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恍然大悟,又蹙眉。崔宜朝他又笑笑。
“宫内地图上自然没有,我指得是当初三宫的营建设计图纸,上面有标注各殿的方位结构,从中,能看出一些东西。更何况,秘书省内藏有历代影王闲暇时所做之笔记,我正好是点校官,里面,有很多秘密的蛛丝马迹。”
崔宜的眼中有一抹狡黠之色,谢默瞧着他,突然觉得他所熟悉的朋友有一线陌生。他记忆里的崔宜,很老实,没这么精明。
“原来如此,我懂了。那密道的入口在哪里?”
推门而入,见到守候一旁的梁首谦和他怀里睡着的独孤冥,谢默朝梁首谦笑笑,又对崔宜道。
“本代影王爱饮酒,且密道入口为方便计,绝不可能离人太远。阿默,你还不知道密道在哪里吗?”
“你的意思是说,密道入口在这放酒的柜子里?”
崔宜微笑,打开柜门,移出酒坛,一块颜色比四围略浅的木板赫然入目。
“就是这样,密道入口本来就不是秘密。真正的秘密是密道入口机关的开法,在影王爷发现我们的计划之前,还是努力想如何才能够打开密道吧!咦,你笑什么?”
崔宜好奇的看着谢默,看他啼笑皆非的模样,不解。
“这好办,我会开。”
走上前去,谢默咬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在木板上,涂涂抹抹,下面突然发出一阵亮光,木板分成两半,从里面冒出来一个龙头把手。
“这么简单便能打开?”
崔宜不可思议地问,谢默但笑不语。哪里这么简单,看似鬼画符模样的无意涂抹,其实是在解开关,通过指尖力道的不同来开解密道内的机关。若不了解其中奥妙,涂抹只是涂抹而已。
“你们快进去,我断后。”
开玩笑吧,没人比他崔宜更了解谢默体力弱到什么地步,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说自己要断后?
“你?别说笑,自然是你第一个进去。”
真是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谢默摇头。
“密道的机关还要关闭,难道你会关?首谦抱着六皇子先进密道,阿宜你跟进去。”
“密道还需要关吗?关了也还是会被影王爷打开,何必多此一举,我们现在最重要的该是争取时间出去。不是吗?”
“你也知道这理,为何还在这里拖延时间?”谢默淡淡言道。“这门再关了,可以重设机关,即便是影王爷也无法再打开……况且,我还要拿几样东西。”
他话里有话,阿默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又拿什么东西,不能让自己知道,还是,他连自己都不能信任?
崔宜呆了呆,抿了唇,一言不发紧跟梁首谦身后进了密道,过了一会,看到谢默最后下来,脸上神色如常。
想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宜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谢默知道一些秘密。
只属于宫廷的秘密。
******
“谢默与崔宜在哪里饮酒?”
此时此刻,影王独孤净正询问净音院守卫。
“禀王爷,他们回了谢默所居之处,就一直没出来过,也没见崔给事要人去厨房拿酒。”
没去拿酒,莫非……
“你们随本王来,刀斧手、弓箭手一旁侍侯。”
独孤净行色匆匆带着一干人马来到谢默房内,内里却已空无一人,而放酒的柜子大开。
神色阴沉地看着看起来并无异状的机关木板,独孤净伸手正欲扳动木板,脸色却又一变。
“王爷?”
一旁属下紧张地凑上前。
“没事,这机关通道已经封了。你立刻到外边去,飞鸽传书给魏岩霖,如见到谢默,杀……”
“这?”
“顺便告诉他,如他不允,本王与他的合作到此为止。”
“是,属下这就去传信。”
看着属下出门,独孤净又看了一眼机关木板,神色复杂。
******
谢默有足疾,他走不快。
梁首谦知道,崔宜知道,连刚睡醒的独孤冥也知道。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样要命的时候他还和往常一样,徐行如乌龟漫步就很让人痛苦了。时时刻刻皆如金子般珍贵,走快一分便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可谢默却让人指望不上。
是的,大家都很痛苦,连谢默也一样。
“不要这样看我,走不快我也没办法。”
小小声,谢默低语,足疾让他羞耻,这种时候他成了人家的负担。求助的眼如旧,瞄向好友崔宜。
看样子,这家伙想叫他帮忙。如同往昔幼时岁月,谢默与他还是稚子,都在云阳谢家家塾同窗读书的时候,谢默淘气,被吹胡子瞪眼睛的夫子捉到,他也是这样无辜的表情,瞅着他,瞅着他……
叫他怎么能不管他,叹气,此生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抑或是前生欠了他的债,崔宜见了谢默,心就淡淡的软。
天晓得这家伙名份上还是他崔宜的世叔呢?奈何辈分大,年纪却小,崔宜比谢默还要大四岁,有时崔宜反而将他当成晚辈看待。
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瞧见他嗔恼地抬头瞪他,圆澄蓝眼滴溜溜的转着,就像过去的谢默那般,无邪孩儿面上有着孩儿般的嗔怒,崔宜心里不由生起几分淡淡的喜欢。
“那我背你好不好?”
“嗯,你官衔比我大,这样好吗?”
先是大喜过望,而后那双蓝色的眼睛有几分迟疑,可崔宜知道这是伪装。
“什么时候还说这个,再装可就不象你了。”
淡淡的话呀,其实没有包着什么情绪,可谢默楞是从中听出了淡淡的取笑之意。处得久了,对彼此,他们都了解。
“你你你……”
讨厌,阿宜这家伙怎么就不能让他装模作样一番,他可是很谦虚很自重而且非常有雅量,而且谦谦有礼的君子呀。
“况且,世叔有命,身为世侄的下官敢不从命?”
几许调笑,不意外的看到谢默气愤地眯起眼,一点也经不起激将的家伙,崔宜朗笑出声。
还敢说呢,几时他把自己当成世叔看待了,谢默撇了撇嘴。
“……,你弯腰下来。”
略略的带着些许趾高气扬,这样的谢默让独孤冥瞪大了眼。
他的先生,他以为从容沉稳温和的先生,现在居然像个闹气的小娃儿一样,迷茫的眼瞄向身后的梁首谦,发觉他在偷笑。
“大人呐,极爱面子,又爱装蒜,可是碰到熟人,就很容易露马脚。”
朝他眨眼,嘴一撇,梁首谦低声道。冥回过头去,瞧见自家先生气咻咻爬到崔宜背上,不觉也有些想笑。
“首谦,你也背我好不好。我人小,走得慢,会牵累大家。”
这孩子,真懂事,梁首谦怔了怔,微笑点头称是。
地道里光线黯淡,用来照明的是两旁影壁上的火把,松脂燃烧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就在这样的时候,一干人等却闻到越来越浓的荷花香气扑面而来……
有谁来了?
独孤冥想问,眼却瞧见,梁首谦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兴奋的笑意。
崔宜也发觉谢默敲敲他的背,小声道。
“快点放我下来,快点快点。不妙,怎么这么凑巧就碰上他了?”
“是谁?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你认得他,有没有危险?”
一连串的问题,崔宜敏感地问,虽是依言放下了背上的人,心里却有几分疑惑。对于来人,为什么阿默的话语里竟透出几分欢喜的意味。
如若他闻得没错,那浅浅淡淡而又无处不在的香气之中,除却石壁上燃烧着的松香,还包含着云阳的墨荷香。
云阳墨荷,花开夜间,花色如焰,清香拂远,又称“月下之香”。自古即为花中圣品,直至谢默十五岁那年,云阳谢家造香坊方才成功分离墨荷香,造成香料以供使用。而后,谢氏族长谢清将此香交于次子谢默,为随身香。
墨荷香极淡,如无处不在,又似有还无,但若两股墨荷香凑到一起,距离百步之内时相遇,气味会变的其浓烈,如人靠近了,味道反会变淡。
这墨荷香料乃是阿默一人所有,他专用的香料,世称天下独步,怎可能会出现于另一个人的身上。
来人究竟是谁?
谢默没看他,他正忙着整理衣冠,又拍拍自己的双颊。
“阿宜,你看我脸色如何?和往常一样吧!”
“还好,阿默,你还没回答我呢!”
“来的人是圣上,咱们的陛下。”
谢默笑眯眯说道,又似想起了什么,突又一阵恼。
“这时候他窝在地道里做什么?想人不发现也用不着这样,早知道他这么安心窝得像地鼠,我还这么努力撑着那张沉稳的面子,心下却担心他要死干嘛?”
阿默的声音太小了,小到他听不清。而前一句却如轰雷一般入了耳。
陛下,陛下也在这里?崔宜抬头,心下一惊,眼前阔步而来,银甲银盔的人,正是每日朝堂之上他顶礼膜拜的人。
“陛下!”
谢默唇微张,刚唤了出来,就见那人卸了银盔,一张端正俊美的脸露出笑容。
“事态紧急,此时一切从简,不用行大礼了。君阳,你还好吧!”
“我,很好啊!倒是你,怎么又回来了,走得还是密道。”
哟,这张脸似乎很不是滋味啊!注视着谢默如猫儿一样瞪到滚圆的瞳,独孤炫不禁有些头大。
招手,瞧见谢默一脸狐疑瞅着他,脚步却是不动,独孤炫叹了一口气,又朝他挥手。
瞧这不住张合的唇形,似乎叫他过去。谢默正欲提步,又感受到几束视线,左右一望,崔宜、首谦、冥三双眼正盯着他,顿时定了脚步。
叫他过去,他就自动送上前去,似乎很丢面子。
想了想,嘴一撇,头一垂,装作自己没看见。
……
气,独孤炫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谢默这个难伺候的家伙,可他这么忽视他就太过分了。
几大步走上前,拉了他的手,蛮横到不顾那人面红脖子粗的小小挣扎,将他带到一侧。独孤炫又朝他耳朵吹了几口气,瞧着怀中人耳根也因此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意。
油然心情大好。
要面子,朕就让你丢面子。
瞧着独孤笑眯眯的脸儿,谢默那个恼,忍不住伸足踩了又踩,看到眼前人光洁的额头上密布一层汗水,才住了腿。
你让我丢脸,我就让你痛痛痛……
如斗鸡似的二人看得四围的人一阵心神恍惚。
怎么回事啊?
你是阿默的随侍,你去问。
崔宜眼神示意,梁首谦朝他笑笑,效法自家主子,低头当自己没看到。
跟着那一对爱吵闹的欢喜冤家这些年,早就知道何时识相该闪,何时有事发生也当没看到,他才不当冤大头。
没撤,又看看独孤冥,小声。做儿子的当然有义务去看看当爹的怎么样,是吧。
“皇子,不如……”
话未说完,已被打断,独孤冥同样朝他笑笑。
“大人何必陷害本宫,梁公公聪明人,他不愿做,必然是危险的事。”
真是,真是说得太准确了,梁首谦外号“宫中墙头草”,当然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
谁都指望不上,那,还能指望谁?
崔宜小心翼翼凑过身,上前恭身一礼。
“陛下……”
暴然而起的阴森目光像要吃了他。
“崔宜,你怎么会在君阳身边?不是说让你呆在房里别出来碍事的嘛!”
说完,独孤炫突然感觉自己被人盯上。
缓缓回头,他所看到的谢默脸上有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好看,也——
说不出的阴。
“你知道阿宜在这里,居然没告诉我……”
谢默缓缓笑起来。
看得有人,头皮也发麻。
第7章
说实话这时皇帝有点怕。
偷眼瞄过去,只见谢默神色如常,浅淡的笑容,闪啊闪啊看着他。
根据过去的经验,君阳笑得越好看,通常他就得小心。
再看看四围,众人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他可是皇帝,虽然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可他自然不能让人当笑话看。想想处境,独孤炫决定了。
“你们都在这候着,朕与谢御史有要事相商,不欲有人打搅……嗯,谢卿家你过来。”
朝他打官腔?
谁怕谁,典型的做贼心虚,还不是怕他当众丢了他伟大皇帝的面子。
心下雪亮一片,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谢默抬头,瞧见一双左看右看同样无辜的眸子,朝他伸出的手。
有那么一点点,心因为那样无赖的笑意软了下来。
也是因为有一点点的想念。
默不作声地随他来到地道拐角处,看不见另一边的人们,松脂燃烧的芬芳温暖暖的洋溢在空气里。
而他身上有他的味道,他也有他的味道,皆因同枕共眠坐卧同起。
独孤炫的神色在瞬间变得轻松,他伸手抱了抱谢默。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
“你平安无事,真好。”
极诚恳的语气,极真挚的眸子,皇帝含笑看他。
瞬时所有的气恼都烟消云散,原先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坚持是这样的无力。忍不住回手抱住那人的身躯,感觉到银质铠甲的透心凉意,心却滚热的。
“怎么会这么担心?”
“朕担心净对你不利……”
低声说起,紧锁的眉宇,独孤炫此时方才放下心来。谢默不知道,当他走了出去,方才忆起这是对净而言多么好的一个机会。
而独孤炫清楚的知道,只要有机会,净是不会放过谢默的。
霎时心一片冰冷,脑海里翻滚起的尽是种种不堪场景。
如他不在,净会怎么对付谢默?
君阳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就算他再聪慧,面对强兵利器,他还能怎么办?
心里知道江山为重,国事为重,可有一瞬,独孤炫觉得什么都不重要。皇帝也是人,皇帝也需要心,皇帝也需要温暖也需要知他的人……
念着想着,咬牙切齿衡量着。
于是他折回来了。
“你不该回来……”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回来,可狂惊的心在知道那人平安无事的时候,才回复了心跳的节奏。
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却有,却有莫名的喜悦与羞涩。其实君阳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呢?
独孤炫知道这个问题无解,可是,他想说一句话。
“朕回来,是为了朕的心。”
这人,唯恐他不懂,老爱拉着他说肉麻话,当他真这么笨,谢默嗔恼。一抬头,却见笑吟吟的眸子瞧着他,一时间连想说的话也忘却了。
半晌,半晌也只挤出一句。
“我还是觉得你不该回来……”
太危险了,谢默心里嘀咕。
“你要出了事,这往后至少几年朕也过不得什么好日子。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朕倒觉得要回来……”
“咦?”
“傻瓜,你要出了事,云阳谢家岂会善罢甘休。就算你已被逐出家门,血缘关系哪里是那么好切断的……云阳谢家要财力有财力,要物力有物力,又隐为南方各大士族群龙之首,真要闹将起来,哪里好收拾?看在这点份上,朕也得力保你。”
独孤炫正色,不怒自威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私情的味道。知道他说的对,知道他站得高看得远,不愧是当皇帝的料,可隐隐,谢默心里居然有些失望。
“是吗,原来如此……”
这笨蛋又在想什么?独孤炫小心翼翼瞧瞧身边的人,那副不太高兴的神情,大叹无奈。
为他着想,他说自己徇私情,不是好事。
公事公办,他又嫌弃自己没人情味。
这年头连皇帝也不好当,只要这皇帝有喜欢的人……
还是赶快岔开话题,清清喉咙,独孤炫板起脸。
“净做了什么事?”
楞楞转头看他一眼,谢默摇头。
“没做什么啊!”
“真没做什么?没做什么你需要跑下来?”
独孤炫很怀疑谢默话里有几分真实。
“影王爷什么也没做,真的。我跑下来是因为我想找你,王爷不许,说太危险,结果我只能走密道……”
摆了个无辜的表情,谢默神态认真又诚恳,可独孤炫他知道,他知道谢默说谎的时候右边耳朵会红得像快要冒烟。
这家伙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却是不忍揭穿,明知道他说得都是谎言,却是一点也不想和他争个明白。
只因为,独孤炫的心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说谎。
有些事,不说穿比说穿来得好。
忍不住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