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威和沈岁亭交换了眼神:“我去吧。”他理解金凯瑞的意思,同情沈岁亭的境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在救护车鸣着撕心裂肺的笛声驶离白色木格窗的那一刻,他才猛地给沈岁亭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他看着护士给贺苏杭挂吊瓶,看着透明的氧气管插进了贺苏杭的鼻腔,又看着小护士将针头刺进了贺苏杭的血管,他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心脏紧缩成一团:苏杭,你有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寻死啊,为什么这么傻! 他在心里划着十字,求上帝保佑苏杭平安。他的心在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他那粗犷的脸膛滚滚而下。
贺苏杭一阵急喘气,痛苦的表情将美丽的脸庞扭曲了,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两手冰凉,冷得直发抖,左腕的伤口已被包扎,顺着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纱布,格外扎眼,格外刺心。
“她很危险吗? ”海威问。
“是的。”金凯瑞说了治疗方案,护士立刻行动,止血,补血,镇静,抗感染。
“会危及生命吗? ”海威问。
金凯瑞看了海威一眼,摘掉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她伤的是要命部位,属于失血性休克。如果治疗效果好的话,问题不大,就怕因失血性休克引发的并发症。一旦出现并发症,我们就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海威惊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再问并发症的危害是什么,甚至不敢问什么是并发症,他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金医生,我知道你是苏杭最好的姐妹,请你一定要把苏杭救过来啊! 无论多大代价,都由我来承担。”
“我们都会尽全力的。”金凯瑞把听诊器放在贺苏杭的前胸听了听,表情严肃了许多,她拿起病案写着什么。眼看救护车驶进了医院,护士报告说,病人的血压测定为O ,心脏出现异常。金凯瑞翻开贺苏杭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马上抢救! ”
沈岁亭赶来时,海威正盯着急救室上方“正在挽救中”几个鲜红的大字目不转睛。
“都怪我啊! ”听到沈岁亭的声音,海威指了指“肃静”提示牌,又指了指靠在墙边的蓝色长椅,两人肩并肩坐下了。
“金医生怎么讲? ”沈岁亭问。
“现在还不好讲。”海威回答。
“亲爱的上帝,请保佑苏杭平安无事吧! ”沈岁亭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苏杭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上帝一定会保佑她的。”海威是跟沈岁亭说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我晓得苏杭很痛苦,她承受不了那半场婚礼所带给她的压力。我本想给她减减压的,没想到事情越来越糟,简直是一塌糊涂。”沈岁亭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双手抱住直往下垂的头。
“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不想面对,偏偏就死死地困扰着你,逼着你必须面对。”海威说。
“我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苏杭啊! 看得出来,自从那半场婚礼之后,苏杭根本不想再看见我的。而我却偏偏放不下她……”沈岁亭抬起痛楚的脸。
“我是比较了解苏杭的,她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种人,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非常在乎别人看待她的态度,也非常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所以,她活得并不轻松。那半场婚礼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她想不出更好的解脱办法,竟然走上绝路,实在令人痛心啊! ”海威说。
急救室的门开了,金凯瑞边摘口罩边朝蓝色长椅走来,海威和沈岁亭急忙迎了上去。
“好危险啊! 幸亏抢救及时,否则,再高明的医生也不会有回天之力的。”金凯瑞擦去额头的汗水,又说:“表皮伤好办,心病就不大好办了。据我对苏杭的观察和了解,自从宋南方移情别恋之后,她就常常处在抑郁症的边缘,像敏感,多疑,脆弱,自尊心强,情绪低落,易走极端,爱钻牛角尖,总觉得自己不如人,诸如此类的抑郁症表现,几乎都能从苏杭的身匕找到影子,尤其是那半场婚礼对她的刺激,更加剧了她的病态表现。”
“苏杭得了抑郁症? ”沈岁亭一脸惊讶。
“我看可能是的。”金凯瑞说。
“什么是抑郁症? ”海威问。
“几乎所有人都体验过沮丧、忧郁的心情,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心情可能严重到构成一种需要治疗的障碍。抑郁症属于心境障碍,主要表现就是情绪低落,自觉无望。抑郁症不是人们想像中认为的只是单纯的心理问题或性格缺陷,它是一种生物学现象的病态。抑郁心情可能是由于现代生活紧张,竞争激烈,人们郁积的苦闷心情无法得到宣泄是其诱发因素,抑郁症的自然病程为一年半到两年,这期间会有症状的缓解或恶化,但若得不到及时正确的治疗,约有5 %到10%会迁延成为慢性,有些极端严重者还可能有消极自杀举动。”金凯瑞解释说。
“苏杭的问题严重吗? ”沈岁亭问。
“按医学来讲,抑郁症属于精神科疾病,高发人群一般有三类,一是老年群体,二是中年白领及工薪阶层,三是中学生。人们因为生活经历各异和自身的性格特质,在抑郁的时候,表现形式也不一样。抑郁症的突出特征是至少持续两周的情绪低落,病人对此感到痛苦,且严重妨碍了日常工作和生活。”金凯瑞先看了看海威,又看了看沈岁亭,她说:“苏杭的问题比较复杂,一是面对情感的困惑和抉择;二是面对事业的竞争和挑战;三是性格本身的局限和缺陷,最终导致她走向极端。”
海威和沈岁亭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作为医生,我关心的是病人的病情,治疗的是病人的伤痛。而我们作为苏杭共同的朋友,应该懂得对她的关心和关爱。”金凯瑞说。
沈岁亭一脸苦涩,一脸焦急,不住地往急救室张望。他急切地盼望苏杭早点走出来,又害怕被苏杭看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矛盾把他重重包围了。
“依我看,沈先生暂时不要跟苏杭照面了,她的情绪不稳定,最好别再刺激她了。”金凯瑞说。
“你就回避一下吧。”海威对沈岁亭说。
护士将贺苏杭推了出来。恰在这时,楚美娟、贺青山、上官银珠、巴日丹、乔智等闻讯赶到。看到他们,沈岁亭悄悄地从走廊的另一头下了楼梯。然而,他并没有离开医院,直到从海威口中得到苏杭转危为安的消息,他含泪在胸前划着十字.却不敢去看苏杭一眼。
“我的傻女儿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傻事啊! ”楚美娟拉住苏杭渐渐恢复血色的手说。
“苏杭出事的消息严格封锁,除了台里的几个挚友之外,其他人还以为苏杭接受了荣台的指示,在家反省呢。”巴日丹说。
“不少观众打来电话,问《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为什么不出镜,还强烈要求说,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了呢。”乔智说。
“你们能这样爱护我的女儿,的的确确令我感动,我谢谢你们! ”贺青山说。
“爸,妈……”贺苏杭呜呜地哭了起来。
护士进来说病人需要安静,最好不要让病人激动。金凯瑞也说同样的话,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步走出病房,在走廊的拐弯处果然看到了沈岁亭,她说:“沈先生,苏杭已经无大碍了,您自己也要当心身体啊。”
“苏杭有你们在关心呵护,我也就放心了。”沈岁亭的眼圈红了:“这些天,我总感觉生活在电影故事里,亦真亦幻,心神不得安宁啊。”
“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或许您会感觉好一些的。我知道,再咋整,您也放心不下苏杭,但您自己的身体也很要紧啊! ”金凯瑞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沈岁亭才离开了医院。
金凯瑞把沈岁亭送走,转身又回到贺苏杭的病房,出乎她的意料,贺苏杭显得非常理性,一脸愧疚:“对不起大家! ”
她说与死神握手的感觉并不好受,再也不希望有下一回了;说爸爸妈妈把她养大成人不容易,她没有权力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的;说她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傻女儿,你可晓得爸爸妈妈不能失去你啊,你这样做傻事,不是等于拿刀子捅我们的心嘛,我们舍不得你! ”楚美娟声泪俱下。
“我们把你养大成人不图任何回报,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快乐地生活,快乐地工作。仅此而已。我们却未能做好,或许真的是我和你妈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促成了你的性格缺陷,我们有责任啊! ”贺青山一声长叹。
贺苏杭顿觉愧悔难当,她深情地先叫了一声“妈”,又喊了一声“爸”,两行清泪奔腾而下,似乎要荡涤昨天所有的积淀。
这时,女儿妮妮扑进她的怀中。
贺苏杭的生命之灯被重新点亮。
好朋友们对贺苏杭一时的过激行为守口如瓶,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自然如常,这令贺苏杭感激在心。她说她会配合医生治疗,很快调整心态,积极面对生活,积极投入工作,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沈岁亭接受了金凯瑞的意见,暂时不与苏杭见面,试着忘掉那半场婚礼,可他偏偏忘不掉,彻夜不能入眠,耳畔是婚礼进行曲的旋律,眼前是庆贺婚礼的张张笑脸。他搞不懂上帝为什么这般惩罚他折磨他,眼看着他被沧桑感袭击了,精神恍惚,浑身酸软,丝毫找不到角色转换的快感,每天苏杭主持的《黄金时间》成了他安置灵魂的寄托。
这天上午,正好赶上《黄金时间》二度重播,沈岁亭聚精会神地守在电视机旁,从苏杭的语流习惯的细微变化,揣度苏杭内心世界的抑郁程度,跟着苏杭的爽朗而爽朗,跟着苏杭的情绪低落而低落。
“唉,《黄金时间》都成了你情绪变化的晴雨表了,照此下去,我担心你没准儿也会患上抑郁症的。”海威递给沈岁亭一杯牛奶,劝他喝下去。
“不会的,只是放不下苏杭而已。现在,我这颗心是悬空的,蛮不是滋味。”沈岁亭把喝空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又觉得不妥,便起身将杯子拿去洗干净。
“苏杭要是知道你天天这个样子,肯定会更加不开心的。
毕竟血脉相连,血浓于水,承认不承认,你都是苏杭的生身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海威说。
“金医生讲了,在苏杭面前最好别再提我的名字,不然,还不晓得会出什么麻烦呢。”沈岁亭说得很痛苦。
“政府已经批准了我们的大项目,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我们必须尽快投入实施。我相信,只要大项目开工,你就不会有更多的时间想心事了,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所有烦心事都会淡出的。”海威说得也很痛苦,他心里更是惦念贺苏杭,不知道贺苏杭是否会意识到他的存在? 如果贺苏杭需要他,他会感到无比幸福。他是活在期待奇迹发生的过程中的。
海威的心事,贺苏宁猜得八八九九,只是贺苏宁不愿再乱中添乱,才没有揭穿他心中的秘密。为此,贺苏宁心中的苦水汇成了河流,她不晓得自己和海威的未来有多远,不晓得大姐在那半场婚礼的打击之后会不会将目标锁定海威,只晓得海威的内心世界始终给大姐锁定了一片天空。仅此而已,足够让她进退两难了。她离开海威公司时,没有跟海威拥抱吻别,没有跟沈先生打招呼,她走得静悄悄的,甚至没有留下脚步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黄金时间》的播出告一段落,贺苏杭含笑告别了观众,也让沈岁亭暂时告别了电视机。
贺苏杭经历了生与死的劫难之后,才真正领悟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她说,活着就好,活着就有一切,活着就是未来,活着才是对死亡的解脱。在接下来的生命轨迹中,她是靠“活着就好”的生命感悟而活着的。她终于走出了生命的阴霾,看到了云淡天高月儿圆。
几乎每个人都有两重性,一是自我的,一是社会的。当你处于自我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当你处于社会的时候就不那么自我了,因为社会的角色本身就赋予了责任感和使命感。贺苏杭的两重性尤为突出,她可以私底下不人不鬼不清不楚,可以一刀捅断动脉血管,任生命放纵流失;一旦进入社会角色,她则是理性的忘我的,也是堂堂正正的。
半晌时分,贺苏杭来到荣毅台长办公室,她是容光焕发的,是开朗坦诚的,很难与抑郁症有什么联系,甚至怀疑刚刚与死神握过手的贺苏杭只是做了一场梦,而绝非客观存在。
荣毅事后觉得停止贺苏杭两周的工作有些过分,又不好推翻自己提议的党委会决定,只好硬撑着等两周结束,但他并不晓得那两周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停止工作对贺苏杭的精神打击不小。转而一想,年轻人不经历风雨,怎会懂得彩虹的绚烂;不经受打击,怎体会成熟的可贵。他的意图很明确,让贺苏杭痛定思痛,找准不足,才有可能健康成长。他的思维模式是朝着有利于工作的顺向发展,目标是要把贺苏杭推向更高层次的领导岗位。
贺苏杭对工作倾注的热情有增无减。然而,那半场婚礼的鞭炮声突然间在她的脑海中炸响,搅得她魂不守舍,神不安宁,以至于将手中的收视分析报告散落在地。
“你怎么了? ”荣毅问。
“没怎么。”贺苏杭重重地拍了拍脑门,苦涩地一笑。
“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休息吧,下一步你的工作压力会更大,身体是不能出毛病的。”荣毅说。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贺苏杭努力让思绪从纷乱的婚礼炮声中冷静下来,她晃了晃头,还真的清醒了许多。
“我知道停止你的工作肯定会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也请你能换位思考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让你尽快成熟起来,电视事业的发展需要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同志也需要年轻人接班啊。说得更明确一些,就是想把你尽快培养成具备‘四化’条件的台阶领导干部。”荣毅的脸是慈祥的,语气平和亲切,给人以儒风大雅的可敬感。
“我很惭愧,让荣台失望了。”贺苏杭的语调沉重而缓慢,目光不敢与荣台相遇。
“哎,哪里的话嘛,我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对你更加有信心了。一个知道反思自己不足的年轻人,距离成熟的要求也就不远了。”荣毅历数了贺苏杭的许多优点,也帮她分析了存在的问题,又说:“听上边讲,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很可能要加快步伐了,首先是机构改革和资源的优化组合。据说将融入大智慧大思路,也将出台大动作。这样一来呢,我分析大河电视台领导班子的配备会缓一缓的,也很可能要等到新的机构改革方案推出,才会一并考虑台领导班子的整体调整补充。这样也好,你就有更宽松的时间接受组织考验。不过,是金是银是骡是马,我心里最清楚,希望你能把握好这次机会,估计这也应该是众望所归吧。”
“荣台太抬举我了。”贺苏杭说得很惭愧,也很自责,她把差点命归黄泉的经历和盘端出,越是这样,反而使荣毅对她信任有加。
“你真的很不简单。”荣毅赞许的目光看着贺苏杭,他说:“你的坦诚实在令我敬佩,一个自觉自愿地揭开自己伤疤的年轻人的品质是可贵的,也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才。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至于你目前的处境,我也完全相信你有能力让自己快乐起来。”
“谢谢荣台! ”贺苏杭提了提精神:“我也觉得奇怪,人死了一回之后,突然意识到只有生命才是最伟大的。”
“你能认识到生命的伟大,我真的为你高兴,从今往后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