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刺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刺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刺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刺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刺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刺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刺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刺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刺伯人吗?阿刺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天用作睡觉,把夜间用作会叙,风大时我们躲在太平船的旁边,小屋的背阴,坐在地上,靠在墙脚,我们有时就默默的望着天边,手握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日子悄悄的过去了。
好像我问过她的家世——等等不只一次,也问过她的目的地与她旅行的目的,但是她从来都没说别的,总是:“以后你会晓得的。”一句带感慨声调的话。而其来去的踪迹,我终是渺茫,没有一次她允许我看她走的。
好像还不只七八次,我曾经要求她把面幕除下去,她都拒绝了。这拒绝好像有点宗教的保守意味似的,所以我也不再请求了。
可是,我的日子是在地黑幕里消失去了。
有一夜,她比我早到,我去的时候她就把手交给我,在一握之间,我忽然发现她换上了一只很大的指环是银的,上面镶一块象牙,象牙上有很细的雕刻。当我们步到船梢的灯下时,我拿来细看,觉得很古怪,上面刻着一点风景。野外许多人围着一个女子与男子,男子缚在树上,女子一只手拿一本书,一只手拿刀,很痛苦的立着。我问她:
“为什么戒指上刻着这样可怕的事情?这样好的雕刻又为什么要刻这样可怕事情呢?”
“这是一个阿刺伯传说的民间故事。”
“故事?那么请你讲给我听听。你知道这个故事么?”
“在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地方,凡是女子同异教徒发生恋爱的,当地的人士对他们有二种处置:一种是他们把这女子看作叛教的罪恶,将二人同时火毁或水葬;一种是如果女子肯用刀亲自将导教的男子杀死,那么大家可以念经将男子超度;——这样大家将认为这女子是征服了异教徒,在他们是一种光荣,并且大家都认为超度以后,在永生之中,这女的与男的倒可以结合的。这雕刻就是说一个女子在杀她爱人时之内心矛盾与痛苦的。”她讲到这里,忽然换了一种语调说:“我先不讲这整个的故事,我要问你,假如你是这个女子将怎么办?”
“我就同那个男子同逃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被他们捉住。”
“假使捉住,就只好让他们处死,至少同逃是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
“可是你要设想你自己一个当地信教的女子,要设想你是一方面相信宗教,一方面你又要爱他的情形。叛教将没有‘永生’,同逃成功只剩一个‘现世’--极短的现世;同逃失败,‘现世’与‘永生’将都没有;但是你杀了他,你虽失了‘现世’,可有了‘永生’。反正一切条件之中,决没有‘现世’与‘永生’并存的可能。而在笃信宗教的人看来,‘永生’自然比‘现世’重要,所以以理智来说,杀这个男子是对的,但是到底是自己爱人,怎么可以下这刀呢。而且男子死了以后,这个深切的可怕的印象会在心里磨灭么?而其剩余的生命的痛苦又是如何呢?”
“这是一个难题,”有趣的难题。”
“是的,但是我们故事中的女子将这个难题决了。”
“怎么样呢?”
“她一刀子杀了这个男子,一刀子就杀了自己。两个受伤的垂死的身体,抱在一起同去见神,你看,这是多么聪明,伟大与光荣。”
“啊!……”我惊奇了,半响才说出话来:“第一她获得了宗教上光荣的胜利,第二她抹去了以后余生的痛苦。真聪明。”
“还有,你知道,她对于男子也尽了爱情上忠实,那异教的男子也会知道她的杀他不是一件残忍而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是的,而且,他们遂即拥抱了,他们也获到了现在,虽然她们缩短了他们的现世。这女子真是聪明伟大而且光荣呀。”
“是的,这样的境情中,你愿意做她的爱人而死么?”
“愿意!这是一个光荣。”我拿出刀子给她:“就在这里试试吗?”
“……”她笑了。“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以后怎样了呢?”
“以后,许多被发现同异教男子恋爱的女子都用了这个方法。所以不久这个可怕的习惯就取消了。”
“这是一个创造,是艺术的创造;是革命,是宗教,也是社会的革命。”
“是的,因为她以前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糊涂地痛苦地死去,更不知道有多少是心灵负着重创而熬受日月的循环。”
“这是艺术的创造,是一个战士;我想所有的艺术家应该记载她的,以这故事配这指环上精美的雕刻,更显得这个雕刻的美丽,也更显得这指环的价值了。”我一面鉴赏着指环,一面说。
“假如你喜欢它,我可以送你。”她说着就把指环脱下来,接着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点受宠若惊起来。
“你看。”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脚的中国戒指:“你看中国的艺术与我国的艺术沟通了。”
“这那能算中国的艺术,我行李中有好的中国名画,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这个就够了。但是你给我看看,我是欢喜的。”
那天以后的第三天,当我们同立在甲板上的时候,风带着浪花飞进来,打湿了我的面部与胸襟,打湿了她整个的面幕。我说:
“假如这面幕也是有这样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环。“那末你有胆子把它揭去么?你看,已经湿得这样了。”对于面幕的揭除,为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没有提起了。现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无心的重提起来。
“那末你有胆子揭去它么?”
“我?”我笑了,于是我轻轻地从她耳后脱下她的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