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我将这思路说给姜先生听,姜先生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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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生说在田庄的几天开始还算平静,这里刚从“国统区”变成“解放区”,时局与人心不稳,谁也顾不上我们这几个外来人,我们就能住下来安心养伤,伤不仅在脚上,还有心里,从抗日志士一下子变成逃亡人,这种虎落平阳的落难使我们的心一阵一阵发痛。也是多年难有的空闲时间,不由得想一些从前顾不上想的事,大到国家的前途命运,小到自己的人生道路,都在思虑中,当然想得最多的是眼前的处境,青岛是我们的目标,要是飞机不出事,到了那里就踏上南撤的跳板,前面的天地很宽,可飞机凭空出事了,我们被丢在荒凉的黄河边上,离青岛几百里路远,又到处都在打仗,也许我们根本就到不了那里。想到这种后果大家的心就一直往下沉,觉得前途渺茫。这时分歧也出现了,几个人形成两种意见,以安和、雷觉、顺东为一方,他们觉得不一定非去国统区不可,实在不行就投身共产党(用共产党的说法是弃暗投明),理由是眼见国民党大势已去,共产党锐不可当,建立红色中国是早晚的事,与其将来被动,不如现在顺应时势,早有归宿。另一方的贾开、建越和我,则坚持到国统区去,哪怕千难万难也要去,不是要追随国民党,而是我们不信共产主义,理想不同,就像水火不容,明知走的路与自己的追求不一致,就不该去违心。两种意见相争不下又各不相让。建越又掐起指头要看天意,可这回没人响应,都清楚事关重大,重大得连老天爷也不敢轻易信托。意见虽僵持不下,但没人主张分道扬镳,都想说服对方,达到步调一致。大概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凝聚力”了。也就在这举棋不定时,共产党的土改工作队来到田庄,局势发生了变化,逼迫我们尽早做出决断。安和建议先与工作队取得联系,探明情况,然后决定何去何从,他的意见得到雷觉、顺东的响应,我和贾开、建越虽不赞成也觉得无大碍,反正主动权在自己手中,可进可退,便表示同意。雷觉自告奋勇担当使者角色,他以前是《东北公论》的记者,善交际,口才也好,能担当此任,他的脚还没好利索,一瘸一拐地去了,回来显得很兴奋,说工作队侯队长接见了他,侯队长说革命不分先后,欢迎。侯队长还以县委组织部长的身份表示,我们可以先留在田庄工作队工作,等土改结束再回县正式分配。听雷觉这么一说,安和、顺东的立场更加坚定,又一起做我和建越、贾开的工作。
不料事情尚未做出决断,我们却在大街上与侯队长相遇了。雷觉赶紧向前与侯队长握手,又把我和贾开介绍给他。侯队长三十出头年纪,白净脸,瘦削身材,一副文绉绉的风采。侯队长十分热情,与我们紧紧握手,脸上堆着和蔼的笑容,以东道主的口吻说:欢迎,欢迎你们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应该说侯队长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不错,除了他的谦和态度,还有他的知识分子干部的外表,这就一下子拉近了相互间的距离,于是我们便站下叙谈起来。侯队长指指身边的田村长,问你们认识田村长吗?我们说认识,这些天田村长给我们提供了很大帮助,真的很感谢。侯队长说应该,完全应该,说着又转向田村长说,他们今天是我们的客人,也许明天就是我们的革命同志,一定要把他们照顾好,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告诉我,我会想方设法解决。我们连连道谢,侯队长笑着摆摆手,说不用谢,说谢就见外了,我和雷同志谈过,代表工作队和县委表了态,革命队伍欢迎你们加入,也会把你们这样有文化的人当成宝贝一样看待,现在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前途光明,希望你们能审时度势,早早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点头称是,表示一定会认真考虑他的意见。之后与侯队长握别。
当晚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何去何从。必须承认侯队长的当面一席话起了不少作用,雷觉、顺东和安和更坚定了留在田庄参加革命的决心,而我和建越、贾开,尽管还不能拿定主意,在思想上已有所松动。
我们正要休息,工作队队员也是侯队长的通信员小胡来找我们,传达侯队长的话,希望我们从明天起与工作队一起活动,去农户访贫问苦,发动群众。尽管事情有些突然,我们尚未做思想准备,但侯队长的良好意愿是明确无疑的,这让我们无话可说。
我们六人分成三组,分别跟着工作队的人,我和雷觉在侯队长的小组里,还有与侯队长形影不离的小胡。雷觉显得很兴奋,私下对我说这样以实际工作者身份走进农民中间,比前几天那种蜻蜓点水式的社会调查要深入多了,一定会大有收获。我多少被雷觉的热情所感染,态度稍稍积极起来。
田村长是我们的向导,现在他的身份已由村长变为贫农团主席,由此可见他一直是共产党线上的人。我们还是叫他村长。田村长请示侯队长到哪些农户去,侯队长说当然要先去最穷的人家,他们是依靠的中坚力量。
接连跑了两家,“穷”的情况差不多,矮门破草房,到处堆着不值钱的杂物,大人孩子破衣烂衫,秋风已凉,小孩子仍光着屁股,赤脚在院里的鸡屎上奔来跑去,嘴里啃着刚从地里砍下来的苞米秆,见我们进来,男孩用好奇的眼神望着我们,女孩则害羞地奔到屋里躲起来。这时家里的大人就出来迎客,他们都认识侯队长和小胡,当然也认识本村的田村长。田村长就说侯队长和工作队的同志看你们来了,共产党替穷人做主,有什么苦都可以和工作队讲。接下来就是侯队长亲切询问家中情况,有几口人,有几亩地,租了谁的地种,交多少租金,给哪家财主当长工,工钱是多少。随着户主的回答,侯队长便显出很愤慨的模样,说剥削,很残酷的剥削啊!穷人世世代代当牛马,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根源就是被富人无情地剥削。又安慰说现在好了,要土改了,等打倒剥削你们的地主老财,就会有好日子过了。说过这些后便鼓励他们勇敢地站出来斗争,做革命的中坚。在侯队长发动群众的过程中,别人都不插嘴,只有雷觉在侯队长讲话间歇向户主询问一些情况,然后记在本子上。
接着我们来到第三户人家,这家的男人叫田有味,因名字挺怪,就记住他了。他不过四十岁年纪,已满头白发,看起来他家的日子还不及刚去的两家,一家六口住在一幢被隔成两半的破屋里,其中一间堆放着农具和柴草,几只小鸡正卧在那些柴草上,地上到处都是鸡屎。田有味和他老婆、两个闺女(一个两岁一个十岁)、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七岁)住在隔壁的另一间。屋里简直像个垃圾堆,墙被柴烟熏成黑色,顶棚上挂着一串串蛛网,地上到处是麦根,吃过的苞米秆子,破布和碎瓦片。他的大闺女正在炕上躺着,不停地咳嗽,吐血,田村长说这闺女得了肺结核,在炕上躺了一年多,眼看要死了。情况明摆着,家里其他人都挨着她睡觉,和她合用碗筷吃饭,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这是种什么样的空气呢,倒真如男主人怪怪的名字,有味,从我们走进他家开始,一阵难忍的恶臭味便扑鼻而来,地上散发着呛人的童尿的臊气,隔壁飘过来鸡屎的强烈臭味,烧麦根的余烬腾起一股股青烟,还有整个屋子弥漫着那个女孩从溃烂肺里呼出的腐败气味,这气味让我感到呼吸困难,一阵阵想呕吐。
侯队长把在前两家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时田有味的老婆已把饭做好,我们目睹了这个女人做饭的全过程:将面倒进落满苍蝇的瓦盆里,手也不洗便和起面,不时抽出手抹一把流出来的鼻涕,擦也不擦又把手伸进面里,这么反反复复,就把她的鼻涕全都揉进面团里。做出来的饭是烂面条,盛到碗里苍蝇很快又落在上面,田有味一边挥手驱赶苍蝇,一边往我们手里递筷子。这些天饥一顿饱一顿,本想中午在老乡家好好吃一顿饭,可现在早已没有了食欲。我对侯队长说我要回去。侯队长问怎么回事?我不能说嫌脏,随口说没带饭钱。侯队长说这不要紧,让小胡也给你俩一块交小米票。听了侯队长的话,我就不好说别的了,端起碗强迫自己吃,面条本是饭食中最易下咽的,可我就是吞不下去,好像嗓子眼给卡住了。我敢说这是我一生吃的最不情愿的一顿饭,再看对面的侯队长和小胡,却像没事一般,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继续谈事情。我不由暗暗钦佩他们,觉得革命者确实与平常人不同。
刚吃下去面条,我的胃便翻搅起来,恶心,一阵阵想吐,我借口去解手奔出屋,一进茅厕便呕吐起来,喷溅般把刚吃进去的饭全吐出来。当我走出茅厕,发现侯队长站在院中,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说:要注意影响,这样会引起农民的反感,不利于我们的工作。我没说什么,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像暴露了隐私般尴尬。侯队长又说一样的饭我们吃了没事,说明问题不在饭上,而在思想上。我仍然没吭声,却有些想不通,心想一个信奉唯物主义的革命者,怎么起作用的倒是唯心主义了呢。
我终是相信了侯队长的话,因为在后来的几天里,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我对自己说,你要想做一个革命者,就必须改变自己对事物的惯常看法。
姜先生说田庄的土改迟迟没有进入实际斗争阶段,进展比邻村慢许多,主要是侯队长想把工作做深做细,他引用毛泽东“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的话,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经过几天的访贫问苦,扩大贫农协会组织,群众初步被发动起来,有人要求立刻清算地主富农,分“胜利果实”,但侯队长仍然稳住,又开始做清理阶级阵线工作,将土改积极分子召集起来开会,让大家按照“土地法大纲”的准则对村里的富户进行排队评议,谁该划地主谁该划富农,本来是可以先斗后划的,谁富斗谁,斗了再说,很多地方都是这么进行的,可这样容易出偏差,斗了又发现斗错了或者过火了。可见侯队长的工作态度是认真负责的。
没有想到,我们几个人被吸收参加评议会,我们觉得很新鲜,想听听看看,特别是雷觉兴致更高。
评议开始很顺利,有几户地主很快被认定,还有几户富农,他们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想漏也漏不掉。只是有一个叫田宝安的人让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情况是他家有几十亩地,两头大牲口,五间大瓦房,是不折不扣的富户,但他没有雇工,包括长工和短工,田宝安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这四个儿子干了所有的农活。按照“土地法大纲”的条款,没有剥削行为一般不得划为地主和富农,可是在田庄要是连田宝安这样的人家都免于被斗,那贫雇农是想不通的,因为会减少他们能分到“胜利果实”的数额。这个问题确实费了大伙不少脑筋,想来想去,有人忽然想起田宝安在村外还有一座油坊屋,油坊不是全年开工,只在秋季下来花生时,替农户榨油,收取手工费,榨油的活也是田宝安的儿子干,在不榨油时让本村一个懒汉看屋,防人偷机器。大伙觉得既然有一个人替他看屋,这就是雇工,就是剥削,就可以划他为地主。
侯队长边听边点头,说既然有剥削,严重也好,不严重也好,性质是一样的。田宝安就被划了地主。这事让人觉得有些滑稽,滑稽的不是别人,而是田宝安,他似乎有先见之明,知道以后有一天会以剥削划成分,所以就坚持不雇人,让自己的儿子当牛马,结果偏偏在油坊这档子事上疏忽了,结果就栽在这上面。
之后大伙的争议便集中在几个特殊人物身上,说特殊是因为有些户并不富有却有剥削行为。通过工作队多天的宣传教育,贫雇农们混沌初开,知道了世界上有“剥削”这回事,懂得了剥削最可恶,自己所以世世辈辈受穷正是由于受到富人的剥削,因此在评议时大伙对“剥削”这个字眼特别敏感,常常在这上面发生争吵。
村里有一个姓田的铁匠,论家境顶多划中农,可他家的日子全靠他的铁匠手艺维持,走村串户,在街上支起铁匠炉,给农户打造修理农具挣钱。有人认为他是剥削者,有人认为不是。
一个穿戴很整齐的妇女(据说是村里有名的风流寡妇)说:他应该算富农,他打铁每年挣不少钱,而且活儿又不好,去年他骗了我,要去了那么多钱,可是没给我打出好家什,还尽使些赖铁,没锄半亩地锄脖就断下来,再找他修,又要去一份钱,他剥削我。
一个灰胡子老头说道:他算不上有什么手艺,活儿干的不好,这大伙都知道,可是你要不想受他剥削,总可以另外找人,这和地主不一样,跟地主就没有别的法子,不交租他就不给你地种,可是像田铁匠这样的,你要是看不中他的活儿,可以另找别的铁匠嘛,这世上铁匠也没死绝。
那风流寡妇口才不错,抓理,反驳说:我可以不找他做活儿,可总会有人找他,就是说,我不让他剥削,可他还会剥削别人。
灰胡子老头说:他从来就算不上个好铁匠,你单凭这条说他剥削,那天下的铁匠都跟着倒霉了。
接着大伙纷纷发言,意见争执不一。
围绕田铁匠的成份问题,农民们碰到了经济学理论中一个基本问题,争论是由这个明显事实引起来的:不同的人做同样的工作,尽管数量质量不一样,工钱和价格趋于一致,这反映了每一件产品所需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当然,要能够理解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这个概念,必须具备一定程度的知识和抽象思维能力,但却不能这样来要求农民,在他们看来,活儿干得赖的工匠也跟好工匠收取同样多的钱,当然有点剥削了。
当人们就此争议的时候,在一旁抽烟的侯队长忍不住咯咯地笑。意见终究没取得一致,大家就“孩儿哭抱给他娘”,等侯队长来做决定。
侯队长把烟袋从嘴里抽出,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要是大伙立刻下不了结论,往后还可以再讨论。
停停又说:不过想想也是,活儿干不好,还照样收钱,总是具有剥削性质的。
侯队长赶紧又说:定不定富农不要急于下结论,再研究。
我与旁边的安和互相看看,心照不宣,觉得侯队长如此看待剥削有所偏颇,但在处理问题上还是很慎重的。
又评议一个叫田宝贝的人,这个四十多岁的宽脸汉子就在现场,前面评议田铁匠时他发过言,支持田铁匠剥削人的观点,没想到人们提出他也有剥削问题,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听了一会儿人们的议论,似乎田宝贝的劣迹不少,他吸料面(大烟),还卖过,按说这罪过可不轻,可大伙没在这上面追究他,而是追究他卖妇女的事,说他从中获利,这也是剥削。
田宝贝像受了惊吓,连忙站起来为自己辩护,说:闹灾那年我吸上料面,把家当都卖光了,眼见没什么卖了,就带上老婆奔了保定,我们两口子都饿得半死不活了,没法子只好卖她,好容易才给她找了个买主,我得了六袋谷子,就这么回事。
大概田宝贝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放肆,会惹起众怒,又立刻给这段卖老婆的事添上一段曲折过程,把罪过推到他老婆身上,说:那时候我到外面去干活,只好把老婆留在店里,她姘上了一个汉子,店家给我透了个信儿,叫我把她打发掉,买主也是他帮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