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万虎换了一副面孔,冲小平头一伙怒喝:你们听着,你们这是犯法,是抢劫加绑架,我已经报了案,警察一会儿就来了,你们要不想倒霉的话,就乖乖地开锁放我们走,否则——哼!
没人相信他的话,包括我和姜先生,寻思他是使用恐吓战术,不过他的话却引起我的担忧,如果事情不尽早解决,走到万虎说的那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样对谁都不利,我正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小平头一伙,这时就听见了由远而近的摩托声。
姜先生瞪眼看着万虎,问:你真报警了?
万虎满不在乎地说:报了。
姜先生吼句:浑!
后来知道,万虎是在双方对峙过程中偷偷打手机报警,从镇上到这里很近,摩托车是说到便到的。
姜先生看着我。
我命令式冲小平头喊:把锁打开,快跑。
没人动,许是发蒙,我又喊,这当儿两辆摩托风驰电掣般进了村。
四个警察从两辆摩托车上下来,一起拔出枪,见这阵势小平头丢下手里的钥匙和他的人四散而逃。
警察没追,一个大块头警察横横地冲我们问:谁报的警?
许是万虎已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吞吞吐吐说:是我,可是……
大块头又问:逃走的可是嫌犯?
万虎看着姜先生。
姜先生说:这里没事,误会了。
大块头警察皱起眉头:误会了?你们和公安开国玩?
我怕姜先生把事情弄糟,赶紧对警察说:是这么回事——
大块头警察不由分说地打断:别啰嗦,是不是你们报了警?
不等回答又问:逃走的是不是涉案人?
万虎说:他们……
大块头又打断,说:行了,事情已经清楚,这里发生了劫车案。说罢转向一个白面小警察道:小宋你带他们回所做笔录,向郝所汇报,我们捉拿了案犯就回去。
我们的思维被弄得一愣一愣的,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三下五除二,警察就给案子定了性。
抱着把事情澄清的愿望,我们同意照大块头警察的话做,回镇上做笔录,就这么离开七桥村。车开出去,我们看见吕厚忠的女人远远地望着我们。
你得承认,大多干公安的人都很耿直,不善于伪装,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比如郝所长。当我们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就不是先前借车时那副模样了,黑着个脸,说话横横的,好像我们是他捉拿归案的犯人。
姜先生不会写简体汉字,笔录由我这个“局外人”做。当我把“精心”炮制出来的笔录交到郝手里,他看了看,用不无挖苦的口吻说:真是奇了怪了,受害人为犯罪嫌疑人开脱,可是东郭先生转世?
我刚要解释,郝挥手打断说:你们出尔反尔,是对国家执法机关的蔑视,不要紧的,我们会从犯罪嫌疑人那里得到口供,不让你们的伎俩得逞。
我们张口结舌。郝告诉我们现在可以走,但不能离开镇子,随时等候传唤。走出门,带我们来的那个小警察走向万虎要车钥匙,万虎不给,小警察也不说话,伸手抓住万虎的胳膊一扭,万虎哎哟一声,钥匙从手里脱落,掉在地上。这时郝走出来,说不要低估我们警察的身手。又说我们是依法办事。姜先生气愤地质问:无缘无故扣车,这是哪国的法?郝艮艮地说:自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不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法。顿了顿又说:需要我解释一下吗?这个案子属抢劫性质,根据你们的报案我们已立案侦察,所以这辆车就是涉案的赃物,我们有权扣留,直到结案。
我们总算明白郝为什么一定要立这个劫车案了,是为这辆没“借”给他的车啊。不过细想想郝也是“有法可依”的,就算是“法为己用”,也是我们自己撞到他枪口上去了,对此别说我和万虎,就是持美国护照的姜先生也没咒念了。
12
姜先生说建越用一件羊毛背心换了房东的几个玉米面饼子,他不吃独食,招呼大家到他那里一块享用。不早不晚,刚要吃,进来几个武装民兵,宣布奉工作队之命将我们逮捕,可怕的一刻终于来到,奇怪的是当时我们没想别的,只想把冒着香喷喷热气的饼子吃下肚,我们也提出这个要求,没得到允许,他们把饼子揣进自己的怀里,说是“战利品”,押着我们出门。
我们被关在祠堂附近的一座空房子里。房子很小,我们几个坐下就占满了,只有一扇门,窗棱子都破碎了,透过露天的房顶,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等月亮也升上来,对我们的审讯就开始了。头一个被带走的是贾开,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被带回来,又换了雷觉。门口窗外都有监视的民兵,我们不能向贾开询问情况,只用眼看他,贾开连着咳了三声。咳是我们在日伪监狱时用过的暗号,三声咳代表秘密已经暴露,事态严重。贾开故伎重演,使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嗓门,又大惑不解,会有什么秘密暴露呢?我们没有隐瞒什么呀,连国民党地工的身份都做了交待。说实话,交待之后我们就意识到失策,特别是在邹国甫和田宝安分别以汉奸与特务的罪名被处死后,我们更是懊悔不已。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我们已将“罪证”和盘托出,授人以柄。我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雷觉回来,雷觉回来后依然是咳了三声,于是大家就意识到事情确实不妙。
不知是按照怎样的顺序,我是最后一个被带走的。临时审讯室在祠堂的一间屋子里,进门见侯队长坐在一张香案后面,吸着旱烟袋,昏暗的油灯照在脸上,神情很平和,也没因连续的审讯露出倦相,相反倒显得很亢奋。让我奇怪的是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等带我来的民兵退到院子里,门就关上了,屋里只剩下审人的侯和被审的我。我知道这不符合规范,因为我是经历过无数次审讯的人,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当然我不是挑剔什么,我只是觉得意外,甚至产生错觉,感觉好像不是在审问,而是两个人在谈心。
一开始也确实有点像谈心,侯队长的态度很和蔼,眼笑笑的,说话慢声细语,与先前的侯队长简直判若两人。他让我坐下来,给我倒一杯水,问我吸不吸烟,我回答说不吸烟,而心里想的是他最好问问我要不要吃饭,他没有,继续说与我毫无干系的烟,他说他是在读大学时学会了抽烟,一抽上就戒不掉了,开始吸纸烟,后来参加革命工作就改抽旱烟了,一是须和工农打成一片,另外纸烟也不好搞。说完他朝我笑了一下,抬起一只脚像模像样地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接着他又问我的家庭情况,其实在“材料”里已交待过了,他应该看过,为了让他满意我又说了一遍,他说这种情况土改是要划地主成分的,我没吱声,他又笑了笑,说你家比我家可是小巫见大巫的,我家是我们县首屈一指的大财主,光地就有五百亩。我煞是吃惊,一下子清楚他是怎样出身的革命者了,同时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果然他说共产党是工农党,但也不排斥工农之外的人,只要能坚决背叛自己原来的阶级,就能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我还没吱声,心想把我们抓起来为的是动员我们加入革命队伍?他又说下去,当然了,要参加革命就得对革命有认识,有认识又必须有行动,现在是你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问采取什么行动呢?他说这个我说过了嘛,与反动阶级决裂啊。我问你说的反动阶级指什么?他说自然是地主富农和其他有财产的人。也许是自己刚被剥夺了财产的缘故,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十分反感,就不管不顾地说,只因一个人比别人富裕些,就认定他有罪是反动派,就剥夺他的家产,就把他消灭,这是荒谬的,不人道的。我以为他会发怒,却没有,他看着我,不说话,神情依然很平和,好似鼓励我说下去。我又说反正我对共产党的这种革命是不赞成的,你家是财主,你真的认为你家的财产是剥削而来?你的家人是有罪恶的反动派?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话说得那么激烈,好像要把对革命的成见一吐为快。侯队长一直在认真听,他慢吞吞装上一袋烟后说:你的认识大致不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财产并不代表罪恶,有产阶级也不见得反动,从某种意义上甚至还代表着进步,对人类社会有贡献。我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惊讶地看着他。他说下去:就拿我自己的家庭来说,从我的曾祖父到祖父再到我父亲,几代人都勤劳本分,为人和善,乐于助人,热心公共事务,办学、修路、赈灾、济贫样样都舍得出钱,当然家里也雇了伙计,但家里待他们很好,工钱很高,吃得很好,干完一年活他们就要求下一年接着干,有一个姓邹的老伙计干不动了,就养他直到死。是啊,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反动呢?颠倒黑白,但是,因为革命的需要,就必须打倒我父亲这样的人。我说这很功利。他说是啊,把财产分给穷人,穷人才能跟着共产党去打国民党反动派,这你也就明白共产党打倒富人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我没想到侯队长对问题有这样的认识,也好像头一次认识他。当然他讲的“革命”道理我还是不能理解,我问:那么田宝安和邹国甫……他打断说:我知道你会提到他俩,因为你看见他们被处死,觉得很残忍,是不是?我点点头,他说事实上我也认为很血腥,但问题在于他们必须死。我惊讶地问:必须死?他点点头,说人是一定要死的,至于死的是谁不重要,怎么可以想象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是和风细雨呢?就像打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能体现出战争的壮烈。听得我的脊背发冷,简直不相信这些话是出于一个堂堂的共产党县委组织部部长之口,就是说,让我吃惊的不是他说了些什么话,而是说这些话的人,这个人像对我施了巫术,让我疯狂,让我不知好歹不知死活,我说侯队长你的观点我不敢苟同,就算是中国的现状需要用革命的手段来加以改变,那也可以采取比较温和的方式,我听说阎锡山在山西也搞土改,办法是政府买下地主的地,分配给无地的农民耕种,实现耕者有其田。侯队长说这个我倒没听说过,就算有这回事,也是因为阎锡山搜刮民脂民膏,手里有钱。我说阎锡山再能搜刮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给地主发放一种为期十五年的债券,十五年后国家发展好了,债券会升值,发展不好就贬值,这样地主们也无话可说。侯队长说你说的这种方法温和倒是温和,但不符合我们共产党人的革命宗旨,我们的目标是消灭私有制。我说剥夺地主的地分给农民,土地换了主人,照样是私有制。侯队长说不是这样的,一旦我们革命成功取得政权,就会像苏联那样消灭私有制,走集体化道路,土地不再为个人所有。我说要是这样,那你们现在的土改便是一种欺骗了。侯队长说我们并不这么认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中国建成共产主义社会。我冲口问句:侯队长你信仰共产主义吗?侯队长朝我翻了一下眼,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我想他可能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摇了摇头笑了,说跟你说实在的吧,信仰不信仰我还真没想过哦,没想过。他的话让我惊诧,我本以为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他会说信仰,坚定不移的信仰。我所以这么问是想引出这个话题从而谈谈我的看法。我接着问:对你们共产党人来说难道这还是个需要想的问题么?侯队长咬了一下嘴唇,说如果要负责任的回答是需要想一想的,平常革命工作忙,还真没时间想这些问题,而且人总是注重眼前,对遥远的事也就容易忽略不去想,就说共产主义吧,目标宏伟,可什么时候能实现呢?一百年?二百年?我们这一代人谁又能活这么久?何必钻这个牛角尖?我说既然这个目标虚无缥缈,为什么还要以它的名义,发动一场让那么多人无谓牺牲的大革命呢?他脸上泛出微笑,轻轻说两个字:政权。停停又说,其实我们共产党人丝毫也不隐瞒这一点,明白无误地宣告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夺取政权。我问夺取政权的目的呢?他一笑说这也是个问题?打江山坐江山呗。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开始对侯队长产生怀疑,怀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而是共产党中一个投机分子,一个败类。说实话,我倒真的希望是这样的,尽管我不认同共产党,但也不愿意共产党就是侯队长说的这样子,太可怕了,如同要再次认证似的,我又问:侯队长你说的都是你的心里话吗?侯队长的脸突然一变,冷笑一声,说:面对一个将死的人,我有必要说假话吗?我的心“咚”地一跳,侯队长又笑笑,将那杆与工农打成一片的烟袋插进荷包里,装上烟,把头凑近油灯点着,烟雾在他的眼前弥漫开来,使他的面目更加迷离,似真似幻。他从嘴里拔出烟嘴说下去:本来还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让你悬崖勒马,可你太不识时务,自己把这扇门关上了,还自作聪明,问这问那,好哇,我满足你,现在满意了吧?我暗暗叫了一声天,终于明白他所以毫无顾忌地对我说这些为党所不容的话,是因为他在心里已将我判了“斩”。在他的心目中是在跟一个死人说话。不过一经清楚自己必死无疑,心里倒没有顾及,我义正词严地质问道: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他说你们自己清楚。我说:不错,我们曾是国民党的抗日地工,叫特务也行,但我们是爱国者,你们和国民党打起来了,可以说国民党是反动派,但我们不是,我们没有和你们作过对,倒是为抗日工作过,坐过日本人的监狱。侯队长说:说下去呀,坐了日本人的监狱,最后怎么当了日本人汉奸?我说我没当汉奸,侯队长问难道没向敌人自首过?我说没有,侯队长说:算了,不要再以英雄自居了,俗话说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你讲,你们向没向敌人交待所谓的“一般性”秘密?我顿时明白侯队长所指,又十分惊讶,我们在“自传材料”上并没有写“一般性”交待的事,侯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侯紧追不舍:你讲呀,是不是我诬陷?这时我才晓悟过来,一定是我们中间有人对侯讲了那件事,这个人会是谁呢?我没有时间对此进行分析判断,既然侯知道了,我就必须把事情讲清楚,就是死,也不担这个汉奸罪名。于是我把“自首”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侯始终是一副嘲笑神情,听我讲完他说:无稽之谈,难道世界上会有这种不讲原则的上级?当然了,你们几个说法一致,但这是串了口供的。我说我们讲的全是事实。他说你以为我弱智,会相信你的鬼话不成?我说怎么是鬼话呢,难道上级为自己的下属着想是不正当的吗?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保留下级的生命不是一种仁爱精神吗?侯队长哼了声说:让你和你那劳什子随仁爱一块见鬼去吧。
我被民兵押回关押小屋,路上我一直在回想临走时侯队长呜噜的那一声是不是个“斩”字,不过回到小屋,见月光从破屋顶照上墙壁,倒真像悬着的一把斩首利剑,心不由猛地一沉。同伴们没一个人睡觉,大瞪着眼,我没像其他人回来那样咳嗽,因都过过堂了,再通报什么已没有意义,而且我也知道,再继续保持沉默也没有必要。坐下后,先朝每个人看了一眼,然后说大家一定都清楚,我们中间出了个告密者,把我们大家都出卖了,现在我们要把这个人找出来,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道理何在?我的话音刚落,顺东开口说:不用故弄玄虚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吃了一惊,大家也同样,所以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