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你很矜持,也很沉静。”沈岁亭说话时习惯左手卡在腰间,右手不停地有点幅度很小的动作,有时会捡起一片花瓣或落叶在手里把玩。他的轻松,他的潇洒,他的随心所欲,都让贺苏杭看着舒服,也让她少了一些拘谨。
他俩穿过欧洲花海,沿绿色走廊步入热带雨林,顿时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果实的味道。
“从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沈岁亭捡起一个不晓得是谁丢下的易拉罐送到竹筒式垃圾桶,回转身时发现苏杭凝视自己,便打趣道:“怎么,你是在审视我距离追星族还有多远吗? 权且你就当我是追星族好了。”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了,并不是因为沈岁亭讲了什么,而是她对沈岁亭的凝视被发觉,于是,她低着头朝前走,不由得步子加快,一下子把沈岁亭甩出十来米,这才又放慢脚步。
“怎么了? ”沈岁亭紧追几步:“你不喜欢听到追星族,我保证不再讲了。”
贺苏杭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不是的。”再往下,又没有词了,不是没有话可讲,而是不晓得该如何讲好。第一次跟人家约会,既要保持矜持,又不能显得太冷漠;既要有热情,又不能失了分寸;既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又不能刻意做作。
所以,他们的第一次单独约会草草结束了。贺苏杭说不准对沈岁亭的感觉,但可以断定:沈岁亭能给她安全感。仅此而已。
楚美娟听三女儿苏宁说,大女儿苏杭到底还是要跟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处对象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里拎的酱油瓶掉在地上满地开花,酱油点子飞溅得到处都是:“死丫头,真是要气死我啊! ”
贺苏宁怪自己沉不住气,这种事情跟妈讲,她不生气才鬼呢! 妈那老封建脑筋,虽说不大好接受“谈爱情,年龄不是问题”的浪漫情调,倒是提倡“女大两黄金涨,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胜似母”的传统,反对男大十六七岁的隔代相处,态度明确而坚决。
这下可把贺苏宁愁死了。其实,她也很矛盾。她之所以把大姐的事跟妈暴露,是因为她打了小算盘:一来她想促成大姐跟沈岁亭的事,这样海威就没得想了,就会对她感情专一;二来她也觉得沈岁亭年龄偏大,大姐跟他有点吃亏,所以又不想} 上大姐跟沈岁亭来往。就这样,贺苏杭那边跟沈岁亭去植物园约会,这边她就把事情给抖搂出来了。她心里难受极了! 楚美娟稍稍缓过劲来,指着苏宁不由分说:“去,去把你二姐夫来克远那个臭小子给我找来,我要问一问他安的什么心,怎么能把你们如花似玉的大姐跟那个小老头往一块连呢。
简直要把我活活气死掉的! “
“妈,”贺苏宁帮妈拍拍背,拍拍胸,理理气:“您先别着急,真把您给气出病来还了得啊。”
“不急,我能不急吗? ”楚美娟推开苏宁:“一刻也不能耽误,夜长梦多,谁晓得会给我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贺苏宁不仅拨通了来克远的电话,也拨通了大姐苏杭的电话,叫他们马上回家,一刻也不能耽误。他俩都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急。贺苏宁冲着话筒大喊:“天大的事,行了吧? 都快点回来! ”
“干什么呢,大呼小叫的,一点都不像女孩子。”贺青山推开家门进来,说他最不喜欢女孩子咋咋呼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是不像女孩子,就你们的大女儿苏杭大小姐像公主像皇后,行了吧? ”贺苏宁心里乱,说话不加思考,但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对劲,想改口便来不及了。
“死丫头,你大姐……唉,你们这些个小祖宗啊,谁都比着法子气我啊。”楚美娟摇了摇头,问老伴为什么回来这么晚,贺青山说研究案情。楚美娟说:“先别研究什么案情了,快些研究研究苏杭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
“苏杭怎么了? ”贺青山把换下的皮鞋摆到鞋架上,不解地问:“她不是好好的嘛,怎么会气你呢? ”
“哟,照老爸的意思,只有我这个坏老三会惹妈生气啊? ”
贺苏宁说:“事实并非如此。”
来克远推门而人:“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看岳母拉长着脸,又问:“是妈不舒服了吗? ”
“我是不舒服,都是你给气的。”楚美娟没好气地说。
“我气的? ”来克远一头雾水。
“你老实讲,你大姐条件那么出众,怎么就只配给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啊? ”楚美娟的话,令贺青山一惊,问哪个小老头。楚美娟说:“当然是你的宝贝女婿的好朋友了。哼,鬼朋友,年龄相差十几岁,哪来的好朋友。”
来克远笑了,笑得自如,笑得坦荡,也笑得家常,他说:“原来如此啊,大姐的条件是好,没错,但人家沈先生可也是佼佼者啊,就算用你们老人家的眼光去衡量,也是郎才女貌,没什么不般配吧? ”
“般配鬼啊? ”楚美娟的火又上来了:“他多大把年纪了,怎么配得上你大姐? 克远,我把话讲在前边,你小子怎么给苏杭牵的线,你怎么负责给我扯断,不然,我跟你没完。”
“妈,”来克远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地说:“人家沈先生的确喜欢大姐啊,正好沈先生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他人蛮好的,不,会亏待大姐,所以,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的相处您认为不合适,其实是观念问题,是认识上的不同。”
“什么认识上的不同? 他喜欢你大姐,又能怎样? 你不是不晓得,喜欢你大姐的人多了。”楚美娟想说海威也喜欢你大姐,怎么,谁不谁的你大姐就得跟他呀? 然而,她没有说出口。憋在心里难受,只好唉声叹气。更难受的是贺苏宁,人家都说母女连心,一点都不假的,妈想什么,她知道;妈想说什么。她也知道。所以,她的难受表现在脸上,气得哼啊嗨呀的,眉毛拧成疙瘩,小嘴儿噘得能挂酱油瓶。
贺青山终于开口了,他先训斥苏宁不懂事,又劝老伴别气坏身子,这才对来克远表示不满:“你小子够可以的啊,搞了半天,你当上了红娘,会为人牵红线了。要说呢,给你大姐牵红线也没错,可你偏偏给你大姐牵了个那么大年纪的人,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
“爸,原以为您是一位开明人士,没想到您跟妈一样的老脑筋不开窍的。”来克远后半句话小嘟哝。
“臭小子,你敢讲你爸是老脑筋不开窍。”楚美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照你的说法,我们只有都同意你大姐跟那个沈老头来往,才叫新脑筋,开洋窍,对吧? ”
“恋爱婚姻,男女自由。大姐愿不愿意接受沈先生,我也做不了主的,还得看大姐的意思,我仅仅是引见一下而已。”
来克远依然小嘟哝。
“谁让你引见的? 你不引见哪会有你的麻烦。”贺苏宁的气没处撒,逮住二姐夫权当是苍蝇没地方繁蛆,碰上个卖藕的。
来克远干张嘴,说不出话,就像老百姓常讲的,姐夫遇上不讲理的小姨子——没招,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这时,贺苏杭回来了,一看气氛不对,没敢吱声,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苏杭,你实话告诉妈,今晚去跟谁约会了? ”楚美娟直奔主题。
贺苏杭的脑袋轰一下子大了,看看爸爸,看看苏宁,再看看来克远,最后将目光落在妈的脸上,她不由得心里发慌,说话结结巴巴:“我猜想……家里会有意见的……只是见见面……没别的……”她的两只手不停地缠绕纱巾一角,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两只手脱离了纱巾,起身给爸妈各倒杯茶,又给自己倒杯凉白开。
“苏杭Ⅱ阿,妈给你说个明白话吧,那个沈老头不适合你的,我和你爸爸都不同意。”楚美娟苦口婆心,落脚点还是年龄偏大上。
“人家沈先生刚刚五十岁,又长得年轻帅气,根本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老。”来克远的语气是在打抱不平。
“没你的话。”楚美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臭小子,这可是你大姐的终身大事,不能眼看着让你大姐受委屈,我们当老的不管不问吧。”
“你妈说得对啊,”贺青山的语气倒是平和,不像楚美娟那样。厉声厉气的,但话的分量不能轻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般配二字,那个沈先生不配嘛。”他的话音透着坚定,透着不容商量,更透着家长的权威。
“女儿啊,我和你爸都是为你好啊! ”楚美娟拉住苏杭的手:“我们把你们几姐妹拉扯大,太不容易了啊! 你们好,你们幸福,我和你爸才会开心的。你懂吗,我的女儿。”楚美娟开始抽泣,贺苏宁过来给妈擦泪,来克远慌得赶紧给妈捶背,劝妈不要生气。
贺苏宁白了来克远一眼:“都是你干的好事。”
“这件事不怪克远,是我愿意跟沈先生接触的。”贺苏杭的语气很坚实,也很有个性:“接触归接触,仅仅想增加彼此了解,也许成为好朋友,也许成为陌路,这要看我们俩的缘分。
至于谈婚论嫁,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爸妈大可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我晓得的,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才为我操心着急上火的。不过呢,请你们相信,我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做人做事都会有分寸的。“
“女儿啊,这不是分寸的问题啊,我和你爸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坚决不同意你跟沈先生继续来往。你懂了吧? ”楚美娟气得直摇头,说女儿大了,由不得娘啊! “克远啊克远,叫老爸说你什么好啊,实在不该牵了这条不该牵的红线啊! ”贺青山背着手在屋里转圈。
“你们也管得太宽了吧,这屋子里的空气要憋死人的。”贺苏庆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旁若无人的旋转舞姿,黑色舞蹈服紧裹着身体,露出的前胸后背像是在牛奶中浸泡过似的,白得细腻,自得柔滑,也自得透亮。红色舞蹈鞋软硬适度,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身体来回舞动。
“行了,我的小祖奶奶,你晃来晃去的,我眼晕,回你的房间去吧。”楚美娟逼着小女儿回屋,苏庆突然来了几个幅度较大的动作,把妈气得直跺脚。
“你们要是真的为大姐好,就请尊重她的选择权吧! ”贺苏庆舞动的身姿像黑色蝴蝶一样轻盈而妩媚,她极力用舞蹈语汇抒发心中对爸妈的不满,对大姐的同情与支持。
楚美娟连推带拽把小女儿苏庆弄到她房间,随手把门关上:“高兴也跳,心烦也跳,整天跳来跳去,没完没了的,我怎么生了这么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小祖奶奶呢。”
听来平平常常的一个“生”字,却把楚美娟和贺苏杭的泪水引流出来了,哗哗啦啦的止都止不住。贺青山慌了,贺苏宁慌了,来克远也慌了,他们劝了这个劝那个,只是谁也说不准她们娘俩怎么一下子都哭得这么伤心,哭着哭着,她们娘俩抱在一起,各流各的泪水,各想各的心事。贺苏宁以为大姐知道错了,流下的是后悔的泪水;来克远以为大姐是左右为难,流下的是不知所措的泪水;贺青山以为大女儿流下的是心疼妈的泪水。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贺苏杭此时的眼泪是为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而流淌的。
楚美娟也以为苏杭是心疼自己而哭的,于是扶起苏杭帮她擦泪:“女儿啊,妈晓得你是个孝顺孩子,妈不哭了,你也别哭了。”稍停片刻,她说:“妈也晓得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沈先生的事到此为止吧,一个法国商人,年龄老大不小的了,说是没结过婚,也没有女人,鬼才相信呢? 法国,那么大老远的地方,谁能去调查他呢? 还不是他把自己夸成朵花就是一朵花,说成一条龙就是一条龙呗,坑死你都不会晓得怎么死的。”
贺苏杭忽地一下站起来:“妈,您真是对人家有成见的。
沈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目前为止,我也不大清楚的,但他绝不是个骗子! “
楚美娟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她还是说:“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我都不同意你继续跟他再有来往。”她把寻求支持的目光投向老伴,说你爸也是这个意见。
这回,贺青山没说话,只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没别的事,我可以回去了吧? ”来克远起身要走。楚美娟叫住了他:“克远,你得给妈表明态度,想办法把你大姐和沈先生的线断了吧。”
不等来克远表态,贺苏杭也要走,楚美娟一把拉住了她:“女儿啊,什么事妈都可以依着你的,唯独这件事不行。你得给妈有个明确态度,到底还跟不跟沈先生来往了? ”
贺苏杭看了看来克远,来克远眉头锁着不吱声,于是她轻叹一声:“我再考虑考虑吧。”
楚美娟把脸一沉:“苏杭,你要是不跟那个沈先生断了,妈就绝食! ”
突然,贺苏宁大叫一声:“都是我的错! ”
沈岁亭的出现把贺苏杭搅得头大眼昏,她搞不懂爸妈为什么这么大的意见,要命的成见偏见简直要把人压死! 其实,要把人压死的还有竞争副台长的事。虽说她淡然处之,顺其自然,但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单凭同事们好心的询问,就把她搞得精疲力竭,谁问都得回答,哪怕是几个字几句话,总得耗神费力吧,累计起来也够把人累得半死的。尤其要命的是《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一分一秒也耽误不起,化妆、备稿、微笑,场场下来脸皮发紧,口干舌燥。还有新闻中心一大堆的新闻安排、任务落实、量化目标、运作管理,哪一项不得精心了再精心,周到了再周到呢。一切正常还好办,碰上了哪个记者闹情绪,哪个编辑出纰漏,麻烦事接二连三,一波赶着一波闹心。再精明再有头脑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她天天就这么硬撑着,脑袋绷得紧紧的。还好,新闻中心基本无大错,《黄金时间》基本无大错,她本人基本无大错。
她问自己,跟沈岁亭来往错了吗? 回答肯定没错。沈先生见多识广,待人厚道,高雅有修养,而且给人以安全感,跟他在一起,你不要担心他会害你的。这是她最直观的判断。简短的单独见面之后,她对他竟有了依恋感,所以,她宁可让爸妈不开心,也不愿说不再见沈先生了。
第二天的《黄金时间》播出结束了。人们有说有笑地陆续离开了一号演播大厅。贺苏杭收拾稿子时的心不在焉和摘下耳麦时动作的不连贯,被巴日丹看得一清二楚,她关切地问:“苏杭,你怎么了? ”贺苏杭的笑很不自然:“今天的播出效果还行吧? ”
巴日丹帮着收起耳麦,拉着贺苏杭就往外走:“到院子里透透气吧,这里边闷死人了。”她俩在发射塔一侧的长椅上坐下,随即,一股股花香的风飘然而至,顿时精神了许多。巴日丹问苏杭发生了什么事? 贺苏杭避而不谈,反问她的上镜效果是否能对得起观众。巴日丹说,镜头中的效果怎样,根本无法等同于现实生活,微笑不过是职业习惯而已,也许心灵深处痛苦得想哭呢。
贺苏杭干笑了一声:“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不过我只想念给自己听,不想掠扰任何人。”
巴日丹也干笑一声:“好,你就自己独享痛苦好了,没有谁吃饱了撑的非得惊扰你不可。不过,我可告诉你,你的私生活我可以不过问,但你当不当副台长可不是你自己的事,好朋友都有份的,一心想搞业务的人们都有份的,所有支持你爱护你的人们也都有份的。机会难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希望你能放清醒些,别整天糊里糊涂的,连摘掉耳麦都搞不准从哪里下手。这样下去,你等于不战自败,乖乖地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