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这船早已创伤累累,破破烂烂,连龙骨船架也被无情的海浪剥离得暴露无遗,几
近成了一副悲惨的骨架残骸。两个年龄相近的中年男人,有着同样的自私目的,然
而生活却好似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两条船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滑过去,使得人世
间的悲喜剧重叠印合在一起。尤其令我不安的是,我从这重叠的画面中好像突然看
清了两种不同形式的灵魂结构:李清明由真实的细节所组成,然而整体的存在却带
有极大的虚假性,实质上很难体现出“人”的真实意义。而那位令人生厌又自命不
凡的“抹布”先生,看上去处处虚假,装模作样,恰恰在整体意义上更接近真实,
体现出了人这种生命与生俱有的抗争性。……这恰是人类精神最可贵的东西。
我坐着发征,身子却不由地蟋缩起来,枯叶似的打战。我因自己发现的事实产
生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并且隐隐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什么地方隐伏着,正悄悄对
我窥视……。李清明大异,走过来握紧我的手,惊慌问:“吴艳,你怎么啦?你为
什么瞪着眼睛不说话?你快醒醒!”
我缓过神来,喃喃说:“我这是怎么啦?刚才睡着了吗?”对眼前的事物感到
很陌生。我看到有张轮廓很不错的男人的面孔正低俯下来对着我,略显疲倦的目光
中饱含着忧虑,而且掩饰不住惊疑。这张脸虽说保养得很好,却也留下了岁月刻下
的明显痕迹,使得每一细部松弛扩展,眼底多了几道褶折。我深信生有这种面孔的
人一般没有邪恶的念头,最起码也是善良者中的一个。但,这个世界的不幸就在于
善良而平庸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致于充斥了生活的每一角落,把本应饱满生动的生
活搞得了无生气。
……善良,本是人性中固有的美德,一旦跟平庸或自私相加在一起,美感的力
量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觉得不太舒服,头有些发沉。……我该走了。”
李清明扶着我的双肩,关切地说:“外面风雪正大。
你这样走,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劝你不如留下,今夜就在这里歇息吧。“我摇
了摇头,执意要走。,李清明诚恳地说:“吴艳,我劝你留下,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这一段日子里,我总觉得你精神上承受着某种压力,有些
神思恍惚。你确实需要放松,需要很好的睡眠。……我给家里打了电话,今夜也不
回去了。我可以另找间客房住。“
他的话音刚落,有人“笃”“笃”轻敲了两下门。李清明急忙松开我,示意我
坐在沙发上,然后用略带威严的语气说:“请进!”我对这种不太磊落的微小细节
颇不以为然,但也无可奈何。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并不是服务小姐,而是一位中年女性,身上穿件合体的格
呢大衣,头上的围巾刚刚解开,显然由远处赶来,身上还带着风雪夜色的寒意。
李清明略微一怔,马上体现出关怀与体贴,接过这位中年女人的围巾,帮着她
脱大衣,并以批评的口吻说:“木兰,这样的风雪天气,你还出门赶到这里,真是
太不顾惜自己了!”中年女人轻声说:“不是我不顾惜自己,是你太不注意身体了。
你打电话说今晚不回去,可是服用的药物都在家里,你总是这样马虎大意。”
李清明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微笑着对我说:“吴艳,这是我的爱人李木兰。”
然后又对他的爱人介绍说:“这位是吴艳女士,为了她们公司的业务。前来跟我洽
谈工作。”他说此话时悠然得体,其沉着神态令我暗自惊讶:他难道不明白这是谎
言吗?
出于礼貌,我站起身,对她微笑点头。她有一种庄矜华贵的气派,看样子也是
老干部的后代,与李清明家门庭相等。她和善地望着我,以同样的礼貌神态微笑着,
清晰地说:“别客气,吴艳小姐,请坐吧,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你们的谈
话。”我说:“谢谢!您并没有打搅什么人,我也该走了。”她婉留我,希望我能
多坐一会儿,并恳切地说:“老李担任副厅长已经有几年了,肩上的担子很重,希
望大家都能帮助他。”言辞之间。充满了对丈夫的爱护。
说不出什么原因,这位中年女性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气质端庄,朴实无
华,年轻时代的风韵犹存,然而在大大方方的举止中却表现出成熟女性的坚定沉稳,
使人不自觉地感到这是一块经受过风雨冲涮而依然存在的陆地,十分值得信赖。尤
其是她的一双眼睛,既含有洞悉之力,又带有母亲般的安祥微笑,仿佛在她明澈的
心灵中盛装着广阔无边的草原,足可以宽容谅解一切,将人类的罪过导化为条条流
淌的泉溪。从她一进门看见我,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敌
意,反而对我友好微笑,用略显忧戚的目光望着我,那种征服人心的微笑,使我在
短短几秒钟的对视中感到震撼,真实地体验到了女性宽容的力量。……我并没有慌
乱不安,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却萌发出一种难以表述的情感:那似乎是一个人从未有
过的深深的愧疚之情。
我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向李清明夫妇告辞。李清明执意要打电话派车送我,
被我挡住。我说:“外面风雪大,我可以坐辆面的或出租车回去,你们不必为此耽
心。”李清明送我到电梯口,瞧着红色指示灯闪烁着,电梯将要从上面降到这个楼
层,轻声对我说:“吴艳,过几日我将去上海出差考察,你愿意陪我去吗?你太需
要好好休息了,我希望你能痛快玩几天。”
我冷淡地拒绝了他这番好意,同样轻声对他说:“你的爱人正在房间里等着,
你应该对她多体贴一些,而不是对我。”电梯门打开了,我一步跨过去,回头瞥见
李清明仍站在原地发愣。到了楼下大厅,我即将走入风雪中时,脑海中依然停留着
一位中年女性深沉的目光。
这以后的半个月里,我的生活平静如常,没有受到什么纠缠干扰。我也乐得如
此,乐得让自己的日子像日复一日的河水绕着几块固定礁石,无息无声流逝过去。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轻松。我想我总算能松口气了。若说有什么特殊点的事情发生过
的话,那便是陆科长就我的个人问题提出过一个看上去挺不错的建议,被我婉言拒
绝,其他再不曾有什么事干扰过的我的心境。
事情是这样:一天下午,科里的人下班都走了,陆小勇关上抽屉,抬头叫住了
我:“小吴,请你等等,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事呢?科长大人。”我站下了,开玩笑地问。
“嗯,嗯,是这么回事,”陆小勇有些吞吞吐吐,“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现
在有男朋友了吗?”
我说:“科长大人怎么突然关心起了这种事情,是不是想学着跳舞,要邀请一
个女伴?”
陆小勇立时羞红了脸,连连摆着手说:“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吴艳,想不到连你这样严肃的人也学会开玩笑了!这种事情难道是
谈着玩的?……我现在请你留下,是有一件重要事跟你谈,这可半点玩笑也开不得。
“
我一听,便走回来正襟危坐,直视着他,“那好,你说吧,我在听着呢!”心
里却在琢磨,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他这么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他从身上摸摸索索
掏出一支烟点燃,忧心忡忡吸一下,才开口说:“昨天我去局里参加一个技术会议,
散会后碰上了高局长,他对我招招手,领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坐下来跟我说了一会
儿话。”
陆小勇顿一顿,低下头又吸了一口烟,显然要让我考虑到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
有多么大。他说的高局长,我也认识,一位胖胖的和善的老头,给人们留的印象不
错。我能想象出陆科长在这样一位局领导面前受宠若惊的样子。
可是他说这些干什么呢?
“高局长对我很亲切,先问了问我的工作情况,以及其余一些事情,后来还专
门问到你,向我打听你的工作表现和各方面的情况哩!”陆小勇弹了弹烟灰,目光
始终没有正对我,不过语气中免不了流露出些表功的意味,“当然,我把你的情况
如实讲了讲,说你是个生活态度严谨且富有上进心的姑娘,各方面都让人觉得可靠
放心,决不同于今天社会上那些所谓开放化的女性。高局长听后频频点头,表示出
一种赞许。”
“可是,高局长为什么要问起我呢?”
“呢,是这么回事。高局长对局下属各个公司的职工一向很关心,也十分注意
了解每个人的情况。他其实早已注意到了你,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这次同我谈话时,
还特意问到你现在有没有找下对象。他有个儿子年龄也不算小了,就在我们局里工
作……”说着,陆小勇的目光在镜片后面迅速瞥了我一下。
这下,我明白了。乔绕了半天弯子,谈的原来是这件事情。我既不感到意外,
也没流露丝毫的不安情绪,口气中带着些许挪揄,平平淡淡地说:“听你的意思,
是有意要给我牵线当红娘,做局长未来的儿媳妇了。你现在找我谈话,是要探探我
有没有这个意思。你说的不就是‘林妹妹’么?”
陆小勇连忙说:“是是是,吴艳,你是个聪明女性,而且年龄也老大不小了,
大家对你的个人问题都很关心。
这次高局长亲自开口提到这件事情,足以证明他对你的关心和信任。他的儿子
也是一表人材,要学历有学历,要背景有背景,各方面都能说过去。吴艳,你可要
拿定主意,不要错过这绝好机会。“
我没有吱声,心中早已有了谱。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合理地把这事推掉。高局
长的公子名叫高科,局里的人大都知道,而且对其人品也早有公正定论。他大学毕
业分配工作后,调了几个单位都感到不合适,不安全,最终还是调进我们主管局的
调研室里,在他父亲的职权范围内安心工作了。论外表,他长得白白净净,戴一金
边眼镜,看上去比一位女孩子还要秀气文弱。论性格,他从不倚仗父亲的权势范事
生非,对人也极礼貌,深得众人好评。论工作,规规矩矩,按部就班,从不越雷池
一步。也许因为他各方面太像一个女孩子了,见了人太羞怯腼腆,所以有人在背后
风趣地送了他一个“林妹妹”的雅号,并很快传开。
奇怪的是,这位像“林妹妹”一样秀弱且安分守己的局长公子,找对象却成了
一个大问题。前前后后谈过不下数十个女孩,相处不了几天就告吹,而且都是女方
不愿意。以致于事情一年年拖下去,儿子的婚事使高局长颇为头疼。以致于高局长
有一次大发雷霆,厉声训斥宝贝儿子无能时,高科就抽抽答答啜泣着,抱怨父亲说:
“爸爸,请您说话文雅些,不要这样粗鲁。您说我无能。局里上下有那么多漂亮女
孩子,您就不能给我说一个吗?”
我与高公子打交道,是半年前在局里主办的一次舞会上,前后也仅此一次。局
里那次主办舞会,主要提法自然是活跃机关空气,丰富年轻人的业余生活,并号召
局下属单位的女孩子们都来参加跳舞,以示文明之风气的普及。
我记得,舞会进行到一半时,高局长才背着手出现,铁青的面孔严板着,像是
刚同难吵了架的样子。后来才听说,他是同儿子生气,因为高科太怯阵,不敢见这
样多的人,尤其是女孩子们。高科是被自己的父亲拧住耳朵提到舞场门外的。
那天的舞会会场布置得很气派,成串彩灯随着乐曲一闪一问,请来的乐队也情
绪高涨,小号手吹奏十分卖力,架子鼓击打出的节奏即明快又激昂。由于局领导带
头倡导这种活动(前后也仅此一次),所以局下属各个公司的经理们也大都来了,
有漂亮妻子的携着妻子,没漂亮妻子的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或摇曳。或旋
转,在变换的曲子中人人跳得气喘咻咻,格外尽兴。
高局长父子一出现,整个舞场奇妙地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一
个焦点上。高公子穿一身白西服,脖子里系条红领带,亮相似的处在人们的目光包
围中,十分扭捏地绞着两只手,血液从白净脸孔涌涨到茎细的脖子上,看上去摇摇
欲倒,好比一棵承受不住强光刺激的含羞草。或许由于他是局长的公子,人们不敢
贸然戏谁亲近;或许由于他的样子太窘迫太奇特,使人们在一刹那间产生了说不出
的怜悯与惊奇,所以在短短的半分钟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邀他跳舞,连乐曲
也嘎然而止。乐队指挥慌慌张张扭头朝人群观望,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局长缩着肥厚的脖颈站在儿子一旁,嘴巴咧了咧,既像笑又像哭,模样尴尬
极了。一头河马落进陷阱里,其绝望的神情也莫过如此。
那天,我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坦然宁静。本来,我在别人邀请下已经跳了几个
曲子,多少有些累了,但看到高家父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亮相受难,心中实在不忍,
便沉稳地走出人群,径直走到高科跟前,微笑着邀请他跳舞。我当时穿一件素雅的
天蓝色曳地长裙。我觉得我穿过舞场空地朝高科走去时,宛如一朵端庄飘浮的云。
高科惶惑地注视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落落大方轻挽住他哆哆嗦嗦的手臂,拉着
他款款走进舞场中心。我看见,乐队指挥一挥手,乐曲声轰然响起来,人们如梦初
醒,纷纷恢复理智,重新双双对对旋转起舞。一场小小的危机终告结束,高局长脸
上总算绽开笑容,歪着头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两手一张一合拍着给舞曲助兴。
我牵着高科勉勉强强跳了一支曲子。说我“牵”着他,是因为他太紧张,太拘
谨的缘故。在整个舞曲进行中,他始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也不敢多瞅我一眼。我
感觉到他的身子像轻飘飘的树叶那样阵阵战栗着,娇喘不止,低呻不止,浓烈的香
脂气味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扑进我的鼻亩。一曲终了,他已大汗淋漓,面色苍
白,眼泪汪汪。他慌乱地朝我点下头,以小姑娘们才有的那种娇羞又含情脉脉的目
光迅速瞥我一眼,随即从舞场悄然离去,再也不出现。我微笑,寻找新的舞伴继续
跳舞,心里却纳闷地想:刚才跟我跳舞的究竟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呢,还是用剪刀剪
出的一个漂漂亮亮的糖纸人?随后我就不再想这事了。
舞会结束,我走出局礼堂准备离去时,一个人影突然从暗中闪出,快步走到我
跟前塞进我手里一小团东西,又快步离去。我来不及看清对方是谁,只看到一个白
色的纤纤身影捂着脸孔跑开了。我奇怪地低下头,发现手里拿着一块潮乎乎的小手
绢,一张小纸集团在其中。纸条上面字迹娟秀地写着:请原谅我的冒昧,也请接受
一颗柔弱心灵对您的崇拜。群芳之中,唯有您独具的魅力和女性之温柔给我增添了
爱的勇气。如果说语言表白显得贫乏无力的话,一块浸透了心之涌泉的绢缟,还不
足以证明一切吗?
下面落款公公正正写着“局调研室倾慕您的高科”。
再看看那块小手绢,我憋不住几乎笑出声。我说不准这潮乎乎的印迹究竟是一
个纤纤男子沾湿的泪水,还是手心里摸出的紧张万分的汗水,反正,这手绢跟所有
小女孩们使用的手绢一样,不仅带有稚气好闻的香水气味,而且叠得整整齐齐,像
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