里的人,是一个脸上带着冷冷淡淡、似笑
非笑表情的人。
持针官差忽然抽出一柄刀,一柄其薄如纸的刀,一柄有着淡蓝色光芒的薄刀,恭敬地交
给老人。
淡淡蓝色刀光映在老人脸上。
就在握住刀的这瞬间,老人恢复了往日视功名富贵如尘上,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世
袭一等侯狄小侯狄青鳞的样子。
淡淡刀光,淡得就仿佛而后高挂夜空的那一轮弯月。
刀不动,狄青鳞也不动。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这个人仿佛已经在握刀的这一瞬间化戌了一座石像。
他的精、他的神、他的气、他的力、他的灵、他的魂仿佛都已在这一瞬间完全投入他握
住的这柄薄刀里。
狄青麟凝视着薄刀,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一件和这柄刀完全无关之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因为你脸上有饥色。”
待针官差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一句话。
“名家铸造的禾!器也和人一样。”狄青鳞的眼睛亮,如刀锋。”不但有相,而且有
色,久久不饮人血,就会有饥色。”狄青鳞的目光从刀上移向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里忽然
闪出一抹仇恨。
“杨挣,这七年来你活得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