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御君可否着手下弄罐盐来?”我没事,我没事……
虚弱……
转身背对那些,求救,“穆炎……”
穆炎面带忧虑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已经起身。
有他去就好了。趴在椅子背上,不看后面,明明从来没有被它们叮到过,小腿还是微微痉挛。
往嘴里连连塞了两块糕点,感觉好了些。
“莫要拍,用灰。”身后穆炎依样画葫芦,按我们在山里时候的法子处理。
说来惭愧,那两亩水稻田,我从来没有在里头呆上超过一刻时间。开始插秧时神经质地不断出来用水冲洗,检查自己有没有被叮咬,穆炎很快发现我对蛭类有异常的恐惧,于是便不再让我下了。
我在田头替他备了一大罐子新烧的灰,一小罐子盐,一个用来装虫子回去切碎了喂鸡喂鸭喂鹅的草团塞口的竹筒,然后很不争气地溜了。
有一次中间给他送解渴的盐水,他上来,洗了洗,腿后居然挂了四五条。一瞥之下,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倒跌葱栽田里去了。
——没栽的缘故自然是他在旁边,伸手给捞了腰稳住了。
后来用草药合着兽类油脂粗渣熬成能防叮咬的药膏,每每逼他记得半个时辰用一次,我才好了些。但那时候,水田归穆炎,我只在旱田塘子前后院里和水田田埂上活动,已经成了习惯。只有因为水稻生长需要放了水,地里能穿鞋下的时候,他才会让我去。
这种丢脸的事,不提也罢。
本来想,起码收割的时候能帮他,没想到……
却,没法怪他。
这会,不看也知道穆炎取了些火堆里的热灰,替那几个人撒上去。
于是一干人等照做。
开始有长条状软帕帕的虫体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响起。
“应参大人,盐来了!”
我无力地朝后挥挥手,指指穆炎的声音所来的方向。
“拿来这边就好。”穆炎招呼了那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去。
那汉子瞪着我鼓鼓的嘴巴愣了神,被寺御君拍推了一把才去。
难得寺御君没有笑我,反倒递了杯子过来。
身后在撒盐。
那声音更多更快了。
想捂住耳朵。
穆炎……
呜呜呜……
“时应参可觉得好了些?”
我点点头,看也没力看成冉。
——拜托不要来提醒我。
“不过小小虫子而已,我等在这里,粗活自有兄弟们包了,应参大人在旁指点指点便好,何必怕它!”
一阵哄笑。
我知道你们是善意的,我知道那个是什么,有什么兄弟姐妹,喜欢什么吃什么怕什么,可以用来喂什么干什么……
可是可是……
“皇甫公子?”寺御君一手搭上我腕脉,颇为不解,蹙了眉,凝神片刻,问,“为何如此?”
“……”寺御君是对的,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一些。
深吸口气,往穆炎那边挪了点,一口气说出来,“早年曾见过被其爬满全身吸血而死的幼童。”
——那的确是我年幼时候的事。那是张反应世界问题的新闻照片,得了世界新闻摄影奖、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等不少荣誉,引起了不小的社会反响。
可那抓拍清晰,取角良好,曝光专业,分辨率高的图,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而言,太过惊怖了。
那上面死的,也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童”字出口,我倒底还是撑不住,软软滑下了椅子。
落到一个硬硬暖暖的怀里的时候,最后的念头尤自得意洋洋。
——挪一挪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方便穆炎接住我。
醒来时候在树荫下面,那群汉子已经蹲在一边把伙夫挑过来的饭菜热热闹闹开吃了。
寺御君和成冉也在一起用,不过寺御君坐了把椅子,面前多了个几让他搁东西罢了。
见我坐起身,寺御君老远挑挑眉毛,另几个汉子远远示意打了个招呼,咧出一口白牙笑笑,没有再提起什么。
“没事了。”穆炎就在旁边,确切地说就在几条拼在一起的长凳旁边,看我睁了会眼又合上,不是很放心,扣了我脉搏。
摸摸身下的凳子,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蹲着了。
昏厥……
以前这个词和我并无半分干系。有那么一次我以为自己会昏过去,可偏偏睁大眼睛青白了脸,天旋地转,却还是醒着的。
后来的医生说,适当的昏厥属于保护机制,安全环境下触发了,对人而言也是好的,所以合适的时候不妨放松自己昏过去。
这个身子的体质毕竟底子不好,不如原来那个三十四岁的小女人。说不清是以前的不能昏好呢,还是现在的动不动就昏好。
“穆炎……”翻腕紧紧他的手。
我那个委委屈屈凄凄惨惨沮丧尴尬啊,如果说注定要变性,我怎么就没有轮到一个好一些的身子呢。
破相并不重要,重要的健康程度。比如,他死去的那些同伴就是不错的选择。我肯定诈死叛逃的。天大地大,计划周密了,跑到北全或是西乾的热闹城市混口饭还不容易。死士的控制绝大程度上依赖自小的灌输,区区一个梁长书,若是有能力在各处张满天罗地网,梁国也不会是现在这个规模了。
不知道,到穆炎四十岁的时候,我能不能把他洗脑洗回来?
“没事了。”
他好像就会这么一句。
“穆炎……”坐起身问再唤,这一声就比较不怀好意了。
所以穆炎略略警觉,不过还是纵着我,问,“怎么了?”
语气里已经做好了壮士断臂的准备。
“你不饿吗?”
穆炎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腹部。
而后,马上……
——咕噜噜。
七十五
拎了凳子过去和他们一起用饭,伙夫呵呵憨笑,给我和穆炎都盛了满满一碗,而后拨上一大堆菜,堆得尖尖的,拿过来。
——他大概觉得我和穆炎都得吃得壮一点。
“此块如何?”寺御君递过一块石头。
“色泽莹润,大小相仿,光滑剔透,按说是相似了。”
“哦?”寺御君并无雀跃之意,相反神色凝重起来,“皇甫公子的意思,并不能相提并论?尚缺何处?”
“的确不能。其实,黑白红绿倒是无妨,不过……”我捏了那块石头,高举,对着阳光,道,“寺御君请细看。”
合适的角度看去,可看出这石头里头透明归透明,却分一层层平行、色泽略有些不同的沉积。
“此石乃是年长日久沉积而成。首先,要得其内这般平滑剔透的层次,沉淀的,须颗颗都是极细的,人眼不可见的微尘,在一个安静无任何打搅的处所,经百年历千载而成。”大多是在深海深湖底。“它其上的纹理,层次的厚薄,记录了那岁月变迁。”
“其次,要得它眼下坚硬的质地,需恰逢地龙大怒。”其实就是各种方式的地貌变迁,“将它埋入极深的地下,才能压得如此坚硬。”
“而后,要得它的形状光滑,还再需地龙大怒,将它所在的母石从地下起出,抛至高山处。由着风吹雨打,碎裂成小石,碰撞碾压,滚落溪涧低处,再由山水长年冲刷打磨,从有楞有角尖锐扎人,至形状偏方棱角不起,至大致圆润入手粗糙,直至今日的如水光滑。”从黏土沉积岩,到如今这块石头,过程何其漫长。也许,这里面某一个花纹,是当时它附近,有个巨大的海底生物踩了一下,导致脚印附近沉积的泥层变了点形造成的呢。
“这其间所耗的时光,所需的运气侥幸,恐怕不是我辈所能估计。所以,寺御君,此石虽不过一顽石而已,时临却以为,难得甚于一盒美玉。”
“果真有层,纹理……”寺御把另一块石头对比着看了,扬手抛了那块,还了我的,饭也不再吃,又掠出去了。
“穆炎,那块!”寺御这人怎么说扔就扔的。
穆炎抬眼时那石头正远远落向杂石滩。
他亦掠出去了。
我小心收好自己的,而后抬头,穆炎已经拣了它回来了。
“既然不如,时应参为何还要留了它?”成冉插了句。
“成冉,并非不如。”我接了那块石头,递给他,“我与寺御君之赌,赌的是相似。此石与我那块不同之处在于,它混然一块,质地透明,毫无杂质,这当然也是极难得的,不过桃子之于李子,生得不一样罢了,都是好的,哪里有不如之说。它们一样的是,都经了百十年的水流冲刷,方有如今的光滑圆润。你家大人辛苦拣了它来,当然是中意的。等他输了打赌,回头想起来,比起得而复失,必然更喜欢此石尚在身边。所以,你帮他好好收了,到时候给他吧。”
成冉默然半晌,打赌开始的戒备敌意散去,接了石头,道,“成冉多谢公子。”
“成冉好生客气。”一件心事了了,回头看看穆炎碗里吃得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了,再低头看看自己还剩下的一大半。
“穆炎。”
“唔?”穆炎抬头问,停止了咀嚼,嘴巴一边鼓鼓的。
不由好笑,勉强忍住用手去戳他帮子的冲动,和他换过碗来。
而后继续用饭。
军营里的碗真是可怕的大,他们又给我盛满了。
这般两个都刚好。
水车支架完工,明天轮子。这晚,寺御拨了个房间,差人去梁府知会一声,留了穆炎和我在营里歇息了。
营地驻扎之处本来有零散民房几间,扎了营自然把人迁走安置在别处了。房子盖得可以,清理清理,留了用。
晚上有军务到,所以我和穆炎自便,寺御君尚要忙碌一番。
寺御君在那河边又找了一个下午,没有再带石头回来。
“寺御输了。”引着我朝歇脚处去,寺御君坦然道。
“任时某处置?”
“皇甫公子心思玲珑,寺御不堪惊怕,还望手下留情。”
“国柱也会怕吗?”居然骂我鬼点子多。
“公子不也有小物可降?”
“……”其实我真正的克星眼下就在我身后,还是个大的,“时某其实不过想问寺御一件事而已。”
“何事?”
“寺御君每每买相仿墨玉簪而不得,不知那些陆续着人新买的好玉,现在何处?”
“……”寺御君一时茫然,回头带了讯问看向身后的成冉。
“禀大人,有些送了人,有些赏了人,有些贱卖了,还有不少收在书房箱中。”
成冉此人很是明白,只和我说了句,弃于河中挂念依在。
他的意思,强除了去又有何用。
只是他在寺御身边这么多年,为何仅仅看着,却拘泥于身份之别,不开导开导寺御呢?
“几十百数枚墨玉美簪,真是可谓流水般从寺御君手上过了去。”我惋叹了一声。
“叫公子见笑了。”
“那故人,想必也是爱玉之人罢。”
“嗯,独独爱墨玉。”
“爱玉之人,眼看着如此多的好玉过寺御君之手而不得簪,皆数流落蒙尘,不知是何感想。”
“公子……?”
“寺御君挑一枚,祭了,想来便是足够。贵在心意,那位故人眼见美玉,皆是心喜的,相仿不相仿,必定不会太计较,寺御君又何必如此在意。”
“……公子甚洒脱阔达,寺御自叹不及。”
“不敢当。只是,时临以为,今秋庭中一叶新绿,贵过阳春三月此处花尽开。”摘了片新抽芽长开的叶子,转头淡笑,小心递给寺御君,“还望寺御君莫要心心念念哀丧于春花尽落,而记得惜此一叶之意。”
——秋日新芽,实在不多得。
“皇甫公子,似乎话中有话?”寺御君沉吟。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寺御君知己之多,在下佩服。”我忍不住朗朗大笑,朝屋里去,一边回头,却刚好将成冉微惊的脸色收入眼底,于是不忍再逗,开口送人道,“寺御君不是有事去么,莫要耽搁了。”
“……”料不到我卖了关子就赶人。估摸估摸时候,知道帐中议事的倒也已经聚得差不多,寺御君单凤眼微挑,薄唇一勾,立在原地看了手中片刻,收了那片叶子,转身往来路走了。
客房布置简单,该有倒却一应俱全,甚至案几上还有几卷闲来可看的竹简。
洗漱,更了衣,点了灯和穆炎翻看了会。竹简里头不过一些乡野闲话,想来本地官府备着军中将领解闷拿来的,特地挑了不高深的,穆炎已能读通,偶尔有个生字便问一声。
“这个,和这个?”
趁我刚刚看完一篇,穆炎过来指了两个字。
“霶。形声,笔顺平常,先写雨头后写滂沱大雨的滂,意思便在了,雨很大的样子,可做霶霶用,再有词霶霈,同一意。霈,雨水雨,充沛沛,形雨声沛,笔顺也是先上后下,于是有霈霈同霶霶,另有以霈恩喻君主恩泽之盛的。”我解完一个,顺便教了一个,而后看了眼另一个,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认得。”
“……”穆炎乍惊,颇为诧异地看了我一样,显然因为头一次碰到我教不了的缘故。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转过几排竹简,继续往下看,漫不经心道,“此字生僻罕见,我没见过也是正常。不过梁大人府里的幕士,应该有人认得。”
我又不是研究古汉语的。
那些人各有所长,熟知文字的是其中一种。
又各自看了半个时辰,我觉得倦了,于是打算起来去院子里走动走动便歇了。放下手里东西,转头看穆炎,却发现他竟是枯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难得他出神,还是不要打搅的好,所以我没唤他,自己起了身出去。
他却已经察觉,抬头,唤,“时临。”
好似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怎么?”
“若留命给你,能否——”他猛然盯住我眼,“不扔出去?”
吐词很快,咬字重重,声音却压得极低。
我心喜而茫然。
他肯留命给我,自然是好的。不是我真要他的命,不过他肯以一定程度的背叛来达成我的要求,便我赢了拉锯战的第一步了,和他过去二十年所被灌输的那些的拉锯战。到他能为我忤逆主命,便是足够了。至于为我弑主,还是不要指望的好,难度太高。
只是,什么叫做——
“扔出去?”
七十六
穆炎仰脸盯着我半晌,道,“一角。”
我茫然更重。
“及晾城,广湖公子坟前……心太小,腾地方……”穆炎阖了眼用力闭闭,而后又睁开,却不再有足够勇气看我眼睛,只是看向地上,“命……给你,不要……扔……别、外面……我?”
他说得颠三倒四,好在我能明白。
第一次用“我”自称。
第一次主动试图向人索求什么,不是领受命令,不是承受痛苦,不是接受给予。
移了根凳子到他面前,面对面齐平着坐了,唤道,“穆炎。”
他的视线从地上移到我衣袍下摆,而后慢慢移到膝上。
盯着不动了。
“穆炎。”我又唤了一声。
视线略动了下,往旁边去,在膝盖上的手那里停了好一会,一点点顺着手臂爬到我肩上。
不动了。
“穆炎。”我再唤。
视线对着肩上研究了好一会,顺着一缕鬓发走到耳际。
攒了一会,眼神忽然移到另一边耳朵上。
我静静等。
左耳,右耳,左耳,右耳。
越移越慢。
而后,终于有一次半途停了下来,不是我以为他会停,而是他真的停了。
看向我眼里。
“你的命留给我,我不扔你出去。”我一笑,回答。
——就算不留给我,我也扔不出去了。不过现在你还是无法明白消化的。
穆炎眸子黑黑的,闪过极快的一道光华。
接着,他抿了些唇,嘴角不自知地往上翘了些。
应该还称不得微笑。只能说是有一星半点的笑意。
“记得要交到我手里。亲手。”别傻傻地因了莫名其妙的理由,为我丢了性命。
“好。”穆炎干净利落一点头记下了。
薄被尚未捂热,秋夜里凉凉,身旁却有个暖暖的人在,实在很好。
——虽然穆炎的身子精瘦硬实得可谓和铜手炉没有什么两样。
眼下他心绪多少有起伏。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伤没好是真,没什么大碍也是真,何况这回我是……
毫不手软,志在必得。
团身,缩进被子底下,探入他的衣襟。
虽然昨天我自己才说了太激烈,今天又出尔反尔……不过穆炎向来不知道拒绝。
想想传说中的海妖引诱水手的嗓音该是怎么样的来着……
“我的身子……”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