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好好谈一谈。”
他自我欣赏地讲完这些话,分开两手耸耸肩,将一颗秃谢的头夹在两片瘦削的
肩肿骨里,郑重其事等待我的回答。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尻哧”一声笑了,分
明觉得自己站在了动物园的笼子跟前。我想,他大概认为他的神态很优雅,足以显
示一位绅士的风度与派头,所以才敢跑到这里,大模大样弹弹衣冠,抹一抹脑后的
头发,背起双手来回踱步的。可他不知道,他的模样举止完全像只模仿人类的猴子,
不仅滑稽可笑,连尾巴也自高自大地翘了起来。这位从“电影制片厂”来的先生,
这位一脸庄重神气的小人儿,有什么理由不管不顾地走进这办公室里,一张口就要
跟我“谈一谈”,而且是“很好地谈一谈”呢?想到这里,我感到气愤,但在同事
们的目光注视下又有些尴尬。如果说,我曾经犯过的一个错误是对此人伸出过同情
之手,现在突然被置放在毫无思想准备的境地中,也算得上活该了。
我说:“对不起,倘若你没别的公干,单为此事而来,我只能很抱歉地告诉你,
我无法抽出时间陪一个陌生人闲聊天,也不需要哪个人为一点小事专门来感谢我。
你瞧,大家都在工作,我也很忙,请你原谅。”我的语气极委婉,也很客气,简单
明确表明了我的态度。说完,我欲转身走回去,不准备再理睬这位感到吃惊的先生。
“呃,”他茫然立在原地,似乎不理解我的意思,显得深表遗憾,“这就是说,
你认为我打搅了你,不愿意单独跟我谈一谈,是吗?”
“是的,是这样。”
“连一分钟也不行吗?”
“不行,半分钟也不行。”
我走回办公桌旁坐下了。他孤伶伶留在原地,神态古怪地翻了下眼睛,把身上
的灰“涤卡”褂子拽拽平整,然后傲然仰起头,一句话不说走出去,那副意气昂昂
的样子, 像是受了莫大侮辱。 他刚出去,大家立刻好奇地凑过来,七嘴八舌问:
“吴艳,这个人来找你做什么?”
“吴艳,你怎么冷冰着脸,对他那样不客气呢?”
“吴艳……”
我苦笑着,无可奈何摇摇头,把半个月前的事情简单说一遍。讲到最后,连我
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对大家解释说:“我如果不这样,他也许会得一寸进一尺,寻
着你的脚印扒下你的鞋子。你们说我还能怎么做呢?”
白红春叹口气,说:“我看不见得。说不定此人是电影厂的导演,无意之中看
上了你,想请你去拍哪部片子呢!你却不客气地把他顶走了!要是我的话,起码要
跟他周旋一番,弄清他的来意和底细,决不会轻轻易易放他走。”
古丽萍鄙夷不屑地说:“电影厂的又怎么样?即便他在电影厂工作,也不见得
是导演。瞧他那副样子,倒像个烧茶炉干杂活的角色。要让我说呀,此人不是神经
病才怪呢!吴艳刚才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的,换一个人,早把他赶走了!”
刘巧芳赶紧出来打圆场,摆着手说:“算啦,算啦,大家争论这个有什么意思
呢?不管他是什么人,既然吴艳已经把他打发走了,我们就该考虑自己的事情才对。
你说是不是,老陆?”
陆小勇连连点头:“是,是,老刘说的对,小古和白红春也有各自的道理。既
然此人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做自己的事情为好,不必再谈论他……,你说呢,吴艳?”
我笑笑,没有吱声。白红春和古丽萍各自别着脸,赌气似的回到各自座位上。
办公室里变得安静了。
第二天上午,我九点钟去上班,走进办公室,见陆小勇一个人伏在桌子上闷头
抽烟,便奇怪地问:“科里的人呢?她们还没来吗?”
陆小勇扭回头,唉声叹气说:“唉唉!吴艳,你还不清楚科里日常的状况吗?
八点上班九点到,十点开始拿起报。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科,只有五、六个人,却
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心思,实在不好领导呀!”他屁股下的椅子咯咯吱吱响一阵,
愁眉苦脸补充说:“刚才李经理来转了一圈,问我人都到哪儿去了,我还得替每一
个人打圆场,说点小谎话,说大家都有公事支出去了。看脸色,李经理不太高兴,
一声不吭走出去,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思量了好一阵子。唉,难,难哪!”
我没有说什么,走到办公桌跟前坐下,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其实,我对陆小勇
的处境也有些同情,他这个人虽然有聪明狡猾的一面,但遇事优柔寡断,处处怕得
罪人,对科里的工作忙于应付,总是难尽人意。我想,在他叽叽咕咕的诉苦报怨中,
不也包含了对我的一份小小责备么?
起码我今天上班迟到了,原因是睡了一个大懒觉。
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起。 陆科长拿起话筒, 拖长声调问:“喂……,哪里?”
“嗯,嗯,她在这里,请你等一下。”他扭回头,手里举着话筒,“吴艳,你的电
话。”
“是吗,哪里打来的?”我起身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话筒。
“从电影制片厂打来的,我上班后已经接到这人两次电话了,你都不在。”陆
科长压低声音说,瞧我的那副神态忽然显得极其神秘,意味深长。我皱皱眉头,心
中飘来一块阴云,莫非又是他吗?我努力平静下来,对着话筒说:“请问,您找谁?”
“啊,我找吴艳,您就是吗?”对方是个男低音。
“是的,我是吴艳。您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吴艳同志,”对方的声音略停一下,接着说:“我们电影制片
厂的崔东亮昨天不幸遇到意外,在马路上出了事故,伤势挺重,现在还躺在明大医
院急救室里。今天早上他醒来后,说他唯一的愿望是想见见你,并把你的姓名和工
作单位告诉了我们。我给你打电话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去医院看看他。”
我一听,脑子里急剧地翻了几个个儿,没问对方是何许人,也来不及向对方讲
清我与伤者的“关系”,仅仅用镇静的语气说:“您认为,我有义务为一个素不相
干的人提供慰问,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责任吗?如果我不去探望他,又会怎样
呢?”
对方冷冷地说:“随您的便,我只不过把一个遇难者的恳请转达给您罢了。万
一他不幸死掉,在临死前没能如愿以偿见到您,这责任已不在我身上。如果您觉得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应当冰冷无情,丝毫不肯给别人一丁点同情和温暖的话,您就这
样去做好了!这我可管不着!再见!”
对方将电话“咋塔”一声挂上了。我拿着听筒站了两秒钟,心里乱糟糟,不明
白自己想了些什么。我接电话时,陆小勇无疑竖起两耳,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
漏掉,表面上,他却低头认认真真写字,对别人的事情一向不闻不问的样子。
我放下电话,走回自己座位,一动不动坐着想了好半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暗问自己。若把整个事情理一条线索,它的全过程恰
如一部蹩脚电影的描述,从无端中生出是非,在牵强附会的情节中引出了令人啼笑
皆非的故事。即使用逻辑学的三段论法加以求证,也难以得出一个符合情理的推导:
第一,在某个偶然场合,我与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相遇并帮助过他;第二,过了半个
月,这位陌生人以此为借口突然来找我。要跟我谈一谈;第三,遭到我拒绝后,此
人便发生意外事故,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对我的名字念念不忘……。这荒唐又令人
无法接受的事实,倒让我想起某位戏剧大师惯爱引用的一句格言:“不要乞求于别
人的帮助,也不要去帮助别人,当你接受了一个人感恩不尽的表示之后,这张脸将
很快变成阴沉沉的狗脸,使你陷入难以摆脱的苦恼之中。”从前我对这话十分怀疑,
一直猜测它究竟含有多大的夸张成分,现在终于不再怀疑它。自然而然品味到了它
的辛辣含义。
这一整天里,我的心境便是如此。我再也无法安心工作,始终被一种心神不宁
的情绪所干扰。公司经理亲自安排我整理的一份报告材料,我写出来后出了几处大
漏洞。
陆小勇从经理办公室慌慌张张跑回来,手里拿着材料,面色难堪地说:“吴艳,
这是怎么回事?李经理一向很看重你,夸赞你办事干练认真,今天怎么把材料数字
搞错了呢?你瞧,在这儿的合同项目上,固定资金应该是四百一十五万,你多添一
个零,成了四千一百五十万。这儿的设备更新费用是二十三万五千元,你又少填一
个零,成了二万三千五百元。假如不是李经理心细看出来,分送出去真要找麻烦呢!
唉!唉!”
我没说一句话,接过材料重抄一次。同时怔怔地想:凭什么那人要给我打来电
话,让我去探望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人呢?听他那冷冷的口气,与其称之为请求,
不如说是命令,倒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情,应该受到良心责备似的!假如他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他没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死与不死的活剧中,
我为什么凭空被人纠缠进来,强安上一副假面具陪别人跳舞呢?
想到这里,我愤愤地攥紧拳头,在心里大声说:“这种无耻的电话不亚于绑架!
那人有什么权力对我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请求?”也许我的神情太激愤了,把刚走进
办公室的古丽萍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瞅着我,“吴艳,你怎么啦?你说谁绑架谁?
看你目光直勾勾的,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摇摇头:“啊,没什么……,我觉得身
上不舒服,头有点儿疼。”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觉,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些离奇古怪的梦,醒来却黑洞
洞什么也没有。后来,我索性披衣坐起,拉开电灯,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略略苍
白的脸。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四壁间响起:“谁能断定这不是一个下流的圈套?不!
我不去!让嘲笑别人的人去嘲笑自己吧!”
我明白,这是我自己发出的喃喃的声音。
李清明又打来电话约我去散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本可以婉言拒绝他的恳
切邀请,但下班后仍然跟前几次一样,沿着林荫道慢慢走向那固定的碰头地点。
这究竟为了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茫茫旷野中有一座并不存在的
小屋,显然由无聊乏味的材料搭成,哪怕是暂时的幻觉也难以在其中产生。这就好
比有一种人为设计的跳格子的游戏,人其实并不喜欢它,可还是身不由己地一次次
走过去,把几个格子重复跳上一遍。我想,无论任何事情,一经开了头,便如滚动
的物体产生着本能惯性,人不可能像物体一样去滚动,然而却喜好依赖于惯性,被
既成的外力推着朝前行走,连思维也停顿下来,懒得去运转,…。。咖此而已。
还是同一条线路,还是同样的散步方式,包括交谈内容也没有什么改变。唯一
变化的仅是季节:盛夏悄然离去,代之以秋凉寒意,梧桐树的叶子飘落在人脚下,
街头行人瑟缩着肩匆匆而过。天色早早昏暗下来,街灯闪烁不定,令人生出莫名的
惆怅落寞之感。
李清明仍然穿着那件灰色风衣,紧紧挨靠着我,用潮乎乎的手握紧我的一只手。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地俯下头,关切地说:“吴艳,你近来显得更忧郁,脸色也比
往日苍白,我真为你担忧。”
我说:“替人担忧往往被人们称之为美德,但我好像并不需要这份馈赠。……
我的心情一向如此,总是随着季节的变迁而微妙变化。”
他摇摇头,带点伤感地说:“季节交替,逝者如斯,人生看起来变幻无常,实
则也就如同这凄凉秋色,无非是一杯苦酒而已。”我没有吭声,仅仅随着他朝前踱
去。薄暮中的楼影鳞次林比延伸开去,在我感觉中犹似黑漆漆的悬崖断壁。我觉得
自己正行走在一个无人的深谷中,那些闪动的灯火很类似寂夜中的寒星。
李清明的脚步不慌不忙,我猜想这一定很接近他的工作作风。我甚至很难想起
在何时同他相识的,那大概是因为我所在的公司办理引进项目时,需要向有关部门
的领导报送审批材料,我去经贸厅送过几次项目报表,由此给这位副厅长留下了印
象。虽然他此刻就行走在我身边,而且一只手始终擦得我很紧,我的注意力却时时
分散开去,难以集中在这个人身上。
经过一条较为背静的窄街时,李清明朝深长的巷子内瞥了~眼,又将目光正视
着前方,清一清嗓子,低声说:“最近我又读了一本书,《世界童话精选》,而且
跟孩子似的读得津津有味,简直入了迷。”我微微一笑,轻声说:“你读的这本书
是人类中最高档次的一本书,再过些日子,你也就找不到好书可读了。”他很有风
度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地说:“是啊,有许多大部头的东西,或是没有时间读,或
是随手翻几页再读不下去。想想我最有读书兴趣的时期,恐怕是上大学之前的那几
年。人到中年,反而觉得自己早已经历过了许多书中描写的生活,也就无兴趣再去
读它。”
我细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这番话,认为他的表达较为真实准确,因为这其中不仅
流露出了人的不同年龄层次对“书”的认识,同时也反映着人生阅历对许多作品的
本能反抗。我随口说:“真正优秀的作品都是在创造生活,而不是重复生活。只有
极少数的作品能做到这点,大多数作品却做不到,所以读来味同嚼蜡。”他似乎对
我的看法极为赞同,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目光中闪烁着火花亮点。他说:“吴艳,
你对一些事物的认识总是精辟独到,这不仅指书,更重要的是看待人生的角度。你
的内心世界跟年龄外表其实极不相符,好像早已跨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阶段。
在你的眼里,恐怕把同龄人都看成了孩子。”
我再次微笑了,斜瞅着街边灯火通明的商店橱窗一排排留在身后,稍稍扬了下
头说:“很少有人能看出这点,而你却有幸察觉到了。你应该明白,随你散步的这
个人并非是三十五岁的大龄女子,而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
他情不自禁微笑了,又一次握紧我的手,半开玩笑地说:“或许还要老些,大
约在七十五岁左右。”这一刹那间,我多少感到四周有了些生动的色彩,街边的各
色灯火和来往的行人都在晃动,自行车的铃声清脆悦耳。李清明的面部侧影在街灯
下倒映入我的眼帘,像长颈鹿一样不断从头顶上的树枝丛影间移过,显得沉稳而气
宇大度,宽阔的方脸下部略多了一重下巴。我猜测他年轻时一定是位美男子,曾为
无数年轻女性追逐过,只是岁月不饶人,逐渐以拓朴学的定理扭曲着他的外形,使
他丧失尽了青春的光彩,不得不负担许多多余的东西,包括他获得的地位在内。
李清明也受到了微妙气氛的感染,稍稍俯下头,关心地问我冷否。我并不觉得
冷,但刚刚捕捉到的生动活泼的感觉转瞬即逝,周围的一切在我眼中重新暗淡下来。
我暗自唱叹着,对身边的这位中年男子多少生出怜悯之感,正好比看到一个将要溺
毙的人死死抓住生命的缆绳不肯松开。我非常清楚,像他这样类型的男人,对这世
界的留恋时常被袭来的恐惧之感替代,所以不能不抓住人生的最后机会,尽可能要
加倍地享受生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