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一个魔鬼!」
——因为我是最爱你的魔鬼。
「够了!够了!魔鬼!」卢克连连后退,他愤怒地将油灯砸在地上,火苗蹿了一下,迅速地熄灭了,囚室里重又陷入冰冷的黑暗之中,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遥遥呼应着。
「卢克,对不起……」孔德摸索着从栅栏中伸出手,想要碰触痛恨着自己的情人,他想解释,想告诉卢克那不是他的意思,他想告诉卢克,是对他、对他们的孩子的爱,支撑着他度过了这漫长的黑暗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脆弱过,这样需要他的温暖、他的宽恕,谁都可以称他为魔鬼,只有卢克不能。
但是黑暗中响起了踉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
孔德知道,卢克走了。
他靠着铁栅滑坐在地上,有炽热的东西从脸颊滚落,掉在地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孔德伸出手来,在潮湿的地上摸索,终于找到了,圆润的、光洁的,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那是传说中精灵的泪珠,一生只落一颗,只为最爱的人。
时间在黑暗中流失,除了每天一次送来水和食物的看守的提灯,再没亮起其他的光明。卢克也许再也不会来了,也许直到他们将他送上刑架,卢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这样想着,孔德心中不但溢满了悲哀,还有深深的不安。
孔德坐在墙角的稻草堆里,他把手放在肚子上,宽松的囚袍下的小腹已经隆起,假如有灯光的话,透过全然透明的皮肤,可以看清孩子的脸孔吧。孔德想象着孩子的模样,不知他会像自己多一些,还是更像卢克。正在这时,腹中的孩子似乎翻了一个身,引起一阵甜蜜的晕眩。孔德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没有经验,但是依靠刻在墙上记录日期的划痕推算,他知道产期已经不远,可能就在下个礼拜。雅各并不知道他已经怀孕,那么,也许能赶在受刑前生下孩子。
当然,孔德也知道,事情未必那样乐观。雅各之所以将他关那么久,不执行死刑,是为了让他见一见成为修士的卢克,要他承认他的失败。现在雅各赢了,他已一败涂地,故事也将到尾声。孔德有预感,刑期正在迫近,在这之前,至少他要保护好他的孩子。想到这里,孔德将囚袍尽可能地扯向腹部,折叠起来,给胎儿以更多的温暖,但囚室里实在是太冷了,单薄的囚袍并不能抵御自地底袭来的阴寒。
「对不起,让你经受这些。」孔德用双臂抱着自己的小腹,如同拥抱着那看不见的小生命:「但是,如果我们不来,他会被处死,我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
远远地,自甬道的入口传来铁门开启的声音。一团黄光摇晃着由小变大,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轻捷而坚定。孔德想:这不是幻觉吧,不是吧?也许太害怕希望落空,这一次,他没有迎着灯光起身,而是坐在原地。
灯光在铁栅前停住了,油灯被放在地上,照亮了一角整齐的修士袍,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自从孔德被关进这里,牢门第一次发出生涩的吱呀声,缓缓地打开了。有人提起灯走进来,站在他面前。
孔德暗暗吸了口气,接着他抬起头来,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望着眼前的少年。
仰视的角度从视觉上拔高了卢克的身量,修士的长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挺拔的腰线,灯光映着他短短的金发、澄澈的蓝眼睛,他的嘴唇紧抿着,有一种禁欲的圣洁感。上次见面太仓促了,孔德没能好好看过他,现在才发现,跟几个月前相比,卢克似乎成熟了许多,孩子般的茫然不安已从他眼中褪去。
也许他真的是天使,是属于上帝的孩子,也许诱惑他堕入世俗的欲望是一个错误,在上帝的国度他才能安然自在。与上帝争夺天使的魔鬼,是必然会失败的吧,不管魔鬼怎样深爱着天使,那洁白的羽翼注定会挣脱魔鬼的怀抱。
然而,假如失败和毁灭意味着他的幸福,那么,好吧。
孔德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换上一副轻慢的表情,靠着墙微笑:「来看魔鬼了吗?我的天使。」
「不要这样。」卢克避开他的视线,从肩上卸下一个包袱,就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两条厚厚的毛毯、松软的枕头、几件御寒的衣物、毛巾、梳子,甚至还有一面镜子。
「衣服是我的,不是什么好料子,你穿也有些小,但是只能这样了。」卢克一边说着,一边将毛毯铺在稻草堆上:「这儿真冷啊。」他担忧地捏了捏毛毯,放下枕头,又换了个位置,似乎在看,要怎么摆,睡起来才更加舒服。
孔德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卢克铺床的动作异常轻捷,他侧着脸,灯光照着他金色的、孩子气的睫毛,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吻。这是一个怎样温柔、美好的灵魂,他甚至将善意施给了一个魔鬼。
孔德在他刚铺好的床上坐下,望着他:「为什么?」
卢克退后了一些,和他保持距离:「没有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吗?」他垂着眼帘:「在菲林斯庄园的时候、在欧洲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你把我当作客人,我也一样。可惜,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他把一件衣服递给孔德:「披上吧,真的很冷。」
被卢克这样一说,孔德觉得更冷了,但他没有动。卢克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把衣服放在两人中间的毛毯上,可最终,他还是将衣服披在了孔德的肩上。为了替孔德系紧领口,他甚至凑近了一些,好扎起领口的系带,隔着衣料传来他手指的力度和温暖,他和他靠得那么近,近得仿佛只要抬一下头,就可以接吻。
熟悉的、充满了诱惑的紧张感在他们之间流窜,每次接吻前都是这样,孔德甚至感到嘴唇微微地刺痛起来,那种因渴望而充血的刺痛感。
然而,又一次,卢克退了回去。
「我是来为你讲经的。」他说:「也许你不想听,但是在领受上帝的惩罚时,我希望你能了解这是出于他的大爱。」
「好的,如果你喜欢。」孔德看着他:「告诉我,你每天都会来吗?」
卢克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是的,每天。」
卢克没有食言,那天之后,每天清晨他都会去孔德的地牢,为他带去圣经、水以及食物。然后当他从地牢回来,他会被召去雅各的房间,在十字架前,向雅各报告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的感觉。关于带给孔德的毛毯、衣物的事情,卢克事后才向雅各说起,雅各没有训斥他,而是问:「看到他受苦,你依然心有所动?」
「换了任何人,我都会这样做。」
「不,你在避重就轻,我的孩子。你还爱着他吗?」
「我爱的是上帝,」卢克的脸微微涨红起来,「除此之外,任何情感都是应该摒弃的!」
「那么,」雅各摆了摆手:「关于处死他的事,你怎么看呢?」
「处死?」卢克怔住了,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而是刻意地回避了吧,也许潜意识中觉得这样继续下去也好,每天都能看见他,虽然不能触摸,连眼神都不敢长时间交汇,但至少他在那里,一直在那里,不会离开,不会去爱别人,不会背叛,多么自私而阴暗的想法。
「是的,他是魔鬼,而且他杀了亚伯特,这个你很清楚。」
「可是,不是赦免了我吗?如果连我都能赦免……我所供认的罪状和他是一样的!」
「卢克!赦免你是因为你所犯下的并不是供认书上的罪行。如果你杀了亚伯特,等待你的一样是刑架!人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魔鬼更是如此!他的刑期定在三天后,是时候让上帝彰显威能!」
「可是……」
「你又被迷惑了吗?!上帝啊,那是怎样一个魔鬼!卢克,」雅各让卢克抬起头,让他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如果你真的爱上帝,那么,抵御诱惑、坚定信念。你的灵魂只能选择一个归宿。我的孩子,这是上帝给你的试炼!」
卢克握着手中的念珠,把额头紧贴在上面,他浑身都在发抖,忍不住跪了下去:「哦,主啊,赐我力量,为我指明方向……」
「成为神父吧!」
听到雅各这样说,卢克愕然地抬起头来,然而他看不到雅各的表情,雅各的脸深深的隐没在斗篷里面,修道院中无人见过院长的模样,他是这样的神秘,当他站在十字架前,以威严的身姿俯视着你,你会从灵魂中颤抖起来,宛如亲见圣灵化为实体。
现在的雅各就以这圣灵般的姿态对卢克说:「成为神父吧!你与主的结下的誓约将指引你,为你指明前路!」他拉起卢克的手:「来,为主彰显他的威能!」
即使在圣伯朗这样一个遗世独立,院长具有绝对权威的修道院中,卢克的晋升依然显得太突兀了,成为修士后仅仅过了几个月,他就被授予了圣职,成为一名旁人苦修多年才能成为的神父。雅各关于这一切的解释是,卢克在修道院中成长,又曾是一名猎魔人,多年为上帝服役,由他担当圣职,是上帝的意旨。
这样的解释,对于修士们或许有说服力,或许没有,但是对于卢克则毫无意义。整个授职的过程中,他宛如行尸走肉,他换上神父的法衣,他接纳,他遵从,他跪下,他亲吻十字架,但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这是他选定的路,从记事起,从他第一次踏进圣堂,仰望沐浴在彩色玻璃投下的迷人的光影中的祭坛起,从他第一次在十字架前下跪,第一次虔诚地念出赞美诗起,他就认定了这条道路。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其他选择。他爱上帝,信仰深埋在他的灵魂之中。
但是,为什么,此刻当他仰望祭坛,他反而茫然了?
为什么,当他亲吻着十字架,嘴唇却是一片冰凉?
为什么,当他与上帝如此亲近,占据着他全部心神的却是一个魔鬼。
孔德会被处死!在烈焰中的火刑台上!点燃柴堆的将是自己!雅各说,这是你的职责,这是上帝的试炼!哦,上帝啊,请仁慈一些!
授职仪式占据了大半天的时间,接着是雅各的训诫,坚定信念、坚定信念……他总是这样要求。卢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得更坚定了一些,他竭力不让自己去想火刑台,竭力不去想孔德,这样心口窒息般的痛感会稍稍缓解一样,虽然它们立刻就会回来,连同往昔的甜蜜一起,撕扯他本应献给上帝的灵魂。
最后,当窗外的暴雨终于停歇,天穹也完全沉入黑暗,雅各终于说:「好了,我的孩子,回去休息吧。」
卢克亲吻雅各手中的十字架,然后告退。外面呼啸着凛冽的寒风,远处悬崖下的海摔碎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呻吟,修道院的长廊被夜色整个地吞噬了,卢克不知自己是如何找到方向的,也许他根本没有去辨明方向,他只是僵硬地迈动着脚步,假如下一个瞬间,他的生命如风中的烛火,熄灭在黑暗里,连一缕青烟都不曾留下,他也不会意外的,也许那样反而更好。
但是这样走着,眼前的景物却渐渐开朗起来,虽然天上还是连一个星子都看不见,前方的建筑物却在黑夜里发出一种幽微的、潮湿的反光,那是石筑的堡垒,修道院的牢房,在这森冷的地狱底层,关押着孔德。
卢克闭了闭眼睛,终于走上前去,叩响了铁门。
第八章
从睡眼惺忪的看守手中接过地牢的钥匙,卢克独自走下漫长的石阶。太熟悉了,这每一处转角、每一步台阶,这些天来,多少次,他怀着自己都不曾觉察,也不敢觉察的兴奋走过它们,每天每天它们聆听着他的足音,轻快而冲动,那不是去布道的修士,那是情人的脚步。
此刻的卢克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当他履行着讲经的圣职时,他感觉到了那绝不应有的,无法对人言说的欢愉。尽管讲经时,他和孔德总是隔着一段距离,然而孔德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每一个被这目光抚过的地方,都在修士的长袍下灼烫起来,就像他们曾经裸裎相对时,被孔德的嘴唇爱抚时一样。当他们偶尔为了传递圣经或是别的东西靠近对方,当他们的手指轻轻地擦过彼此,肌肤的触感化作一股温热的电流涌向心房,好几次、好几次,卢克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躁动,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醒来,叫嚣着渴望满足。
他压制了这冲动,一次又一次,然而一次又一次这冲动在他体内积聚,几乎到了满溢的程度,一如他的感情——那爱欲交织,揉杂着甜蜜与伤害,强烈到令人晕眩的感情。
终于卢克来到地室最后一层,他打开铁门,走了进去,甬道的另一端亮着柔和的黄光,那是卢克为孔德带去的提灯。即使是魔鬼也不应被抛弃在黑暗中,怀着这样的想法,卢克把提灯留给了孔德。他至今记得孔德接过灯盏时,眼中的欣喜。在卢克为孔德带去的所有东西里,这盏灯是孔德的最爱。孔德曾说:「看到他,就像你陪着我一样。」
想到这里,卢克的眼睛竟有些潮湿起来,他吹熄了带来的灯盏,将它留在门边,然后他一步一步走向孔德,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无边的森冷走向唯一的温暖。
灯光越来越近了,铁栅的影子已经投上了卢克法衣的袍摆,他看到了孔德,睡在毛毯中的,闭拢着双眼的孔德。也许是靠近铁栅的地方比较通风,也许是为了让卢克一来便能看到他,孔德将床铺从墙角移到了栅栏边。
卢克蹲下身来,隔着栅栏,孔德的睡颜近在咫尺。卢克送给他的油灯就放在他枕边,火焰在灯罩中轻微地晃动着,他睫毛下的阴影也随之晃动,仿佛就要醒来的样子。这让卢克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然而孔德并没有醒。石室里静得听得见天顶上水滴跌落的声音,再就是他们的呼吸声,交融在一起。
好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
卢克忍不住将手伸进铁栅,贴近了孔德的脸孔,然而他不敢真的去碰触他,他的手指在他唇边停住了,他能感觉到他口中的温暖,那细细的甜蜜的呼吸,好像被亲吻一样,卢克战栗着闭上了眼睛。
忽然,吹在指尖上的呼吸乱了,手指传来湿润而温暖的触觉,柔软的嘴唇衔住了他的手指,真的被吻了。卢克惊惶地睁开了眼睛,正碰上孔德琥珀色的眸子,他微张着嘴唇,卢克望见他的舌头,粉色的,诱人犯罪。
如同从梦中惊醒,卢克急着抽回自己的手,他笨拙地试图站起,然而孔德握住他的手不肯放松,隔着铁栅,他们紧靠在一起。卢克的心怦怦乱跳,慌乱得仿佛他才是被关在牢中的那一个。
孔德从栅栏中伸出手抱住他,他凝视他,目光从卢克的脸滑向神父的法衣,然后他什么都明白了:「你跟上帝结婚了吗?那么,我的死期是不是也到了?」
卢克被问得张口结舌,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难过得只想哭。
「嘘,」孔德捧住他的脸颊,「告诉我行刑的日子、执刑的方式。」
「后天,是……火刑。」
「是吗?」孔德垂下眼帘,捧着卢克脸颊的双臂也顺着他的肩膀滑落。卢克不安地望着他:「孔德……」
忽然,孔德又一次抱紧了卢克,隔着冰冷的栅栏,他吻住了卢克,他的嘴唇热切而又绝望,那吻也浓稠得让两个人都要窒息。这不是温柔的吻,唇与舌的交缠激烈到了过分的程度,吸吮、吞吐,都如性器的交融的试演,即使偶尔为了更深入地亲吻而暂时分开,唇间也牵连着贪求的银丝,如同Xing爱时双双滴液的前端。
卢克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