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孙式话的含意。他坐过监,听人说坐过监的人出来后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一种是破罐子破摔,另一种是吓破了胆视法律为畏途,我不晓得孙式属于哪一种。
我委婉说:那段人生经历一定使你终生难忘。
孙式连忙反驳:No,No,不是这样的,我还不至于那么脆弱,我只是利用那段时间想了许多问题,后来倒是想明白了。
我问:你想明白了什么?
孙式说:人生的真谛。
哦?人生的真谛?这可是无数人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终极问题呀,孙式居然找到了。
我说:老孙……
这时车猛地一刹,原来前方有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路当中,并做出让车上人下来的手势。孙式悄声说句:看来头是警方为李彤的婚礼设的岗,闲人勿进呢。
下了车,两个警察很有礼貌地敬了一个礼,其中一个脸上长青春痘的警察问:你们是来出席婚礼的么?
孙式说:是。
“青春痘”说: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孙式从口袋掏出名片递过去。
“青春痘”接过看了眼说:这个不行,请出示正式证件。
我出差身份证随身带,孙式给的是工作证。
那个身材比“青春痘”高大的警察从口袋掏出一张打印名单,和我们出示的证件进行比对后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你们不能通过。
孙式问:为什么不能通过?
“青春痘”把证件归还,说:宾客名单上没有你们俩的名字。
孙式一听有些急眼,说:我们是代表王大秘来参加婚礼的。
高个警察问:王大秘?哪个王大秘?
孙式说:就是我们市府王秘书长呀。
高个警察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孙式说:王永泰。
俩警察又将目光投在纸上寻找,后再次摇摇头。
高个警察说:名单上也没有王永泰这个名字。
孙式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显出慌乱,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青春痘”开始有些不耐烦,说:怎么不可能,名单上就是没有嘛。
孙式还要争辩,被“青春痘”用手止住,沿着“青春痘”的视线,我和孙式看到有一辆坦克样的大黑奔从后面驶来,在我们的车旁停下,俩警察便丢下我们,朝从黑奔上下来的人走过去,一应程序与我们相同,不同的是在证件与名单对照后他们被放行。看着大奔傲然驶去,孙式的情绪有些按捺不住,朝警察囔道:小同志,你们不能阻拦我们,我们只是去参加李彤先生的婚礼,又不会去闲逛,就是想闲逛也不能逛你们监狱呐。
高个警察用讥讽的眼光瞟瞟孙式,说:你还挺有数的呀,但是我对你讲,这事不能通融,不行就是不行,这么重大的活动出了问题我们负不起责任。
我说会有什么问题呢?
高个警察说这就难说了。
我正要反驳他,发现又一辆轿车缓缓驶来,俩警察再次丢下我们上前执行公务。
我转身向身后的路望去,见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全是豪华轿车,向这边鱼贯驶来,再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已快升到头顶,就是说已接近婚礼举行的时辰,宾客正蜂拥而至。
我觉得已没必要纠缠下去,跟孙式说:咱们回去吧。
孙式不说话,只是摇头。
在警察执行公务的间隙,孙式走到警察身前,亮出自己的记者证,说:我是记者,我要去进行采访。
两警察交换一下目光。
孙式又说请你们放行。
高了个警察显出很无奈的样子,说:实不相瞒,上面有明确指示,不允许记者对婚礼进行采访。
“青春痘”也以诚恳的声调说:二位请回吧,我们实在帮不上忙,请你们理解。
又一辆车的到来中止了我们和警察的交涉,这辆车遭受到与我们的同样命运,不过他们倒没过多纠缠,掉转车头回去了。
两警察示意地向我们挥挥手。
我们不再抱什么希望,上车返回。一路上孙式阴沉着脸,过了好久才骂句“真他妈的牛逼”。
我不予回声。我没把这很当回事,细想想,一切又理所当然。用不着愤世嫉俗。
在车经过那个挖掘财宝的山坡下,我不由把脸转过去看,刚要同孙式说话,这时听到手机铃声。
我接起来,微微吃了一惊,确认般地问道:你是崔市长吗?耳机里说我是崔志刚。
孙式已明白是谁的电话,立即将车减速,缓缓停靠在路边,似乎接这个电话必得偃旗息鼓。
崔志刚在电话里问:韦主席你在哪里?
我没说去监狱受阻,只笼统说在乡下。
崔志刚说:到乡下看看好哇,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感受一下农村生活。
我说没错。
崔志刚说:知道你在等我,我很高兴,可实在无法提前赶回去,估计还有两天,这两天你四处转转,有事找王秘书。
我说:好的。
崔志刚说:韦主席我急着找你是有一件具体事,希望你能帮一下忙,您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侧脸看看孙式,说方便,请你讲吧。
于是崔志刚便讲。
挂了机我怔怔的,孙式急切地问:崔市长找你有什么事?又说肯定是知道你不接王大秘电话,便亲自找你了,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说你开车吧。
孙式说不急走,你先说说情况。说着如同贿赂似的又掏出烟来。
我们便吸起来。车内很快便白烟缭绕。
我实话相告:是为姜先生向“中国政府”举报那件事,他知道了,他怎么也知道了呢?
孙式说:他当然会知道。又问:他希望你能帮忙把这事捂住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这么一件小事市长亲自过问,怎么到这种风声鹤唳的程度呢,真是不可思议。
孙式说:这很正常,正常得就像健康人的脉搏每分钟跳七十下那般。在你眼里是小事,可在官场里就是一件极具破坏性的大事。
我说:这件事只牵扯到一些级别不高的干部呀。
孙式说:韦老师你应该晓得官场里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就像一座塔,虽然塔底塔尖隔得远,但浑然一体,下面的基础一动摇,上面塔尖就要摇晃,一不小心整个坍塌也是说不定的,沈阳的例子不是很说明问题的么。
我说对崔市长而言他刚来淄城不久,应该是很超脱的呀。
孙式说:任何一个地方最高长官,都不希望在自己的地盘出事,现在官员最大的政绩首要的不是经济有多大发展,老百姓的生活有多大提高,而是社会的安定,以前有句话叫安定就是一切,现在口口声声大讲和谐社会,是一个意思,所以你要理解崔市长的一番良苦用心。
停停孙式又说:或许崔市长还另有苦衷,比方他的前任或者省里的什么领导有意向,希望他能出面把这事解决,那样他就不能掉以轻心了。
我说:就算是这样,我也很难帮上他的忙啊。
孙式说:现在不能说这种话了,既然市长出面求你,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我说:我做过姜先生的工作,不起作用,又能怎样?
孙式说:要不遗余力。
我说:我已经尽力了。
孙式想了想说:要不让我试试?
我不懂他的意思。
孙式说:这样好不好,你安排我和姜先生见个面,我和他单独谈谈。
我说:这未见得有用。
孙式说:韦老师我问你一句话,你说姜先生是人还是神?
我说:这还用说。
孙式说:只要是人,就不是完全金身,身上就有“死穴”,就能够攻破他。
我问:死穴?姜先生的死穴在哪里?
孙式笑笑:天机不可泄露噢。
我也笑起来,问:老孙这事你为何这般积极呀?
孙式说:替你办成这件事,好让你求崔市长当咱们学会的会长啊。
我心想孙式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啊。
车重新上路,我忽然想起路上孙式没说完的话,便问道:老孙你说你坐监悟出了人生真谛,那是什么呢?
孙式说:人可以忧国忧民,但从根本上说首先要“忧”自己,个人是天呐。
我问:就这么简单?
孙式说:真理都是简单的。
孙式的话可谓振聋发聩。
抬眼望,淄城已在近前了。
尾 声
在我离开淄城前还发生了几件需提及的事,一是我安排了孙式与姜先生单独晤面,结果还真应验了孙式的话,姜先生闭口不再提举报的事,偃旗息鼓,像一台被拉下制动的机车戛然停住,开始全力以赴操持厂子的各项善后事宜,而且归心似箭,掐着指头算来算去,一天也不想在这边多呆,那情状犹如半个世纪前之危难当头,一心只想逃之夭夭。姜先生的这种改变着实使我感到惊诧和疑惑,心想孙式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竟真正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记得孙式说过只要是人,身上必有“死穴”存在,这么说他是一指头按在姜先生的“死穴”上,那么姜先生身上的“死穴”又在哪里?对此孙式不讲,姜先生也不提,我自然也不好问。再一件事与前面说的这件事是相连的,为了报答孙式,我继续留在淄城等待崔志刚市长,与崔见了面我提及请他担任名誉会长的事,想必是我在“举报”这件事上帮了他,崔市长痛快地应承了,对此孙式乐得屁颠,再次提及要请我去桑拿,说完又怕我不明白,加上句:这回我可真要拉你老夫子下水了。
我知道在离开前还有一件让我难以释怀的事,就是姜先生还没讲到的一九四八年逃亡的结局,我想听他讲完。在分手前,我不失时机把话题引到这上面,而姜先生已有些心不在焉,像审讯般极为简略地叙述。他说从淄城出来走进国统区事情就简单了,我们可以迈开大步向青岛前进,有什么需要解决的就理直气壮去找官员解决,甚至还把在解放区受的冤枉气撒到他们身上,弄得他们一头雾水,把我们当成一群疯子,不敢招惹。到青岛后,我们立刻买了去上海的船票,我们身心放松。可就在登船时却又有了变故,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建越,一个是半老头的小老婆,大伙急得什么似的,特别是半老头,到船快开时,他捶胸顿足大哭起来,说他不走了,要留下来找老婆,最后是被大伙架到船上的。谁心里都清楚,是建越拐走了半老头的小老婆,其实这苗头在路上已冒出来了,原本考虑到半老头和那女子的年龄相差悬殊,在解放区行路很容易被人看出是逃亡财主,大伙就出主意让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与那个女子以夫妻相称,掩人耳目。建越自告奋勇,这样一路上他就与那女子相随相行,就酝酿出了后来的事。说来让人感叹,建越在路途中不断鼓励大伙不要掉队,到头来掉队的却是他自己。我问姜先生后来知不知道建越的消息?姜先生说八四年他从美国第一次回国,向熟人打听,才知建越在肃反运动中被镇压了。姜先生摇摇头,又说我一直在想建越是能掐会算的一个人,怎么那时就不为自己掐算掐算,以趋福避祸,走一条正确的路?却没有,到头来让自己走进深渊。姜先生叹息不已,说那小女子长得确实迷人啊,建越生生给迷住了,可见爱情的力量大于一切啊。我有时想,建越走向刑场那一刻也许并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因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问姜先生知不知道顺东后来的情况?姜先生说顺东的情况也是回国后听说的,他的结局比建越更糟,工作队发现我们逃走,又没追上,而公审大会已经不可更改,没办法只好把顺东枪毙了。我相信侯队长也不愿这样,可他没有办法,也可以说顺东是代我们受过的,他本人有责任,我们也难逃干系,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我常常想,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们还会把顺东一个人撇下吗?我说不好,真的说不好啊,也许一切都是注定,包括个人的命运,也包括时代变迁,谁又能改变?
责任编辑 赵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