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回到上帝的座前吗?」
这一连串问题逼得卢克透不过气来,他不由闭上了双眼。假如能回到过去,回到石墙高耸、隔绝爱憎的修道院,假如能变回那个寂寞却又坚定的自己,假如生活只是弯弓搭箭那样简单,假如能忘记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甜蜜,假如能忘记孔德,仿佛不曾相遇、不曾相爱,不曾被无情地抛弃,这该是多好。
卢克的声音颤抖着:「我……」,他想说「我愿意」,然而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与此同时,他感到有灼热的泪从睫毛下涌出。这泪水是如此滚烫,仿佛生命中最炽烈、最宝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便无法挽回。卢克想起孔德深邃的双眼,他斜依在沙发上,白得仿佛透明的手指举起酒杯:「你真想一辈子待在修道院里,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孔德的笑容如魔鬼般诱人,他俯身过来,温暖的气息吹拂在卢克脸上:「你还没有爱过吧。你就不想爱一次吗?」
卢克的脸顿时灼烧起来,他惊惶地发现,即使面对着雅各,即使神圣的十字架就在眼前,即使历经羞辱与伤害,他依旧无法抗拒孔德——哪怕只是想象中的孔德。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
卢克猛地睁开眼睛,抓紧了雅各的手腕:「救救我!让我回到上帝的国度!」
「孩子,」雅各注视着他,「你是否已坚定信心?」
卢克说不出话来,他近乎绝望地吻着雅各手中的十字架,似乎这就是他唯一的救赎。雅各叹了口气,终于将手放在了卢克头顶:「好的,我的孩子,回来吧。现在,向主忏悔你的罪。」
清晨,太阳还没跃出海平面,韦尔瓦的港湾中一艘张着巨幅白帆的远洋船却已整装待发,甲板上仅有的两名乘客正在等待大船启航。
「听我的,奥利弗,」维拉握着孔德的手,「这里太危险了,跟我去威尼斯,那里是水精灵的故乡,你和他们再不合,但作为同类,他们会保护你的。这你和我一样清楚。不要再想你的卢克了,现在最需要保护的是你以及你的孩子。」
「谢谢你,维拉。」孔德抬起头来,笑容腼腆而感伤:「我会去威尼斯,我向你保证。」说着,他轻轻推开维拉紧攥着他的手:「但是答应我,不要送我了,让我自己去吧。」
「不行,万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
「哦,别那么看不起我。」孔德轻扬眉梢:「这一路船都在海上走,直到威尼斯才会靠岸,你知道的,大海是我们的领地,在水里我谁都不怕。维拉,」孔德说着,目光柔和起来,他凝视着维拉:「你为我做的已太多太多,一次又一次你为我放手、送我远走。这一次,请给我目送你的荣幸。」
「奥利弗。」维拉望着孔德,终于叹了口气,他举起孔德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好吧,如你所愿。」
直到维拉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港口的小路上,被两边的商店完全吞没,孔德依然不愿收回他的目光。
「先生,可以开船了吗?」船主恭敬地脱下帽子,向孔德请示。孔德正要回答。岸上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维拉走了。每一个被你俘获的灵魂,最后都会被这样抛弃,不是吗?孔德。」
那声音并不大,却如同在孔德的耳边炸开一个响雷,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不知何时码头已多了一道宛如鬼魅的身影,一件棕色的斗篷从头到脚裹住了来人,使人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孔德攥紧了船栏,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船主看出了异样,低声问:「先生,要开船吗?」
岸上的人听到了船主的话,于是他朝前又跨出了一步,双脚几乎踏在了码头边缘,与此同时,海风一下掀开了斗篷,一头流云般的长发在风中飞散。
长发下,是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孔德仿佛遭到重重一击,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半晌,当他鼓足勇气,重新睁开眼睛时,那人已经重新披好了斗篷,只留一只苍白的手在斗篷外头,手腕上缠绕着带有十字架的念珠。
孔德苦笑:「沃伦,好久不见。」
「沃伦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雅各,」那人的声音圣洁而冷漠,「圣伯朗修道院院长——雅各。」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有想到。」孔德再次苦笑,然后他注视雅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斗篷,落在雅各脸上:「你还好吗?」
「别问这样愚蠢的问题!」雅各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静,攥着斗篷的手指也扭结在一起:「你以为我会好吗?经历了十年前的一切,我可能会好吗?!」
咸涩的风从海面上涌来,吹乱了孔德的棕发,也掀起雅各沉重的斗篷,他们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静静地对峙着,中间隔着湛蓝的海水,以及漫长的十年。
十年前,同样在这个码头,十六岁的孔德第一次踏上了韦尔瓦的土地。干爽的海风、艳蓝的海湾,炽热的阳光,都深深地吸引着他,而最吸引他的是在这里遇到的两个少年——韦尔瓦人维拉,以及他的爱尔兰表兄,修道士沃伦。
跟孔德一样,沃伦也是来韦尔瓦度假的,即使这样,他也从未脱下过修士的长袍,悬着十字架的念珠也永远挂在他白皙的手腕上。然而,沃伦并不是孔德想象中古板的修士,他学识渊博,优雅而且有趣,当他们并肩坐在韦尔瓦的山坡上,当沃伦拨动木吉他,当海湾里升上来的气流拂动他柔软的额发时,孔德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然跳动。
他知道他喜欢上了这个小修士。
十六岁的爱情来得猝不及防,却又美好得宛如诗歌。
孔德决定对自己诚实。他看着沃伦的眼睛,告诉他:他爱上了他,他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他告诉沃伦他是水精灵——教会定义的魔鬼之一。沃伦惊呆了,他站起来,紧攥着念珠。孔德将手伸给他,对他说,如果教会要消灭自己,只要这刑罚由沃伦执行,他不会反抗。
沃伦回握住他的手:「你不是魔鬼。」他的眼睛深湛如海,他说:「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
那一刻,孔德对他的爱达到了巅峰。
他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孔德甚至向沃伦学习祷告,他渴望有一天能和沃伦并肩站在神的圣殿里,渴望他们的灵魂可以永远厮守,他毫无保留地告诉沃伦有关自己的一切,他的生活方式、他的能力,甚至是他的弱点,他全身心地信仰着这个小修士。
然而分离的那天还是到来了,沃伦的假期结束了,他必须回到修道院。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孔德决定随他一同前往。对于孔德的热情,维拉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维拉问孔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在沃伦的心里,上帝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上帝,他可以献出一切!」
然而孔德听不进维拉的劝诫,他随沃伦回到了英国。当然他们都很清楚,作为教会定义的魔鬼,孔德是无法靠近修道院的,于是孔德在距修道院不远处的小镇落脚,等待沃伦去找他。
最初的约定是在半个月后会面,然而孔德从秋天一直等到冬天,沃伦始终没有出现。孔德用金钱买通修道院的看门人,这才得知,沃伦回到修道院后不久便接受了圣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名神父,不久就将离开修院,赴教区任职。
即使是这样,孔德仍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终于在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裹着厚重斗篷的沃伦敲开了孔德的房门。孔德请他进屋,沃伦却划了一个十字,他说:「我要走了。」看到孔德的眼睛里依然燃烧着的热情,他知道孔德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于是又加了一句,他说:「我已重新找回信念,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孔德追了出去。爱尔兰冬天的原野寒风刺骨,孔德只穿了一件衬衣站在雪里,望着比冰雪更加冷酷的沃伦。孔德结结巴巴地说:他不会干涉沃伦的信仰,他不会要求任何肉欲的关系,他只想与他在一起,至少让他见见他,哪怕一年只有一次。
「灵魂的堕落比肉欲更为可怕。」沃伦说完,转身就走。孔德禁不住伸手去拉他。沃伦愤怒地将他推开:「滚开!你这该诅咒的魔鬼!」
整个世界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孔德跌坐在雪地上,失神地望着沃伦的脸。韦尔瓦的春天仿佛就在昨夜,繁星闪烁的夜晚,沃伦的手指美丽而温暖,他握住孔德的手,说:你不是魔鬼。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
可现在他将他逐出了神殿,他说:滚开!你这该诅咒的魔鬼!
那么,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即使到了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即使那时他不再是修士,他也不再是水精灵,他们的灵魂也无法相遇,他是天使,而他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魔鬼。韦尔瓦的春天已永远地逝去了。
孔德不知道沃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坐了多久,他更不记得是谁把他拖回了房间,帮他找来的大夫,他只记得自己病了很久,几乎要死去。在弥留之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把他拥在怀里,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奥利弗、奥利弗。
会这样直呼他名字的人只有维拉。
在维拉的悉心照料之下,孔德一天天好了起来。维拉坚持将孔德带回了韦尔瓦,他说那里的阳光和空气对孔德有益,时间将抚平一切创伤。
当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当星光洒在韦尔瓦的山坡上,维拉吻了孔德,他说:沃伦不能给你的,让我来给你。奥利弗,你不知道吗?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维拉的黑眼睛是那么热情,韦尔瓦春天的空气里仿佛有一种赐人新生的力量,草叶的气味是那样浓郁芬芳,于是,孔德闭上了眼睛,于是在星光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汗水流淌下来,被欲望点燃的身体热得像两团火,然而孔德清楚地感到,他的心依然是冰凉的,这颗心仿佛在爱尔兰的风雪中冻伤了,怎么都无法苏醒。
第二天,当孔德洗漱的时候,从镜中他瞥到了自己的脸,一张丝毫没有变化的脸。这是水精灵的本能在告诉他,他不爱维拉。假如他和维拉真的相爱,那么只要一个轻轻的吻,维拉也将使他获得新生,他的脸将显露出超自然的美丽,身体也将更趋完整,为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做好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维拉是那样爱着孔德,孔德无法拒绝,他甚至认为,他永远不会遇到能改变自己的人了,那么,和维拉在一起又怎么样呢,至少维拉会幸福,这样也好。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春天,又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来临的时候,寒流从北方袭来,与寒流一起降临的是一位不速之客,他在深夜叩响了维拉家的大门。孔德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洞开的大门将橘色的烛光投在来人身上。那人掀开厚重的斗篷,白皙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挂有十字架的念珠。
孔德拉上窗帘,无力地靠在墙上,心仿佛随时都要跳出胸腔。他听到楼下小客厅里传来争执的声音,维拉正在怒吼:「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你被魔鬼蒙蔽了!」沃伦的语调比以前更加冰冷,仿佛一支利剑,射穿了孔德的心脏:「你们是在犯罪!你背弃了上帝!上帝将惩罚你们!」
「哦!相爱就是犯罪吗?上帝会怎么惩罚我呢?我倒要看看!」
不断放大的争执声,让孔德再也无法坐视,他决定去面对沃伦,无论如何,这一切不该由维拉独自承受。孔德走下楼梯。当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客厅地板上时,沃伦立刻抬起了头来,时隔数月,他们的目光再一次相遇了。沃伦消瘦了许多,曾经丰润的嘴唇似乎也变薄了,显得冷漠而刻薄,他冷冷地注视着孔德,仿佛他们不曾爱过。
然后,沃伦突然笑了,他指着孔德问维拉:「相爱?看着这张脸,你居然还说和他相爱?你不会不知道吧?这种魔鬼,如果真的爱上了谁,如果他爱的那个人吻了他,他的脸会发生变化,变得更像一个魔鬼!维拉,别傻了,他根本不爱你!你被他利用了!」
维拉怔住了,但是他很快昂起头来:「那又怎么样?你跑到这里大闹,是因为嫉妒吧?」
沃伦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孔德央求维拉:「求求你,让我和他谈一谈。」
终于维拉答应了孔德的请求,离开了小客厅,临走他对孔德说:「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着,孔德有很多话想对沃伦说,却找不出头绪。过了很久,他才问:「你好吗?」换来的是沃伦的咆哮:「如果像你这样的魔鬼统统下地狱,那么,我会好的!别再纠缠维拉!」他猛地纠住孔德的领口,随即又像被烫到似地撒了手:「滚开!你这只会带来厄运的魔鬼!从我的身边滚开!从我的亲人身边滚开!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那么你错了!错了!我会让你下地狱!」他朝孔德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十字架:「我发誓!」
孔德望着他,接着,一如十六岁的那个春夜一样,他将手伸向了他:「如果你真这样认为,如果由你来毁灭我,你知道的,我不会反抗。」
烛火在他们身边劈啪炸响,最细微的声音也被放到最大,在耳边轰鸣。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突然沃伦抓住了孔德的手腕,将他拖到烛台跟前:「你是被诅咒的!」他恶狠狠地说:「你只会带来迷惑,带来毁灭!」他抓起烛台上的蜡烛,仿佛要用这蜡烛点燃孔德的衣服:「你该被烧成灰烬!」
他的手不停地哆嗦着,滚烫的烛油淋在孔德的衣服上,也顺着蜡烛流到他自己的手上,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孔德:「为什么我做不到?哦,你这魔鬼,我为什么不能烧死你!」
孔德握住他的手,不让滚烫的蜡油继续灼伤沃伦的皮肤。然而孔德自己远比沃伦更加经不得烫,火焰和灼热是水精灵的天敌,那些被蜡油灼伤的地方立刻溃烂起来,蓝色的血液从伤口涌出,顺着手腕往下直滴。
沃伦再也无法直面这样的孔德。
「哦,你这个魔鬼!」沃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维拉终于破门而入。他看到的是沃伦手持蜡烛,似乎正要点燃孔德的一幕。情急之下,维拉猛冲过来,打昏了沃伦,沃伦手中的蜡烛滚了出去,点着了天鹅绒的窗帘,夜风煽动火势,小客厅顿时成了火的地狱。维拉要孔德立刻离开,他很清楚,水精灵是无法承受这样的高温的,然而孔德不肯放弃沃伦,即使沃伦被倒下的书架砸昏,根本无法搬动,他也不肯放弃。
最后,当燃烧着的房梁翻滚着自他们头顶落下时,孔德以为生命就在此时结束了。然而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远离了火场,他不知道维拉怎样救了自己,只知道那场大火在维拉的右手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可怕疤痕。更可怕的是,大火吞噬了沃伦,那天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死,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孔德万万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会在韦尔瓦重逢。他更不曾想到,沃伦竟已化名雅各,当上了圣伯朗修道院的院长。现在他们的立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对立。十六岁的春夜,此刻回想起来,宛如一个荒唐的梦境。
「孔德,圣伯朗的立场你应该明白,我找你的目的你也应该清楚!是时候为你的罪恶付出代价了!为了被你杀死的亚伯特,为了无辜的卢克,跟我回去!」
孔德的声音异常平静:「沃伦,你很清楚,在水中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会跟你走。」
「是吗?」雅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