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菡的结束是幸福的,最起码她的解脱是彻底的,是无牵无挂的,是可以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的。而我不行,老天爷跟我过不去,要是不让我尝尽人间的苦辣酸甜,是不会轻易放我去的。”贺苏杭面无表情,语流速度又轻又缓,近乎让人听不大清楚。
“我看你是傻到家了。不然,咋整出这些不搭界的话来呢,你别忘了,人生的经历是财富,经历的苦难更是财富。今天的经历能算苦难吗? 不能。其实是老天爷在帮助你。如果不是那个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搅黄了你和沈先生的婚礼,将错就错下去,父亲真的娶了女儿,那才叫灾难呢。你说,你要真的和你父亲洞房花烛夜了,那可叫咋整呢!?”金凯瑞拍了拍前胸,又说:“谢天谢地吧,老天爷仅仅算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半场婚礼,不能算是婚礼。”
贺苏杭拿起五姐妹的大幅彩照挂在墙上,上官银珠执意把它摘了下来:“苏杭,不是我不喜欢这张照片,而是这个时候挂它不大对劲。过些天,等你心情好了,再把它挂出来也不迟啊。”
“我真的好想顾菡啊! ”贺苏杭泪如泉涌,扑倒在床上哭得昏天昏地。
“叫她哭好了,把心里的憋屈都哭出来,兴许她的情绪会好一些的。”上官银珠说。
郝阿婆敲了敲门,说是想把泡好的茶送进去,贺苏杭哭叫一声:“谁都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苏杭是不能接受沈先生竟然是亲生父亲的现实的,但这毕竟是现实啊! 你还是理智一些好了。”
上官银珠说。
“幸亏生米没有做成熟饭,不然,你说可咋整吧。”金凯瑞拍了拍贺苏杭,又说:“看你的小样儿,遇到事上跟个小孩子似的,哭吧,喊吧,只要你觉得怎样做能让自己舒畅一些,我们都支持你。”
卧室外边的客厅里,上辈人谈到了投机处。贺青山回忆当年从小木船上抱回苏杭的一幕一幕,不觉地老泪纵横:“我跟苏杭这孩子有缘啊,当时她的哭声微弱的像小猫儿叫似的,软绵无力,一点底气都没有啊! 可是一到我怀里,她竟咧着小嘴给我笑了,笑得那个叫甜,那个叫抓我的心啊! 我发誓,只要我贺青山饿不死,就一定把这个小丫头养大成人! 当时我想,不管她的父亲母亲什么时候来认,我都承认这孩子是我抱养的。做父母的如果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谁会舍得将自己的心头肉丢弃啊……没想到三十三年之后,真的有人来认走我的女儿了。”
“不会的,苏杭永远是你们贺家的女儿。她是不是我三十三年前遗弃的亲生女儿? 我只不过想得到一个求证而已。”花香凝说得诚诚恳恳,楚美娟擦了一把泪眼,看了看老伴,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裹,一层一层地慢慢打开,最终是一件手工非常精细的婴儿包单绣品,图案是怒放的富贵牡丹,右边角绣有“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字样,她双手捧起包单呈在花香凝面前:“你认识它吗? ”
花香凝接过包单仔细看了看,便把它捂在脸颊,随即她“扑通”一声双膝下跪:“谢天谢地,你们千真万确是我的亲生女儿的救命大恩人啊! ”
楚美娟把花香凝扶起来:“大妹子,我没有多少文化,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我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女儿的那种心痛! ”
花香凝再次把绣有富贵牡丹的婴儿包单捂在脸上:“这上面的绣活儿我是跟奶娘学的。我的奶娘也就是郝阿婆的大姐,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却有着母亲疼爱女儿的胸怀,对我恩重如山,帮我渡过了最为困难的日子。没想到,在我弃掉女儿不久,奶娘就辞世了,而她教我绣的活儿却成了三十三年之后确认女儿的见证。奶娘……我对不起我的女儿啊! ”
“花教授,既然确认苏杭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也可以把话敞开了说,三十三年来,我们一家视苏杭如己出,疼她爱她,把她培养成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现在,你终于找到了女儿,也算了却了我们一桩心事啊! 叶落归根,认祖归宗,这也是常理,我和苏杭她妈早有心理准备的。”贺青山说。
“不,苏杭永远是你们贺家的女儿,我不会做出让你们伤心的事来的。认不认祖,归不归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苏杭尽快从目前这种尴尬局面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花香凝说。
“是啊,还是花教授讲的在理。父亲要娶女儿这种天大的误会实在要命啊,这要是张扬出去……唉! ”楚美娟一着急又涕泪而下:“天老爷啊,我们贺家没有对不住您哪,为什么要这样跟我们的女儿过不去呀! ”
“到这种份上,怨谁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是得赶紧想办法安慰苏杭,帮助苏杭勇敢地面对现实。这孩子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是不会轻易地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的。”贺青山说。
“那就让花教授跟苏杭好好谈谈吧。”楚美娟冲着苏杭的卧室叫了一声:“苏杭,出来见见你的亲生母亲吧! ”她并没有听到回应。
贺苏杭到底不能接受沈先生就是亲生父亲的现实,一连两天哭得天旋地转。贺苏越、贺苏宁想尽了宽慰的话,仍不能把大姐从痛苦中拉出来。海威更是焦急万分,眼看着胡茬子把脸染青,眼窝塌陷,也想不出帮助苏杭的好办法。
这天上午,宋南方带着妮妮从上海回来了。他是故意躲避贺苏杭的婚礼才去的上海,回来听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竟有一丝窃喜:天助我也! 海威看透了宋南方的心思:“你小子不会想趁火打劫吧? ”
宋南方抬起双手往后拢了拢那头艺术家气质的秀发,先放下右手吹了吹指尖,又放下左手吹了吹指尖,顺手将T 恤领口的纽扣解开两粒,反而将夹克衫的拉链一拉到顶,他紧盯着海威说:“你看我像是来趁火打劫的吗? ”
“爸爸,妈妈不做新娘子了吗? ”妮妮问。
“要做的,你妈妈要做新娘子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南方抱起妮妮,又说:“爸爸会让你妈妈做新娘子的。”
海威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小子别得意太早了。苏杭被你害得苦不堪言,你现在倒想充当救世主的角色,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
宋南方也哼了一声,把妮妮放在地上:“妮妮乖,看爸爸怎么跟你这位海威叔叔较量一番。”妮妮扬起天真的小脸。问什么是较量。宋南方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谁也够不着谁。他的意思是想嘲笑海威的,还真的把海威激恼了。
“宋南方,你不要以为出国去喝了几口洋风就搞不清楚自己是老几了。像你这种不把别人的感情当回事的家伙,怎么,你还想再跟苏杭整出点事情来呀! 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海威说。
“瞧瞧,瞧瞧,你是苏杭什么人呐,至于让你急得语无伦次嘛,一会儿说我是趁火打劫,一会儿又讲我是救世主,你先搞搞清楚好不好,就是想跟我较量,也得找准自己的位置吧。”
宋南方又说,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苏杭的什么人。
“你说我是苏杭的什么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苏杭的好朋友! ”海威的语气是硬朗的,可内心的酸楚还是往上翻。也是的,苏杭是不能嫁给沈先生了,因为沈先生是苏杭的亲生父亲。那么,苏杭会不会再嫁给宋南方,他心中没有把握,因为宋南方是苏杭的前夫,他们又有可爱的女儿妮妮,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即便是苏杭不嫁给宋南方,他海威会有戏吗? “海威叔叔,”妮妮歪着头看看海威,又歪着头看看爸爸,她说:“我妈妈为什么谁也不想见啊? ”
海威弯腰抱起妮妮:“你妈妈太累了,需要休息。”
沈岁亭抱着一大束百合花来了。海威说沈先生本色浪漫,这种困难时刻仍有闲情逸致,不愧为浪漫一族。沈岁亭一脸苦笑,说他习惯了,一遇到情绪波动比较大时,就会想到百合花,无论是痛苦时激动时开心时,百合花都会给予他精神上的抚慰。多少年来一个人在海外独来独往,常常只有百合花相伴,所以,百合花象征着他的伴侣的身份。
“还说呢,都是百合花惹的祸。当初你若不是给苏杭送去百合花,兴许不会有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吧。”海威说。
“真是巧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苏杭酷爱百合花,我也对百合花情有独钟,看来我们这一家人还都有百合花的情缘呐。”宋南方有意把“一家人”的语气说得很夸张,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海威,收回目光时,带有些许挑衅的意味。
郝阿婆说,苏杭仍将房门紧闭,一整天了水米不沾牙,要把人给愁死掉的。又说:“花教授也病了,而且不轻。这可怎么办呐? ”她急得团团转,问要不要通知花教授的家人。
“她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沈岁亭问。
郝阿婆轻轻地摇了摇头:“唉,说起来也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大小姐,谁晓得她的命会是这样的苦啊! 她的父亲花冠雄老先生在‘文革’中被人整死了,花老太太紧随其夫也离开了人世。听说花教授的先生是一位不错的体育教师,不想也……她年纪轻轻的就一个人守寡,好在有个女儿知冷知热的,让她少了很多寂寞。噢,对了,她的女儿叫庄妍。”
贺苏宁过来说,花教授发高烧了,得赶快看医生的。
“那就通知她的女儿庄妍来吧,也好让苏杭多一个姐妹。”
沈岁亭说。
“据说花教授的那个女儿庄妍是戏剧学院的研究生,蛮有出息的。”郝阿婆说。
“别耽误时间了,先把花教授送医院吧,尽快把她那个女儿庄妍请过来,大家见见面也好。”宋南方说。
“这样吧,我去把车开过来送花教授去医院,你们赶快跟戏剧学院联络。”海威说。
宋南方建议让沈先生陪花教授,他去跟戏剧学院联络。而沈岁亭却坚持让宋南方陪花香凝,他去跟戏剧学院联络。沈岁亭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愿面对花香凝啊! 花香凝执意不去看医生,说她没有病,只是念女儿心切,加之过度劳累而已,休息一下会没事的,缓缓劲就回江南;说如果觉得住在苏杭这里不大方便,她可以去住宾馆的。又说想多待两天的目的很明确,把该讲的话说明,把该办的事做个了结。现在,该讲的话只说了一半,仅仅对贺家表示了谢意,而她和沈岁亭之间的瓜葛,和女儿苏杭之间的情感,还需要再梳理。
郝阿婆犯愁了,两边卧房一对母女,一间躺着苏杭不吃不喝不见人,另一间躺着花香凝满身故事,满脸泪痕。沈岁亭在客厅左右徘徊。郝阿婆说,古书古戏听得多了,也没有听到过这么离奇的剧情。这到底唱的算是哪一出啊! 海威的胡茬子过于旺盛,大半个腮帮子铁青一片。他屋里屋外转悠了几趟,终于忍不住叩响了苏杭卧室的门:“苏杭,我一直坚信你是理智的勇敢的,肯定不会被眼前的困境所吓倒。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你权当是经历了一场梦吧,你需要赶紧清醒过来,不能再这样苦撑着了。否则,你的身体会垮掉的啊! ”
贺苏宁顺着海威的话说:“大姐,人的一生当中谁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的,关键得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态度。你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能行啊,你别忘了你还有自己的事业,有热爱你的观众,有疼爱你的亲人,你是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我们大家啊! ”
妮妮一连喊了几声“妈妈”,仍不见有什么动静。宋南方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令苏杭难以招架,她需要静静心,需要理一理思路,希望大家能多给苏杭一点时间,尽量不要太干扰她了。说罢,他斜眼看了看海威,又说:“对于苏杭的了解程度,我绝对比你更有发言权。”
贺苏宁抬手给宋南方一拳:“你当然更有发言权。假如不是你对我大姐的了解程度太深,掌握了她的善良,掌握了她软弱的本性,估计也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令人不齿的事来吧? 你现在风光了,可我大姐被你害得够惨了,要不是你背着我大姐另寻新欢,她会遭遇今天这种尴尬吗? 你还有脸在这里炫耀你如何拥有发言权呢! ”
“行了吧,小祖宗们,你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打嘴仗呢。”郝阿婆说。
妮妮跑到沈岁亭跟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疑惑。沈岁亭想把妮妮抱起来,妮妮连忙躲在郝阿婆身后。几个大人同时将目光聚焦在妮妮身上,沈岁亭苦笑了一下:“妮妮,来,让沈先生抱一抱,我们做个好朋友吧。”
郝阿婆在一旁直抹眼泪,这叫什么事啊,沈先生明明是妮妮的外公,却也得以“先生”相称,别扭死人了。
花香凝的房门打开了,她穿戴整齐,拎起提包来到客厅:“我在这里大家都不大方便,我自己也感觉蛮别扭的,毕竟还不很熟悉嘛,我还是到宾馆住下好些的。”她和沈岁亭的眼神极为短暂的交锋,便迅速游移了。海威说他送花教授去宾馆。
“花教授再见! ”妮妮甜甜的童音令花香凝心里一紧,她看了一眼苏杭紧闭的房门,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下午,童宁宁将庄妍带来了,着实令花香凝一惊! 她本打算把这桩离谱的父女错爱的半场婚礼尘封久埋的,却为时已晚:“也好,请郝阿婆把该请的人都请到这里来吧……不管你做过什么,历史都会找你清算的! ”后一句话,她是讲给自己听的。
郝阿婆按照花香凝的意思,说让沈先生到大河宾馆有事相商,沈岁亭正想面见花香凝,有些话不说透彻总不是办法,他吩咐郝阿婆:“最好劝劝苏杭一起过去,早晚都得面对的嘛。”
贺苏杭的工作并没有像郝阿婆想像的那么难做,她冲了杯红糖水暖暖胃,就要往外走。郝可婆叮嘱道:“孩子啊,不管你的亲生父母过去做过什么,都不要再计较了,你要往好上想的,是老天爷开恩,让你有机会跟他们团圆的。你想想,社会上有多少孤苦伶仃的孩子,恐怕这辈子都无缘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的,跟他们相比,你比他们强得太多了。人之所以能够快乐,不是因为得到的多,而是计较的少。你懂吗? ”
“我宁可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愿意有这样的父亲母亲! ”贺苏杭的胸脯又开始起伏。
郝阿婆一时没了主意:“不然……你就别去见他们了吧,免得气坏了身体啊! ”
“去,为什么不去?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给我一个什么说法……为什么不把我生下来就掐死掉算了啊?!”贺苏杭眼里噙着泪花,紧咬双唇。她另有打算,那就是把话说到当面,今后大家互不相干! “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郝阿婆连连叹气,她决定陪苏杭一块去大河宾馆,贺苏杭说她自己可以。当贺苏杭赶到大河宾馆时,沈岁亭在门外走廊上徘徊,见苏杭过来,他苦苦地一笑:“我们都生活在故事里了。”他耸肩的姿态很有味道,说不上是轻松,说不上是幽默,也说不上是滑稽,只是一种习惯动作。
其实,贺苏杭一眼瞄见沈岁亭的背影那一刻,眼睛就立即朝着地面,心潮翻滚,犹如惊涛骇浪猛地拍打心岸,心却无法靠岸。她往预知的房门号移动,脑袋嗡嗡的,思维阻断,一片空白。
沈岁亭走在贺苏杭的前边,他最先看到了花香凝的另一个女儿庄妍,大约二十六七岁,少说也得有一米七的个头,肤色白里透红,穿戴朴素,蓝白相间的运动套服,蓝白相间的运动鞋,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子又黑又亮,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健康的充满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