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苏杭目睹吴世祖的背影,目光里陡然写满了反感。
次日一早,荣毅把吴世祖叫到办公室,说是两人谈谈心聊聊天。吴世祖没有问主题是什么,先是检讨昨天做得不对,多亏荣台及时指出,否则,对自己的成长不利,有愧于荣台的栽培。他又说,保证做到下不为例,从今以后严于律己,服从领导听指挥,宽于待人,团结同志,努力工作,并请荣台一百个放心。
荣毅接过吴世祖泡好的茶,让吴世祖坐下。于是,吴世祖像个小学生似的,恭恭敬敬地坐在荣毅对面,挺胸收腹,精力集中,眼睛紧紧围绕荣毅打转,不时地放射出光芒,显得特别顺从,特别欣赏对方,也特别尊敬对方。
荣毅笑了,起来给吴世祖倒了杯水,说他只是想随便聊聊的,用不着这么紧张。他先问了吴世祖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吴世祖答得从容:“我和爱人的感情很好,她是我高中同学,现在人事局当处长,比我能力强,人聪明,又长得漂亮,所以,在家里大小事我都听她的。久而久之,她成了实实在在的管家婆,我倒成了甩手掌柜的,倒油瓶不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的笑很得意。
吴世祖发觉荣毅只笑不接话,就问:“荣台是不是笑我是个吃饱蹲,在家里没有地位啊? 其实不然,我在家里可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我爱人什么时候对我都是言听计从,看我时都是仰着脸,因为她崇拜我啊。”这回,他的笑更加得意洋洋:“我儿子的学习为什么始终保持班上前三名,都是我这个当老子的辅导有方,教育有招呗。”
“吹吧。”荣毅打趣道:“我说怎么年年税收流失严重呢,原来吹牛皮这一项忘记征税了。”
朗朗的笑声,把他俩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吴世祖也不再故意端着架子,挺着胸脯,他随意地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绷的面部松弛下来:“玩笑归玩笑。荣台今天找我来,恐怕不仅仅是听我吹牛皮的吧。”
“我想听听你对《黄金时间》收视率的看法。”荣毅取出央视索福瑞的收视调查报告,大致浏览了一遍,目光锁定在与省内《黄金时间》处在同一时段的几个栏目上:“一连几周,《黄金时间》始终排列第一,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
吴世祖不假思索地说:“依我看呐,《黄金时间》收视率之所以令人比较满意,这是因为:第一,栏目定位准确,百姓身边的大事小情,以‘熟悉’二字深人人心;第二,大拼盘、精包装,迎合了当今社会人们的审美情趣;第三,花样翻新,不落俗套,符合人们求新求洋的心理要求;第四,独辟蹊径,标新立异,抢占了此类节目先人为主的大好时机,令观众耳目一新……但是,就像中国人好赶潮流跟风一样,电视节目照样跟风赶潮流,所以,《黄金时间》这个电视节目中的新宠,很快就会有众多的弟兄一比高低。到那时,《黄金时间》未必就是黄金招牌,现在的收视率,很可能是一过性的。因此,我们绝不能沾沾自喜,高枕无忧,必须时刻准备着应对别家电视台的大举进攻,不断地花样翻新。这也是保证我们大河电视台主流媒体地位的根本措施之一吧。”
荣毅听得认真,听得仔细,他由衷地欣赏吴世祖精通业务辨别问题的能力,但始终没能从吴世祖嘴里听到“贺苏杭”三个字,于是他问:“你觉得苏杭在《黄金时间》栏目中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地位? ”
吴世祖眉宇间的川字纹瞬间平坦了,他谦恭地说:“苏杭是新闻中心主任,她的业务能力自然很棒,在《黄金时间》栏目中自然是主播地位。我是得好好向她学习的,只是本人长得丑,永远也比不上她的主播地位,所以,本人自然自愧不如啊。”
荣毅听得清楚,吴世祖用了三个“自然”两个“主播”就把问题给搪塞过去了,忽然觉得自己在应变能力上,“自然”
不是吴世祖的对手。与其是跟他绕不成弯子,倒不如干脆直截了当:“吴主任啊,你的业务水平相当高,而且有一定的领导能力,办事成熟老练,但心胸不够豁达,容易斤斤计较,甚至有报复别人的倾向。”他看吴世祖一下子站了起来,又说让他坐下:“我相信我的判断没错。世祖啊,你太年轻,还不满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前途远大啊! 我作为你的领导,你的顶头上司,又是你的兄长,不得不严肃认真地跟你好好谈一谈,我的确是为你好啊! 你和苏杭都是我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中层干部,业务能力都是很棒的,的确令人佩服。我们电视台说到底是吃业务饭的,但也不能只会干业务而不会做人吧? 一个好的领导干部,首先应该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好人。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是一个好人,但你身上的确存在着不可忽视的问题。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会误了大事的啊! ”他没有说明“大事”所指,但他心里明白,台领导班子老化严重,充实新鲜血液势在必行。
吴世祖感觉到荣毅后一句话的分量,心中一阵窃喜:荣台分明有意提拔本人进台领导班子啊! 顿时,他不由得挺胸收腹,两眼放光:“荣台,您批评得入骨三分,我一定学做一个好人,不辜负您的殷切期望。”
他走出荣毅办公室,眉宇间的川字纹好深:肯定贺苏杭那小娘儿们在荣毅面前垫砖使坏了。
当天晚上,吴世祖约几个要好的记者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一聚。刚开始并没有表明他的真正意图,只是说兄弟们非常支持他的工作,特备几杯薄酒犒劳犒劳大家。记者们常被他犒劳惯了,也都信以为真。哥们长哥们短的山南海北胡乱侃了一阵,个个红光满面,酒兴不减,吆五喝六的,惊得服务员几次指着隔壁房间,意思是让他们小点声。
“都给我学得文明些。”吴世祖摆出大哥的架势,眯着眼吐了口烟圈,显得心事很重。
“你先出去吧,有事再叫你进来。”灯光师大老刘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踩着碎步出去了,旗袍裙的下摆轻轻地摇动着,摇出了东方女人的韵味,摇出了帝都国贸的和谐与高雅。
“都给我听好了,”吴世祖把香烟掐灭,吹掉手指上的烟灰,马上就有人递上一杯浓茶,他吹了吹漂在上层的茶叶,小心地压了一口,就像压住他的心事。记者们竖着耳朵等下文,可谁也不敢催问下文是什么,直到他又点上了香烟,这才说:“你们记住,在座的诸位都是我吴世祖的好兄弟,从今往后,你们说话办事,一言一行,都得像我吴世祖的兄弟,谁也不许给我抹黑,坏了我的名声! ”
“噢,我知道了,在帝都国贸这样的地方,不可以大声喧哗的,我们牢记就是了,大哥不必生兄弟们的气。”美王冉东方说。
‘你懂个屁,吴主任不可能为这点小事生我们的气,肯定另有隐情。“音响师王冲说。
“说他是猪脑子吧,他就是愚笨。大哥历来大将风度,怎么可能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兄弟们过不去呢。”这个叫伍子的是个一线记者,他挪了挪椅子,紧挨着冉东方坐下,眯着眼睛问:“你说,你是不是猪脑子? ”
冉东方端起酒杯泼了伍子一脸:“扯淡,你才是猪脑子! ”
“行了! ”吴世祖把手一摆,拉长脸:“都是些死狗肉上不了席面,烂泥巴扶不上墙头,教都教不会你们。我是让你们学文明学文雅,你们可倒好,就会瞎扯淡。”
“主任,我们以后不会瞎扯淡了。您说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不听都不行。”伍子抬起胳膊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都别能蛋了,今天吴主任肯定有大事跟我们讲的。”王冲说。
吴世祖默默地给每人都斟上酒,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来,大家都干了吧。”一声令下,记者们的酒杯个个见底。
“主任,你真有大事要讲啊? ”伍子是个急性子。
吴世祖突然笑了,笑得像个领袖,笑得像个将军,笑得更像个绿林好汉,他很得意地点了点头:“兄弟们,大哥我要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喽。”
记者们先是愣怔,接着一下子热闹起来,都说吴主任鸿运当头吉星高照是天大的好事,干吗一惊一乍的吓唬人呢,搞得跟兄弟们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个个憋气不敢吭声。
“我给大家定一条铁的纪律。”吴世祖大模大样又谨慎小心地说:“今后,凡我吴世祖跟大家讲的事情,只要我不许你们声张的,就是沤烂到肚子里,谁也不准给我蹦出半个字。否则,别怪我吴世祖不讲兄弟情面。”
记者们没有一个敢讲做不到的。
吴世祖很满意。他说:“荣大台座跟我谈了,准备提拔我当副台长。他认为我很有竞争实力,业务上没有几个对手。兄弟们都知道的,无论新闻还是专题栏目,包括晚会电视剧,我吴世祖就敢夸下海口,谁想跟我较量较量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啊。我就不信,在大河电视台这块土地上,还有谁敢把自己当棵葱的。只是……”他的担心写在脸上。
冉东方张了张嘴没敢吱声。
“荣台讲没讲准备提拔几名副台长啊? ”王冲问。
“瞎问,你说能提拔几个副台长? 你以为台级领导想增加几个就能增加几个啊。还不是老毛年纪快到了,也该回家抱孙子了,总得有人补缺吧,革命自有后来人嘛。”大老刘头头是道。
吴世祖说大老刘分析的有道理,也符合实际情况:“就是因为领导岗位指数少,所以,角逐的难度才越发显得大了呢。
这也正是我请兄弟们来的原因。“
“嗨,只要把荣大台座搞掂,谁跟你竞争也是白搭。”伍子说。
“没你说的这样简单。”冉东方说:“想当台领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说不一定非得过五关斩六将,生死较量,但仅仅按一层一层的程序走下来,也得把人整得大气不敢喘一下的。
万一任何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都会前功尽弃,功败垂成。我看吴主任的担心并不多余。“
“哎。不就是一个贺苏杭嘛。”王冲不以为然。
吴世祖一惊:“你怎么知道? ”
“我瞎猜的呗。”王冲说。
“瞎猜就能猜得这么准啊。”吴世祖的川字纹叉一次显山露水了。他说:“你别小看了贺苏杭那小娘儿们,表面上温顺得像只羔羊,其实是一头刚刚睡醒的母狮子,她狠着呢。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实她背地里总跟我吴世祖过不去,三番五次在荣台面前卖我的赖,垫我的砖,时时处处给我使绊子,以显示她的水平高超,她的人缘多么好……”他杜撰的这一套说得比真的还真。
“不会吧。”大老刘鼓了鼓勇气:“吴主任不会是对贺苏杭有偏见吧,我觉得她不像大哥说的这么坏。”
“扯球蛋。”伍子说着把眼睛一瞪:“大老刘,你的意思是大哥冤枉了贺苏杭? 告诉你吧,大哥说的没有错,贺苏杭就是头刚睡醒的母狮子,狠着呢,必须得提防着她。”
“提防她什么呢? ”冉东方反问。
这一问,记者们都哑巴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吴世祖忽然变得豁达了似的,他说“副台长的位置只有一个,人家苏杭有意竞争,也是件好事嘛。她的业务熟悉,有专业特长,加上人长得漂亮,自然而然的人家竞争有优势嘛。我这是嫉妒人家,刚才的话算我吴世祖统统白说。来,继续喝酒。”
碰杯声不绝于耳,记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有话要说,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合适。
吴世祖察言观色,嘴里叼着香烟,左手端着酒杯,半天没话。
“主任,”伍子露出侠肝义胆:“你说吧,需要让兄弟们怎么做,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谁敢说个不字,就立刻把他逐出门去。我向你保证,只要你瞧得起我伍子,尽管下命令吧,你说哪里,我打到哪里,绝无二话。”
吴世祖笑了,笑得很深沉,笑得很阴暗,笑得也很没有章法。他说:“照你这么讲,我今天请兄弟们来帝都国贸一聚,是教唆兄弟们打杀劫舍,纵容犯罪来了。”
“哪里,哪里……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伍子结结巴巴。
“我也实话实说好了,”吴世祖掐灭烟蒂的动作肆无忌惮:“今天能坐在一起的,都是我吴世祖的铁哥们,跟着我风风雨雨这些年,谁对我的半斤八两,我心中有数。如果我能顺利地当上了副台长,还能亏待了兄弟们吗? 所以,关键时刻还得靠兄弟们拉我一把的。”
“主任,你说怎么拉法? ”伍子问。
“我看这样吧,”吴世祖终于脱口而出:“贺苏杭是我唯一的竞争对手,其余的人连沾边也沾不上的。我要想上去,就得想办法让贺苏杭上不去。”话的尾音斩钉截铁。他接着又说:“不妨给那小娘儿们弄点小动作,叫她难受去吧。”
记者们个个心领神会,又都心有余悸。
走廊里,荣毅连声说,社教中心改革方案好。吴世祖说,荣台领导有方,不然他也拿不出像样的改革方案,又说能不能带好社教中心的队伍,还得依靠荣台的大力支持。
“你是台里业务上的权威人士啊,也不可以太谦虚。”荣毅拍了拍吴世祖的肩膀,笑容可掬地说:“我就知道你有水平,社教中心的改革方案比新闻中心的更全面更翔实,也更有可操作性。这叫做后来者居上。我没看错,你的确是块好料。待会儿我把苏杭叫来,让她给你碰碰隋况,以便及早掌握运作中可能发生的问题,有的放矢,不至于打无准备之仗啊。”
说着无意,听着有心。本来是工作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要一牵涉到贺苏杭,吴世祖就觉得由衷的不是滋味。认为荣毅并没有完全信任他,动不动就拿贺苏杭出来显摆,给他施加压力,所以,奉承荣台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不由得火攻心头。
荣毅坚持叫内勤洪梅通知贺苏杭到他办公室一趟,不巧,贺苏杭外出采访不在台里。这样一来,办公室只有荣毅和吴世祖两个。于是,吴世祖的奉承话也就多了,说荣台才是真正的业务权威,同行们都这样评价的;说荣台有极高的领导艺术水准,全台上下都这么认为;说荣台虽然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但思想前卫新潮,与时俱进,能与现代电视传媒极为合拍;说荣台待人诚恳,不玩花花招数,可亲可敬,能跟着荣台干工作,是人生一大幸事。直说得荣毅合不拢嘴。
“你小子专拣好听的讲。”荣毅特意给吴世祖冲了杯雀巢咖啡,香味迅速弥漫开来,增加了谈话的情调,弱化了戒备心理。他问:“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苏杭有成见啊? ”
吴世祖一惊愣,马上满脸堆笑:“没有啊。荣台怎么会认为我对贺主任有成见呢,千万不敢这么讲的。您如果这样看我,只能说明您对我有偏见。不公正吧? ”他极力掩饰心里的慌乱。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能承认对贺苏杭另有看法,更不能将与她的竞争流露出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怪自己太粗心大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荣毅有所察觉啊! 于是,他放下咖啡,拿起电话拨通了贺苏杭的手机,说有事情想请她帮帮忙,语气友善,情感真诚,很快得到了贺苏杭的应允。
荣毅观察得很细:你小子真够聪明的,戏演得不错。他不露声色地说:“苏杭回来之后呢,你们俩在一起多商量多沟通,相信两个人的智慧总比一个人强的。新闻中心和社教中心是两支最强大的队伍,采编人员占去台里的一多半啊,所以,你和苏杭谁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应尽最大可能避免工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