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得太鲁莽了。
盛汤,端到桌上,在他对面坐下。
“没关系。生日生日,庆生用的。重要的是有谁记得,记得牢不牢。”俯身两肘支上桌子,凑过去些,“那,你的生日我会牢牢记得的,至于哪个日子,就别太介意了。大暑好不好?和你的名刚好一个意思。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再老也不忘记的。”
他止住筷子,定定看向我的眼睛。
一瞬间,我确定,他眸子深处,黑和黑之间,有什么在融动。
“好。”穆炎低头猛然扒了一大口饭。
59。5
“穆炎。”
穆炎弯腰在看田里水的高度,一边拔了株新张的野草扔到埂上,一边抬头看看我。
“你吃那么多,怎么就不长肉呢?”我歪过些头好生打量了一番他的腰腹部,得出失望的结论,“那么那么多喂下去,一点点也不长。”
穆炎顿了顿,没有答话,继续干活。
“膏油我放这里了。”搁下手中小罐子,里面是合着草药熬制了涂抹后用来防水蛭的油脂,“我先回去做饭。”
“好。”
我起身往山坡去,走几步回头叮嘱了句,“别忘记用。”
看着穆炎点点头,放心。
没有大旱。
水车竖起后又过了十七八天,下了场雨。
雨量中等,但是河水涨了回来,足够解燃眉之急了。
如此,虽然收成可能有影响,总是能抢回来的。
然后过了两三天,又是一场大雨。
这雨一下,集子上涨满了喜气。人们说话走路,都和上次来时候不一样了。虽然没有过年过节的处处红色,气氛而言却一点不拉。
昨天去集上扯了布,买了些日杂,帐子之类还是要用的。
明天就是大暑。
对穆炎而言,没有比吃的更好的生日礼物了。当然,衣服鞋袜还是要做新的,那些早已备好了。
趁着他在调整稻子田的水厚度,一时半会回不来,准备用的东西。
偷偷摸摸背着他,很刺激。
嗯,准备好了藏阁楼上去,而后下午找空档做。
野猪,取瘦肉,切成小片,锅里放盐炒熟,文火热锅烘干,直到水份全无,咬起来酥松为止。
而后搓成细细碎丝。
面,最好的面粉,和打匀了的禽蛋,拌小葱沫子。
两样加一起……
——葱香肉松蛋卷。
出去看看水里有没有可以食用的淡水苔,弄些来做苔衣。礼物么,美观也是要紧的。
——苔衣葱香肉松蛋卷!
炒黄豆,炖蛋汤,切片白肉,盐水捞青菜叶。
大夏天的,清淡点好,别给上火了。
吃完饭,我收拾了碗盏,穆炎从露台下了楼,往田里去看看。
揭开锅盖,我愣了愣。
淘米时候都是量好的,两荤两素,也没有多做什么菜。
怎么还剩这么多呢?
“……穆炎!!!”急急忙忙跑下楼去,他拎了个小篓子,刚刚出了院门不远,闻声回过头来。
扯住他手就往回拖。
穆炎没有挣,一路小心避开脚下东西,由我拉着走。
进了院子。
一层。
劈手夺过篓子,扔在一边。
二层。
摁到桌子旁边。
把留给晚上的那份切片白肉和炒黄豆端出来。
盛了锅里的饭,往他面前一放。
三下五除二,青菜蛋花汤,端上桌子。
“吃完!”筷子一塞,勺子一递。
穆炎接了,低头扒了口饭。
我气得不行,拣了颗最大的黄豆丢进嘴里,转了转椅子,背对他,狠狠咬,咬得咯崩响。
转回去,想再拿一颗的时候,却看到穆炎在豆子的筷子滑了一下,没有夹起来。
再夹,掉了。
手顿在半路,我一下子就没办法了。
他又不是初拿筷的小儿,武功又好……
叹口气,移身到他背后,搂了他,在他耳边低低问,“怎么了?犯什么傻?”
筷子又滑了一下。
放弃,扒了口白饭,穆炎干嚼。
“怎么了……”我抚着他背,而后摸索到衣下找到裤带,捏了一头在手里,“不说么……”
“……”穆炎吞下嘴里的东西,护上腰部,喘着挣着扭开头去。
“说么?”我整个贴在他背上,另一只手也去帮忙,轻轻松松探入裆里,握住他。
穆炎本就不曾用力挣,看看我没有放开的意思,颓然地放弃,松开护着的手,“早……早上、说……”
“嗯?”慢慢从他根部挠上来。
“说……吃……吃得……太多……”他闭上眼,重心后倒,靠到我身上,身子一点点开始有发颤的趋势。
骤然爆发,手上立快立重,“后面半句呢?重点在后面,重点在你为什么不长肉!记住了么?!”
“……是……”穆炎一手抓在桌沿泄力,忍住身上的战栗,手指关节发白,“……是。”
穆炎已经好久没有用过这个字了……
眼下他如此别扭,我哪里还能再逼他。
“穆炎……”他不习惯有光的时候和地方,我只得吻着他,帮他换出气平息下来,而后替他理好衣服,“我们……我们不是……相依为命了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
这晚有些奇怪……
穆炎往日的确也热衷于彼此的接触,但是一切听凭本能,不会用一种类似于登台献艺的方式来主动显露自己。
在取悦……讨好我吗?
用一种自以为很隐讳很不明显,其实很直接很笨拙的方式。
他的眸子深暗,我看不出里面埋了什么。
这么刻意的迎合……
我却只能猜测缘故。
其中有一点倒是明白的,有什么让他不安了。
昨天去集上的时候,我有什么不妥的行为么?
……想不出来有。
问他肯定问不到的。
还是因为今天中午那顿饭?
——那么,索取并给予,在交互间肯定彼此。
“我想点灯。”暂时停下来,“好不好?”
穆炎右手稍微抬了抬,没有像往常一样拦住我。
起身下榻,点了灯,搁到帐前几旁的地上。
光线从下而来,被矮床和小几挡了大半,没有直接照到,不像放在桌上那么明亮。
“很美。”我揭帐坐回床沿,看了一会,道,“你的身子很漂亮。”
他在直接的称赞里惶惑而惊讶地睁大眼睛,微颤了颤。
可惜这表情只有一瞬。
“伤痕很多,都不知道你怎么熬过来的。”我轻轻打开他的腿,跪坐在中间,倾下身去,扶上他膝弯内侧。
他松下身子,交过重量来。
这样就是可以了。
往上面缓缓抬起些,往两边慢慢推压开,“你知道我意思的。”
薄帐垂蔓,烛光透过墨绿的一层,更加昏昏暗暗,影影绰绰。
“和你一起的时候,很快活。”送进去一半,一切顺利。
“很喜欢。”话音刚落,猛然顶到底。
“!”他身子一紧,抱着我的手臂往下重重一箍。
“……”我倒吸了口气,险险撑在他肩上稳住,“痛了么?”
他别开目光,合上眼,摇了下头。
不由好笑,被我吓倒了。
眼睑在微微地动。
“你呢?”一手捋着他的圆头笋,往上提了提,一手掌心贴上他脸颊,手指抚上他眼睑,“讨厌么?”
摇了下头。
“不讨厌,那是什么?”
“……”收了收手臂,催了催。
“是喜欢,还是很喜欢?”
——我不会提供否定选择的。
睁眼瞟了我一下,他移开眼,侧了头。
耳根是红的。
再加把火……
屋外淅淅沥沥,房内一室寂静。身体和身体碰上又分开,分开又碰上,撞击带来些微的移动,人和被褥之间有了来去寸许的摩擦。这些,连带喘息,以及一些合着液体的响动,混成让人不得不投降的声音。
穆炎的喉结滑动了下,仰直了颈子,身子开始一阵阵收紧微颤。
“是什么?”我咬牙停下来,逼了一句。
唇一开一闭一开,极小幅度地动了三下,只是没有声音。
“三个字的……”我低低笑起来。“那就……”
是很喜欢了吧……
那就……
做些让你更喜欢的事吧……
六十
眼睛还没有睁开,心心念念一件事。
——今天穆炎生日。
东西昨晚做好啦,天色一直没有雨意,不用担心受潮。
起身,穿衣穿鞋,头发还拢着,去露台梳就是。
穆炎比我起早,大概又趁着太阳没出来的荫凉,把后院浇完了。
早知道就不告诉他夏天浇水要在气温没上来的时候。
揭帘去露台洗漱,一揭之下却愣住了。
客厅里居然坐了个人。
一个锦衣玉冠,悠闲喝茶的人。
梁长书坐在我那把竹椅上,喝着竹筒杯里的茶。
闻香可知,上好的茶。
这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穆炎跪在角落里。如同我刚刚讨了他时,常常能看到的那样。
黑衣长剑。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谓何人。
南窗照进来的阳光带了夏日的热度,慢慢烫起来。
我回过神。
出去,开门,到露台。
洗漱。
露台半人高的栏杆外,西边前院,东边后院。
落差五六米。
虽然知道梁长书肯定带了其他人来,我还是侧头看过去,左右打量了一下。
屋里桌边轻轻一声咳嗽,而后我和栏杆之间多了一个一身墨色的人。
昨晚同床共枕,现下两尺开外。
起竹楼的时候,他也常常站在我外沿。
爬树捣鸟蛋的时候,更是不离身旁三尺。
发生了什么,我隐隐约约明白。
说不出心脏什么感觉。
仿佛被自己的前胸后背挤压着,窒闷,抽疼,绞痛。
不剧烈,隐隐的,不停的。
最后掬了一捧水,泼了一下脸。
合眼的瞬间,左手小手指根部仿佛有一圈金属的凉意。
因为染了自己的体温而柔和的温凉。
——你一直是你。虽然他,不是你看到的他。
梁长书喝茶不语,我也便无视。
淘了一小把米,合了适量的水,而后关了露台门,窗,走到壁炉前做饭。
推好横隔。
——这本是为了冬天不烧壁炉时候冷风不从通风管里倒灌而设置的。
点火,倒入些水,切了些肉干,看看水快沸了,倒了米进去,撒了点盐拌了拌,肉干一并扔进去。
盖上锅子,往壁炉里头加了一大把浇湿的引火草。浓浓的烟马上就冒了出来。
走到北窗旁边,关窗,在自己面前留了一条缝隙,站定。
没有回身看梁长书的动静。
客至主家,不请自入的,自然先要自己开口告罪。
这架势,摆明了先开口的先示弱,可如此这般的事,轮不到如今的我来做。
梁长书示意,穆炎……或者现在应该说,丙辰六?
把露台那边的门窗都打开了。
黑衣的人影走到我这边的时候,我没有让开。
要么动粗,要么这扇就关着。
梁长书若是来抓自家逃奴的,当然可以棍棒齐下。可要是为了别的而来,自然不会先撕破脸。
我既然是自己醒过来,而不是被人绑醒的,便可以赌一赌。
赌梁长书要从我身上弄到的东西重要,还是这扇窗重要。
虽说烤东边房间的墙边,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概率是对半开……
可谁叫他好死不死,坐了我常坐的位子,占了穆炎看原来那把不合我意特地替我重新做的竹椅!
——以前的习惯,厨房的低背高脚圆椅可以转来转去。
“开窗。”梁长书终于被熏得嗓子痒了痒,清咳了下,开了口。
丙辰六伸手过来,我没有拦。
窗子打开,烟雾一下子都被穿堂风带走。
目光穿过窗外百十米距离,试图找到蓝绿色绸缎般的溪涧。
而心下,则急急寻找着另一个。
——到底是什么,重要到梁长书“以礼相待”于我?
“腊月,辞平使,起竹楼,制器物。”身后传来茶杯搁到桌子上的声音,而后是一条布绢抽开的声音。。
“正月,辟田,开塘。”又一条布绢抽开的声音。
“一月……”
我闭上眼掩去眸中神色,听梁长书一条条念下来。
何其有幸!
如果我没有辞正旁君……
穆炎在正旁君身边,那就是梁长书的暗雷一枚。
正旁君本有留我之意,虽说他自己也明白有些不妥。当时趁着在程珲玉坟面前说起此事,并拿故人做比,正是因为我并无十成把握。他能够答应,未必不是程珲有灵。看着我在他面前坟墓和正旁君告辞,程珲也是安心的罢。
如果穆炎是通农事的,如果他有正旁君的敏锐聪颖或是寺御君的眼光锐利,如果梁长书要求他上述的汇报更详细些,如果我在草纸粪池排水渠之类的事上精益求精了些……
梁长书会知道我懂的不仅仅是水车这么简单的事。
为敌之人了解越多,便是越危险的。
现在么,我想梁长书应该不会在院中如厕。
而如果,我旧梦那晚,告诉过穆炎我自何来……
人,果然是需要自己的隐私的。
每一个如果,都会更糟糕。
石玲石玲,你自那年失却芒之后,挫败坎坷,失意寥落不是没有,可还怕过什么?
最痛的事已经经过,便再无过不去的坎。
“六月以竹建水车,可起水灌田,无须人力。”
豁然!
米饭飘香了。
梁长书一时没有再说话。
如此看来,这回我要脱身,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转身往楼下去。
没有回头看,不过听到梁长书晚了好一会跟了下来。
丙辰六估计也是了。
院里歇了两个轿夫,两个黑衣人,两匹马,不知道梁长书如何能深入东平腹地还这么大排场。
拐弯,进茅厕,例行公事。
转身掩上门的时候,我确定院子里六个人,三个人神色变了一变。
肉干米饭的味道还是不错的,虽然椅子不能转来转去。
梁长书坐在原本属于我的那位子上,脸色不佳。
就了块凉拌藕,我心情愈发好起来。
——咕噜噜。
——咕噜噜。
几乎同时两声。
不知梁长书怎么想的,居然没有吃饭就跑来逮人。
明明应该在心里大笑三声,偏偏后面一声发自墙角,比以往的低了些。
刚刚缓了些的隐痛猛然揪紧。
——起来之前的那个叫做穆炎,起来之后的这个叫做丙辰六,可,现在这个饿得咕噜噜的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分了。
扒掉最后一口饭,吃掉最后两片藕,最后一次去露台,最后一次洗碗。
最后一次合上露台门,最后一次扣了旁边的窗,最后一次拉起绳子栓好。
这里的雨帘,倒是看过了。太阳雨的,雷雨的,夜雨的……
算是少了一件记挂。
而后,最后一次进屋,最后一回关了东南两窗。
取了礼物盒子。
找出剩下的碎红稠子,选了根长条的拿了。
想了想,把收了起来的暗青披风也拿了。
转身正要回厅去对面房间,忽而发觉屋里的灯笼不见了。
那么大一个东西……
我愣了愣,摸了下自己的颈子。
挂囊还在。
脚下没有太犹豫,已经连揭了两道帘子,去西边屋子里关了窗。心下却急急动了动。
梁长书?
“你可有拿了这的东西?”关了厅里北窗,我回身问梁长书。
——不是我的,是穆炎的。
梁长书不语,喝了一口茶,原样覆了杯子,起身道,“一饮一坐而已。”勾起一抹弧度,“莫非,时临你,丢了什么要紧事物?”
我没有答话,壁橱里拿了块肉干,取了个碗,拔了双筷子,放桌上,啪啪一阵敲,“小兔崽子,死哪里去了!”
梁长书一愕。
上面阁楼的梯口冒出一只小脑袋。
“死兔崽子!居然敢去偷吃的!”平日里这会它大多在院子里,我喊穆炎的时候它会跟来。若出了院子有些远,敲敲碗也就跑来了。看来是被梁长书他们吓的。动物总是敏感于恶意善意的。
小狐狸缩了缩脖子。
伸手,晃晃肉干。
小狐狸忽而盯着肉干,忽而滴溜溜转着眼睛打量梁长书。
真是货真价实的狐疑。
而后,嗖一下窜进我怀里,手上已经空了。
抱着它起身,左臂夹着盒子披风下楼,我迈下竹梯。
平日里鸡鸭鹅都已经放出笼子,这会憋到饿了,已经闹起来了。
在一层拎起鸡笼,扬起一片碎草细羽毛。
走出院子,合上篱笆门,扣了外面的横闸。
放下笼子,把小狐狸放到地上,给它脖子上系了红绸,留得宽了些,打了死结。
这年头,家狗白天到处逛的,和野狗并没有什么区别,小狗有豺或狼的血统也是可能。故而山里村里习惯,猫狗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