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钵-尤凤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衣 钵-尤凤伟-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们的想法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3 
   
  太阳出来解除了夜晚无底的黑暗。姜先生陪我“视察”这座为万投资的饮品厂。厂子规模不算大,看去像一座有围墙的小学校。厂前是我昨天来的那条公路,厂后是一道山梁,山梁下是一个叫万岗的村子。姜先生说只因记错了村名,几十年后来寻找老万(万的父亲)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方知故人已为他而死,便起意为他的儿子做点什么。开始打算把万办到美国去,因之间没有亲缘关系,这条路不通,于是便投资了这座饮品厂。我问为什么要建饮品厂?他说这一带产水果,原料不成问题,人工也便宜,用政府的话说是投资环境好。我觉得办一座饮品厂没问题,当然这是以前的想法。我问现在呢?他说现在的情况你看到了,机器停转,水果发霉,厂子面临破产,早知这样,不如当初把建厂的钱给万,让他讨个老婆过日子。我问他厂子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摇头说不知道,我说赶快行动,不能再等。他叹了口气问我这里的熟人是做什么的?我说一个朋友的表弟,在市教育局工作。他问是当官的吗?我说是。他又问是多大的官?我说是副局长。他说不知道这么大的官能不能帮上这个忙?我说试试看吧。我这么说是因为心中无底。 
  一早,我们来到昨晚吃饭的那个县级市,拜访教育局彭局长。拐了一个弯,我朋友的表弟把这事托付给他的下级办理。按地址找到教育局大门,刚要往里走被门卫拦住,问我找谁?我说找彭局长,门卫说彭局长开会去了,不在局里。我问到哪里开会?门卫说不晓得。我问能不能打电话问问?门卫看看我,态度有些不耐烦,说要打电话你们自己打。他的话提醒了我,赶紧给彭拨电话,拨通了赶紧自报家门,彭在电话里说这个他知道,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教育局门口。他说你上楼吧。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办公室。我问在哪个办公室?他说在我的办公室。我疑惑地说你不是在外面开会吗?他问谁说的?我说门卫。他说把你当成上访的了,你进来吧。收了电话我不满地看着门卫,说彭局长就在楼上,他让我们进去。门卫没吱声。 
  彭很年轻,一副很精干的样子。就言归正传说到求他的事情上。他问什么时候电业局拉的闸?万说已经五天了,又问什么理由?万说他们来厂里检查,说电路有事故隐患,需要停产检修,我们说新建不久的厂线路和变电设备都是新的,不会有问题。他们说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我们说那就请检查一下,他们说当然要检查,他们说检查却不检查,又一直拖着。彭想都不想说,这是他们故意找碴,一定是你们得罪他们了,想一想是怎么得罪人家了,也好亡羊补牢。万不停地摇头,说不会不会,我们逢年过节都给他们送……彭打断说这不能说明问题,一定有不满的地方,否则不会这样搞。姜先生说他们这么做违法。彭说违法不违法看怎么说了,他们是政府职能部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点点头,说彭局长的话在理,但现在事情悬在这里,解决不了,收上来的水果一天一天腐烂,损失巨大。彭说再怎么也得把情况弄清楚才行,就像打仗,连敌人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仗怎么打。我说姜先生从海外回来,万经理又是初次办厂,对这方面不太懂,就拜托彭局长帮忙了。彭点点头说我的一个熟人在市府工作,先让他给摸摸情况吧。我说好。万赶紧说彭局长把你的朋友请出来吃个饭吧。彭说也行,你留下电话,联系好了我找你。万立刻掏出名片递上去,脸上满是讨好的笑,看他那副模样,我心想让这样的人办厂也真的难为他了。 
  接着局长问起我的情况,不待我回答,又跳到姜先生身上,问姜先生在美国做什么生意?姜先生说没做什么。我说姜先生做过餐饮业,很成功的。局长又问在中国有几处投资?姜先生说就这一处。局长说在国内投资大有可为,可一般人并不知道教育投资比其它更好,见效快回报丰厚,姜先生是可以考虑的。姜先生说就这一处已招架不住了,哪还敢多做。局长说姜先生放心,投资教育前景很好,我敢打这个包票。我似乎听出局长话的用意,又知道姜先生无意于此,这个饮品项目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我担心姜先生口无遮拦说出令局长不快的话,便赶紧接话,说当然当然,办教育确实大有前景,况且在这里局长是坚强后盾,定会一路绿灯,如果姜先生要投资教育,肯定要仰仗局长了。局长笑笑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说说而已,职业病,凡事一想就想到教育上。我笑说这说明局长有敬业精神啊,是不是万经理?万赶紧跟着笑,结结巴巴说:局长重……重视教……教育,重……重视教……育…… 
  出了大门,姜先生嘟嘟囔囔说你们说话怎么都是这种腔调啊?阴阴阳阳的,连你(指万)现在也学会了。我笑而不语,可我并不觉得刚才的说话有什么不当,场面话而已,问题是姜先生不适应,谁让你是生活在美国呢。上车后姜先生问:你说这个局长会帮忙吗?我说这要看两个方面,一是有没有这个能力,二是有能力肯不肯帮,能力我无从判断,帮忙还是不应该有问题的,毕竟是他的上级叫他办事,他得买这个账。姜先生说我看不一定。我问为什么?姜生生说这个人心术不正。我笑了,说姜先生只听人家说了几句投资教育好就认定人家心术不正,太片面了吧,这样谁还敢在你老人家眼前张口呢?一张口就是坏人一个啊。万说姜叔叔眼里揉不进沙子。不闻姜先生回声却闻鼾声响起。不晓得是上了年龄还是脑血管的问题,姜先生总是爱犯困。 
  秋的色彩在四季中是最丰富的,说五颜六色毫不为过,汽车穿行其间,让人的精神为之开阔。快到工厂时,见前面鱼贯行驶着几辆拖拉机,万像被火烫了似的叫了一声,吩咐司机万虎到前面将拖拉机拦住。我问怎么回事,万说送葡萄的。姜先生睁开眼也问,万同样回句送葡萄的。这时小车在超越拖拉机,万虎把手伸出去边挥边喊停,不待拖拉机做出反应小车已抢到前面把路挡住,拖拉机赶紧刹车,七嘴八舌地喊:干嘛,堵俺们的路?见我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一起跳到路上把我们围住。一个身披黄军大衣的中年汉子认出万,惊讶道是万厂长你啊,俺们去厂里送货,昨……万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是哪个村的?中年汉子说俺们是草庙子村的,我姓苗,苗跃进,万厂长你不记得我了?万不说记得也不说不记得,冷冷地说:你们回去吧,今天厂里不收货。中年汉子问:咋不收?万厂长说厂子停产了。叫苗跃进的中年汉子又问:那啥时收呢?万说等恢复了生产。有人问:啥时候恢复生产?万说等电来了就恢复。又有人问:啥时能来电?万说不知道。话音一落,这伙人的情绪一下子激烈起来,不停地质问。苗跃进头领样对大家摆摆手,等静下来冲万说道:万厂长俺们不能回去,今天是交货的日子,必须按合同办事。万说有合同也得灵活行事,收了没法榨汁,全烂掉了。苗跃进说你们不收就烂在俺们家里,这损失归谁?万说你们回去好好保管,一时半时没事,可堆在仓库里一黑下就烂了。苗跃进说俺们保管也行,得先把款付了。万一时无语。苗跃进说不付款我们就送到厂里,按合同办。姜先生一直站在旁边听,这时他问万:合同是怎么签的?大家一起把目光转过来看着姜先生。姜先生又问合同是怎么签的?苗跃进说签的是九月十五至三十日交货,今天在合同期内。说毕又补充道:所以我们合法。万要说什么被姜先生止住,说大家放心,我们会按合同办事的,不让你们受损失,这样好不好,你们今天运来的货我们收下来,也付款但不要再送了,让葡萄长在藤上,这样烂不了,等工厂恢复了生产便通知你们,一句话,我们肯定执行合同。苗跃进和他的人嘀咕了一阵子给出了答复,说这样也行,可要说话算话。姜先生点点头又说,你们回去给其他村的人带个口信,请他们先不要摘葡萄,等我们的通知。大家点点头,有种皆大欢喜的意思,小车和拖拉机一起朝厂子方向开去。 
  小车快,一会儿便把拖拉机甩在后面,万在车内唉声叹气,姜先生又打起盹。进到厂门口见院里面停了许多运葡萄的拖拉机,万赶紧叫万虎打倒车,开出很远才让万虎把车停下,姜先生睁开眼左看右看,问怎么不走了?万对他讲了情况,姜先生摇头说躲不是办法,刚才那伙人很快就到了,不见咱的面会以为受了欺骗,这不好。万苦着脸说厂里的现钱只够给草庙子的人结账,又来了这么多人,没钱给呀。姜先生说想想办法。万说没啥办法想。姜先生说我手头有一点钱。万问美元?姜先生点点头,万却摇起头来,姜先生问怎么,美元不是钱?万说只怕人家不要,姜先生问不要美元?万说现在有人用假美元行骗,就没人敢收了。姜先生说,那就到银行兑人民币。万说也不是马上能兑出来,人家等着拿钱呢。姜先生说不行先给打个欠条,让他们过些天来拿钱。万带着哭腔说姜叔这不是个办法,这样就乱套了。姜先生问不这么你还有其它好办法吗?万一下一下地摇着头,姜先生说没别的办法就只能这么做了。不知怎么,我隐约觉得姜先生的思路有问题,相反,万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但我的话无法出口,自己毕竟是局外人。 
   
  4 
   
  姜先生说,到现在我也没想起那架倒霉飞机降落在什么县,曾问过当地人,名字很生僻,没记住。“国军”覆没,国统区变成解放区,凡知道落在共产党手里没好下场的人纷纷外逃,却因消息不灵,弄不清外界情况,只好像没头的苍蝇似的乱碰乱撞。与当地逃难者相比,我们更糟,不光不晓形势,还对地理不熟,这就给我们带来更大困难。若阴天不见太阳,那就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只好随大流看人家往哪里走也往哪里走。有句话叫殊途同归,我们的情况是同途殊归,走着走着就发现跟错了,人家去的地方与我们根本不搭界。有一回抬眼望见长长的河堤,一问才知道错走向北到了黄河边上,急回头却已走了许多冤枉路。为避免这种错误,雷觉提出雇一个当地人做向导。大家觉得这办法好是好,可身上没有当地使用的“北海银行票”支付费用,这就行不通。雷觉伸手从身上摸出一枚袁大头,说这是硬通货,不怕人家不要。于是大家一起往身上摸,往行李包里摸,最后凑起一小把如银元、铜钱之类,这些在平常很不起眼的零碎钱币在后来的日子里帮我们应了急。 
  我们在就近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向导,是个三十岁出头脸上有块疤的壮汉,他说眼下正收庄稼不能把我们送出很远,顶多到县城,还说外面仗在打着他不想冒险,一听到枪声我就回。我们说行。当晚我们挤在他家的炕头上睡觉,迷迷糊糊中听见敲门声,那壮汉去开了门,随之拥进来一伙持枪民兵,其中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向我们询问情况,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雷觉抢先回答,说是抗日人士,从国统区长春逃出来,要到济南参加革命工作。窄脸汉子疑惑地问:你们从长春到济南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呢?雷觉说了飞机情况,窄脸汉子的神情缓和下来,问济南解放了吗?原来他对外界的情况并不清楚。雷觉说解放了,不解放我们去那儿做什么,不成投敌了吗?窄脸汉子点点头,说:就是,可你们要记住,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找组织,找组织。壮汉房东有些马后炮地介绍说,奎叔是民主村长。窄脸村长说句找组织,找组织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说毕带着他的人走了。我们觉得这个村长挺可爱的,还一起学他的口气说:找组织,要找组织,找组织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比较一下,还是雷觉学得更像。 
  天刚亮壮汉房东喊我们起来吃早饭,煮的鲜地瓜,吃过就出发了。这时我们已经知道他姓孙,是个光棍,我们当面叫他孙哥,背地里叫他疤哥,疤哥不单给我们当向导,还当脚夫,他推一辆小推车,载着我们的行李。天还阴着,可我们已不担心走错方向,因为有疤哥引路。疤哥说从他家到县城有一百多里路,慢了两天、快了一天到。我们知道这种计程是对他而言,我们可不行,我们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迈不开步,走不快,没多久就落在疤哥后头,疤哥就等着,等我们跟上了再走。就这么走走停停后来他急了,说这么个走法怕三天也到不了县城。我们安慰他,说按天算工钱,不叫他吃亏。他说不是工钱的事,是地里的庄稼,耽误将会受损失。我们以为他还要向我们讨庄稼损失费,却没有。 
  还真叫疤哥说对了,到县城我们整整走了三天。我们动员疤哥再送一程,可疤哥不应,说你们听见西面有枪声么?我们说听见了。疤哥说咱讲好听见枪声就不送,再说也到县城了。我们无话可说。就在疤哥向我们道别时建越突然向他提了一个建议,他说孙哥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干脆跟我们走得了。这突如其来的话不仅让疤哥惊讶无比,就是我们几个也没料到。疤哥瞪着眼问:跟你们走,不要家了?建越说家不就是幢破屋吗?疤哥说我还有一亩多地呢。建越说那也算不上什么,跟我们走出去,外面海阔天空。停停又说,我是看你忠厚老实才给你指这条路的。我在心里琢磨建越的奇思妙想,知道他并非为让疤哥继续当向导才给他出了这主意,他真是为疤哥着想,细想想这对疤哥来说也确是一种人生转机。当然我也想到疤哥不会这样做,在他的意识里是破家值万贯,丢弃不得。疤哥临走时告诫我们,要躲开枪声,不要再往西,转向南方,一直走就能到淄城,在那里能坐上火车。一想到不久能有火车坐,不再受劳顿之苦,我们顿时心花怒放,觉得疤哥真是为我们指了一条光明大道。只是后来听说淄城火车通济南不通青岛,我们的情绪又一落千丈,其实早应想到解放区的火车是开不到国统区的,只因为太渴望致使我们昏了头。 
  我们没有马上离开县城,主要是想找政府部门给开一张通行证。在解放区没有这个,可以说寸步难行。开始我们不懂这个规矩,头一天进村请村长安排住宿,村长开口就问:有路条吗?幸亏贾开脑瓜灵活,对村长说拿路条的人在后面没跟上来,村长说那就等他来再说。贾开说我们到村头去等他。都不知贾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稀里糊涂跟他到了村外,这时贾开就动手制作路条,有纸有笔,关键是图章,这没难住贾开,他做地工时做过假证件,他从地里抠出一个地瓜,用小刀在上面刻了字,又用刀从手指上刺出点血当印泥,往纸上一盖,路条就成了,回去交给村长,村长没看出假,就安排我们住下。而贾开得寸进尺,第二天离开时对村长说原来的路条被雨淋湿,希望给开一张新的,村长也没多想,给开了,这样就弄假成真,我们有了一张真正的通行证,用起来理直气壮。但问题是只能用一回,到了下一个村还得让人重开,很麻烦的,我们正是怕麻烦才希望政府能给开一张在全区通行的路条,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我们找到挂着油漆未干木牌的县政府大院,一个三十几岁留齐耳短发的女干部接待了我们,我们先向她讲明自身情况,然后提出开路条的要求。她问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说去青岛,她的神情陡地改变,用看敌人似的眼神盯着我们,说青岛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