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哪里去,我们说去青岛,她的神情陡地改变,用看敌人似的眼神盯着我们,说青岛是国统区,我们说知道。她说那就是要去投奔国民党反动派了。我们说不存在投奔不投奔的问题,因为我们就是从国统区出来的。女干部冷笑一声,说我们共产党人心明眼亮,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这时旁边一个男干部(可能是女干部的助手)不耐烦地朝我们嚷,说人民政府不会给你们通行证的,赶快走吧,不然把你们全抓起来。我们断了希望要走,却见女干部把手向上一抬,说给你们开。我们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们,问:你们听说过栖霞大地主牟二黑子和要饭的故事吗?我们摇摇头。她说一个要饭的到牟二黑子家要饭,管家往外赶,被牟二黑子看见,说给他口吃的,反正他要拉在我牟家地里。要饭的吃了牟家的饭,可心里有气,想我今个偏不拉到你家地里,就拼命往远处走,想拉也憋住,直到走出好几十里路,心想这里总不会是你牟家的地了,就拉了。拉完问了问过路人,这里的地是谁家的?人家告诉他是牟家的。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吗?是要你们明白解放区可比牟家庄园大多了,我们放你们走,你们也走不出解放区,走到哪儿,我们就会解放到哪儿,我们的目标是解放全中国,难道你们还能跑到国外去不成?这是我头回接触共产党的女干部,所以印象极为深刻。
离开县城我们往南连续走了三天,走得很急,倒也不是为那个女干部所激,相反我们还有些感激她,毕竟她给了我们路条,让我们通行无阻。总之,除了脚上磨起泡,还算平安无事。这晚我们投宿到一个叫田庄的村子,问了问这里仍是解放区,所以一见到村长,我们便主动拿出路条。村长验过路条就把我们分头安排在农户家里住。我和安和住在一起,那是一个五口之家,我们进去时一家人正在油灯底下吃饭——煮地瓜。走了一天路我们很饿,问能不能卖些地瓜给我们?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就揭开锅盖拾出一大盆。我和安和不管不顾地吃起来,吃过便倒在炕上什么也不知道了,不是地瓜里藏了蒙汗药,是我们太疲乏了,一觉睡到天大亮,集合在一起才知道事情严重,除了贾开和我,其他人的脚伤都感染了,走不了路。如果在平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上点药,包扎一下也就行了,可眼下毫无办法,只因仓促起程,压根也没想到旅程会出现这样的变故,随身连一点常用药都没带。无奈只得从老乡那里讨来些盐,用盐水消毒,然后包扎起来,这种处置在当时情状下已经很不错,可继续走路是不行了。我们决定在田庄住下,等脚伤见好,这当然要再向村长报告。大白天我们方看清村长的模样,很高,很瘦,很黑,烟袋不离嘴,听了我们的说法,从嘴缝里吐出一个“中”字,我们就在田庄住下了,“伤号”在老乡的炕头上养着,没伤的我和贾开就在村里村外转悠,以消磨时间。这一带离黄河不远,属河口冲积平原,由于河水不断泛滥,看在眼里的是一片荒芜景象,即使在秋季仍了无生气。贾开说这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幸亏我们降落在黄河以南,否则渡河很不容易。不知怎么回事,听着贾开说的这话,我却想起在路途中建越鼓励大家说的那句话,他说亲爱的同志们,我们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到达目的地青岛,不许任何一个人掉队。他说的很对,我们不能掉队。大概是在田庄的第四天,那天傍晚我和贾开转到村子的背后,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是杨树,当地叫小叶杨,我正抬头往上看树冠时只听贾开小声说有人,我沿他的视线看见林子边上站着一个人,看不清脸面,只能看出个子不高,贾开说他在观察我们,要提防。我倒没像贾开那样充满戒心,只是好奇,说过去看看。贾开说他来了,果然他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慢慢看清楚是一个年纪在五十上下的半老头儿,穿的比一般庄稼人整洁,眼睛也比一般庄稼人有神。他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下,讨好样地点头。贾开问你是什么人?这个半老头儿(后来我们就这么喊他)咧嘴笑笑,说就是这村的。贾开说不对吧,我怎么没见过你?我觉得贾开有些不讲理,才来几天你就能认出满村的人?我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半老头儿还是赔着笑脸说俺是本村的,俺见过你们。贾开说你在监视我们?半老头儿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贾开说那你跟着我们干啥,打的什么鬼主意?半老头儿诚惶诚恐地说不敢不敢,我是想向你们打听打听事。贾开说这么说你是奸细,你是谁的奸细,共产党的还是国民党的?我向贾开示意不要再难为这个挺老实的人,问半老头儿要打听什么呢?半老头儿把目光转向我,说想问问你们要到哪里去?我说去青岛。他又问那里还是国统区吗?我没立刻回答,心想青岛是不是国统区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莫非真像贾开说的是个奸细?见我不答,他可怜巴巴地说俺不是坏人。贾开问不是坏人干嘛向我们打听这个?他说俺想跟你们搭伴走。我和贾开互相看了一眼,他又说俺也要到国统区去,你们把我带上吧。我问你为什么要去国统区?他说马上就要土改了,我怕。贾开问你怕什么?他说怕被打死。我问你是财主?他点点头,说邻村已经有土改的了,打死了很多人。贾开说你跑便跑,干嘛要跟着我们?半老头儿叹了口气,说俺有数,自个儿逃是逃不出去的。我问为什么?他连连摇头,说逃不掉的,俺知道逃不掉的。贾开朝我使个眼色,转向半老头儿说我们不可能带你走,半老头儿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们救俺一命,俺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说不是我们不救你,是救不了,你不晓得,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说完我们丢下半老头儿朝村子奔去。
几日后雷觉的脚伤见好,就在家呆不住了,加入了我和贾开的“游逛”行列,雷觉毕竟是记者出身,他的逛就与我和贾开的意义不同,我们是消磨时间,他是开展社会调查。他带着我们走门串户,见人便问这问那,之后记在小本子上,我们问他今后是不是还想当记者,他说不是想不想的事,他只是想借机考察一下中国农村的社情民意,以期得出一个结论。我问什么结论,他说就是共产党的土改政策是否合乎中国国情,是否是挽救业已破产的中国农村经济之良药。对他的说法我们不以为然,觉得是他的一厢情愿,共产党已经在解放区全面实行土改,且坚定不移,无论雷觉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都无法改变这种现状,纯属徒劳之举。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着雷觉“调查”,渐渐对我们落脚的田庄有了一些了解,田庄是一个有三百几十口人的村子,在这一带,属中等村,叫田庄,田姓的人并不多,不晓得是因为田姓是坐地户,还是田姓人多是富裕户的缘故,除了田姓,还有郭、王、林等姓氏。田庄北靠黄河,地势平坦,黄河过几年便决一次口,河水携带的泥沙填平了沟沟壑壑,土地很是肥沃。平均起来,全村每人合五亩多地,说起来不算少,但这并不能说明当地的经济状态,能说明问题的是土地的集中程度。雷觉粗略做了一下计算,在田庄,占两成人口的富户拥有全村的七成土地,反过来说就是占八成人口的贫户仅占有三成的土地。土地集中程度较高,自家的地不够种,便租种富户的地,向富户交租。雷觉还专门调查了租金情况,长久以来似乎是一种约定俗成:租额大抵占土地收入的三成,相对而言倒不算苛刻。在调查中一部分农民表示满意,觉得还算合理,可以接受。也有一部分农民认为收多了,他们的期待是交一成,当然如果一成也不交那最好不过。
对于即将降临到田庄的土改,雷觉几乎见人便问他们的看法,被询问人对这种很是生疏的“民意调查”大都感到茫然,不知做何回答,毕竟雷觉经验丰富,三说两说就能将被询问人纳入自己的调查轨道。
5
饮品厂危机重重,摁倒葫芦起来瓢,刚把果农们安抚住,本厂的工人又群起追讨欠薪,他们堵在办公室门口,扬言不立刻给钱就把车间的机器卸了去卖。有句话叫兔子急了也咬人,一旦工人明白他们的血汗钱要泡汤,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不敢掉以轻心,再三下保证,说先放几天假让大伙回家秋收,一回来就把工资发到手。如此才把局面稳住。
彭局长迟迟不来电话,也不好催,可这么干等也不是个事,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丁点不差地应在此时此刻的饮品厂,机器停转,水果腐烂,分分秒秒都在糟践钱。姜先生倒是稳坐钓鱼舟,不耽误吃不耽误睡,只是急坏了万,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乱了方寸,电话整天贴在耳朵上,一个接一个地打,求爹爹告奶奶地请人帮忙。我觉得他思路有问题,迂回来迂回去,却不切实际。我对他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应直接去找电力部门解决才是。他说一开始就找过镇电管所来厂拉闸断电的人,他们一口咬定厂里的供电设备不合格需要检修,怎么讲也不管用。我说那就找电管所领导呵。万说也找过,是一个说法。我说那就去找市供电局呀。万畏难地摇着头,说到现在还没找到能通那里的关系,没关系去找也是白跑腿。说到这儿万“啊哈”一声猛拍一下脑袋,说有个人我还真给忘了,他说他认识供电局的人。我说那就找他出面帮忙呀。万便赶紧拨电话。
按电话约定,我们立刻驱车出厂,去找万那个可救急的熟人。本来姜先生也要一起去,被我和万劝住了,毕竟上了岁数,少动为宜,何况厂子也得有人坐镇以稳定人心。这回上车才知,那天去淄城接我的司机是万的侄子,叫万虎,万说的那个人在镇上一家汽车修理厂干活,万虎也认识,不仅认识,似乎还很知底细,一上路万虎就表示出对那人的不信任,说是个“忽悠”。万不以为然,说如今不忽悠还办不成事哩。
在镇上接了那个人,便匆匆往市里赶,那人姓孙,看起来比万小,一口一个万哥,万虎叫他孙师傅,我也这么叫。把关系理顺后就开始说事情,原来在这之前孙并不晓得饮品厂出了什么问题,万就把事情的经过和目前厂子的状态对他讲了讲,他说这事好办,他认识的人是供电局“大拿”,而具体是什么职务却没提,这多少让人有些不放心,又不好直接问。万说因为事情太急,来不及准备什么,小孙你对“大拿”讲,问题解决了一定好好感谢他。孙说没问题。
眼下能谈的就这些了,就扯上不相干的事。孙听说我是个作家,显出很大的兴趣,说他喜欢看书,甚至说还读过我写的书。我不太相信,问他读过我的什么书,他反问:《林海雪原》是你写的吧?我没吭声,他又说写得太精彩了,把个座山雕小炉匠写的活灵活现。万虎说孙师傅你记错了,《林海雪原》的作者不是韦老师。孙说是吗?我他妈串帮了。又说中国小说我不怎么读,我爱读外国名著。我想索性就刻薄一回,问:孙师傅你都读了哪些国外名著呢?他说太多太多,都记不清了。我问你最喜欢哪一本?他说最喜欢《射雕英雄传》,写得太吸引人了,我一口气读完。于是我赶紧收口,再追问下去就太不厚道了。
车进了市里,在孙的指挥下开到供电局大门口。我们刚要下车,被孙阻止住,他让我们坐在车里不动,他先进去找他那个“大拿”熟人,也不等我们表态,便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了车门,接下去就是只见其人不闻其声了。他先是走到门卫室窗日前,与里面的人进行交涉,我一下子想到那天去教育局找彭局长的情景,想这里门卫是否也会以“开会”为口实,拒不放行呢?我的担忧很快被孙激烈的“肢体语言”所证实,他头昂着,嘴不停的翕动,两手不停地挥,以致身子都摇晃起来,显然是在与门卫争吵,这情形一直持续了很久,孙也没能获准走进大门一步。之后就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号,当是在给那“大拿”熟人打电话了,如同我们在教育局门口打电话找彭局长那般。
万虎从鼻子里哼了声,说句:这事可悬。
我亦有同感,只是不便多言。
万闷声闷气说等等看吧。
万虎说等也白等,要是这样能办成事情,才怪呢。
万火辣辣地说:啥子怪?
万虎说他这是望山捕影呵。
我说也是有病乱求医了。
万虎说那也得是医才行,他光说认识局里的“大拿”,可究竟是啥样的大拿?党政“大拿”?业务“大拿”?还是做饭“大拿”?打扫卫生“大拿”?
万虎正发着牢骚,只见从里面大楼出来一个人,经大院向门口走来,想必就是孙说的那位“大拿”了。等走近能看清他的体态面目时,我不由大失所望,同时佩服起万虎的先见之明。是的,我知道以衣帽取人不对,还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语,可出来的这个人实在不能把他和当官的“大拿”联系在一块,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衣裳,走路轻飘飘像踏在水面上,且一脸的委琐相。当然了,当官的也不全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可终归都会把架子端起来,这个人可全身没一块当官的骨头,颠颠的,未到孙面前早伸出了双手,握着后摇了又摇,像见了大领导。
万虎在车里幸灾乐祸:啊哈,弄半天“大拿”是他呀。
万问:你认识他?
万虎说认识。
万问他是干啥的?
万虎说和我一样,车夫。
万又问给谁开车?
万虎说早先给一个副局长开车,那副局长受贿被捕,又给另一个副局长开车,后来这副局长也犯事,因后台硬,“双规”了一下了事,没追究刑事责任,只免了职,从此他就开不上车了。
我问他有问题?
万虎说一个开车的能有啥子问题,顶多跟当官的吃点残汤剩饭,只为他跟谁谁出事,就让人觉得晦气,就没人肯用他,以后就在办公室里打杂跑腿。
我说:太离谱了,自己不贪不就啥事也没有了,怎么能怪到司机头上?
万虎说这叫肚子疼埋怨灶王爷。
万对这个前司机仍抱有一线希望,说他在局里这么多年,总会和哪个当官的有些私交……
万虎打断说:哪个当官的会和与自己肩膀不齐的人有私交?没这回事。又说:叔,你别犯糊涂,这事你甭管了,我来对付。
说毕开门下车,孙看见后丢下“大拿”向车走过来,兴冲冲说:这事没问题了,人家答应帮忙办,也没提啥要求,中午要不就一块吃顿饭?
万虎说:不瞒孙师傅说,刚才在车上接厂里电话,说电业的人已经上门检修了,问题解决了,就不用再麻烦人家了,你替我们谢谢他。
孙悻悻道:那……
万虎说:我们得立刻回厂,别的以后吧。你要不要跟车回去?
孙不住地摇头:不回我在这干嘛!
就这么把“大拿”丢在大门口,我们扬长而去。路上皆闭口不言,一是当着孙的面,再者也着实没有什么话好讲。真是的,怎么想也想不到这档子事会如此收场,确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儿,可静心一想,尽管万虎的做法有些“毒辣”,却很务实,使我们尽早从“无效劳动”中抽身。我想倘若万有他侄子的这副脑筋与手段,厂子或许不会到今天这般田地。
过后我将这思路说给姜先生听,姜先生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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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生说在田庄的几天开始还算平静,这里刚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