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谁都不能做梦里人。
瞧着吃惊的首谦和独孤冥,谢默微笑,又低声道。
“首谦,你可有宫中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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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首谦没有宫中地图。
像这样的东西,没几个人有。
“回禀大人,首谦没有,不过首谦对宫中地势知之甚详,大人有疑难的地方,首谦也许可以帮得上忙。”
自以为回答得体,抬头梁首谦却见谢默皱眉。
“没有地图可就难办了,宫城这么大,不看全图,很难准确估计形势……首谦,你一下子也想不起太极宫内所有殿宇的名称吧!”
这么多的殿宇楼阁,他又不是神仙,当然记不住。
“记不得。”
“我说首谦啊,以前我好像说过叫你随身带地图吧!”
确实叫他带过,因为这位谢大人爱走神,一不小心就不知道晃到哪地方去。为了找路方便,谢默叫首谦随身带着地图。可就为这不是理由的理由叫世宁公公给他一张三大内全地图也太夸张了点,到如今,梁首谦还是开不了要图的口。
所以,他手上没地图,话说回来,他也没想到居然会有用到地图的一天。
听上去他家大人的口吻有点不满,首谦默然半晌,方道。
“大人,现在似乎不是秋后算账的时机。您有什么埋怨,待脱险再说吧!”
谢默瞧瞧他,瞪瞪他,首谦瞪回去。
先生把首谦当朋友看待似的,而首谦对先生,也很自然,即使现在的他们的神态有点像斗鸡。
这样的他们,看得冥一阵想笑。
“地图,我有。”
伸手在怀里掏了掏,冥摸出一卷小卷轴。
谢默接过,展开,居然是皇城之中三大内的全地图缩小版。
宁朝因袭唐制,以隋太子左庶宇文恺设计隋都大兴城图纸为草样,仿唐都长安城形制营建京城中都,皇城之中又有三大内,分为太极、大明、钦明三宫,为帝王起居之所。
这三宫的地图,乃重中之重,除了皇帝身边第一近侍高世宁以及掌图书的秘书省秘书丞典藏之外,没有人有。连他都是事前请得皇帝圣旨许可才叫首谦去世宁那儿借取,怎么小皇子身上竟有这东西?
谢默吃了一惊,冥却高兴得很。
“先前母妃说说宫中多凶险,要我时刻备着图,出什么事也好逃命……没想到能帮得上先生的忙。”
这孩子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谢默拍拍冥的头,决定暂时不追究这图的来处。
“是啊,确实是有大用处。”
“先生,您看这图,是想确定逃走的路线吗?”
天真的问话,可听得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小皇子真坦白。
“不是,想从这图上确定逃走的路线是不可能的。门外兵士这么多,我们怎么走得了。”谢默微笑,面对屋内两人迷惑不解的目光,又道。“可是有这图,就可以估算陛下如今人在何处,这就是逃生的希望。”
“陛下身边!那不是更危险,再说现在出不了这屋子,什么都是空的吧!大人,该换衣服了。”
就事论事,梁首谦起身打开柜子,抱出一身浅绯色官服,服侍谢默更衣。
他一点也不明白谢默的想法,可他了解谢默的性子,此人小事迷糊,大事精明。越在危急的情况下脑子越冷静,也不知怎的,明知现在情势危在旦夕,首谦做事依然不紧不慢。
是福命所有,是祸躲不过,他也看淡了。
“首谦,有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全太极宫内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陛下身边,但也只有在他身边,能够少些敌人,至少,我们知道陛下身边人的性子。再说这屋子我们虽然没法出得去,可宫内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只要我们能找到地道的入口,就有逃生的希望……”
而且,只要他能够走得出去,这里无辜的人就可平安无恙,谢默低叹。
问题是这地道在哪里?
谢默不知,梁首谦不知,至于独孤冥,更不知。
“大人,陛下可有向你透露过宫中密道的所在之地?”
嗯,他是说过,谢默想着独孤炫平时和他说过的话,突然发觉自己忘了个很重要的前提,他苦笑出声。
“我知道宫内秘道的机关开法,也知道两仪殿、神龙殿等殿的秘道开关方位。可这里是净音院,各殿方位布置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即使知道其余各殿秘道所在,也不能套用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
首谦默然,又拿了把梳子为谢默顺发,给他戴好冠,才笑道。
“方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莫急。今日就算毙命于此,也是首谦之命,首谦不怨大人。为人奴仆,早就不存着被人当人看的心了,大人能为我考虑,已是首谦之幸。倒是六皇子年幼,大人还是想办法保住他吧!他的人生还长着呢……”
“办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我死于此,怕谁都逃不了灭口的命运。现在情形已至此,倒不如见影王一面,摆开谈比较好。”
冥看着脸色严峻的两个人,不觉偎近谢默怀中。
“先生,要是六皇叔在这里就好了。传说他的兵法谋略通神,如果是他,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希翼的目光瞧向他,谢默揉揉冥的头发,微笑。
“小皇子,信王爷不可能会在这里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你、我还有首谦,我们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湛蓝色的目光中,似乎有话在说。
小皇子,大多时候,人只能靠自己,你懂吗?
冥抬头,似懂非懂,谢默只微笑不语。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这帮人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时也,命也,他就出去一会……
一咬牙,谢默正正衣冠,又把朝笏插进腰间,他起身,抱了冥一下。
“小皇子,对不起,今日你要受我牵累了。”
在谢默开门的时候,冥很想跟上去,可他却被梁首谦死死抱住。
印象中,外边的天色已经大亮了,金灿灿的日光撒了进来,只是这瞬间,冥突然觉得困倦……
一夜未眠,虽然知道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可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冥有种感觉,似乎六月盛开的荷花清芳和九月绽放的桂子香气交融在一起……
第6章
独孤净瞧着谢默,揣度他此时的心情。
他本于内院之中饮酒赏花,却不料谢默寻来,且说要见他。
看这情形,谢默已知自己动了杀机。
独孤净不认为谢默此来,是为了求饶,这人外表看似温和,实则个性刚烈。
不为求饶,他又来做什么?
但,奇怪的是,局势如此危急,谢默依然是寻常和婉的模样,微挑眉宇下的湛蓝双瞳如平素那般笑意盎然。
水天一色净如蓝。
谢默君阳,一若江南水乡,又似带着蓝海的气息。
净突然想到炫经常对他说的话,突然之间,净突然了解炫为何如此迷恋眼前的男子。
“如果太子不为太子,也不为君王,最想从事什么行当?”
很久以前,当独孤炫还是太子的时候,净这样问过他。
“不当太子,也不当皇帝,不为皇族,那我呀,一定要去当海盗,可以纵横四海,任逍遥。”
炫冲他挑眉,豪爽大笑。
净没想到炫的愿望居然是当海盗,可他知道,炫是一个爱海的男人,虽然以前,他从未见过海是什么样子。炫与净都只在书上看过海,据说海无垠,一望无边际。
如果说谢默就像海,那炫喜欢他也不奇怪。
“海是什么模样?”
不由,不由问谢默,净突然很想知道大海的样子。谢默出生的云阳,是靠海的地方,为中略第一大港口。
“海?蓝色的,无垠,一望无边际。”
怎么独孤净忽然问他这个问题,觉得有些摸不到头脑,谢默想了想,低声道。
“炫巡游江南,第一次看到大海,他一定很高兴吧!”
三年前,天子独孤炫幸江南,至云阳查访民情,也看到了他一直想看的海。
身为天子的炫,可以圆他的梦想,去看真正的大海,而净只能深居于宫内。不同的命运,不同的人生,炫为光,他永为影。
“何止高兴,简直都乐坏了,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欢喜的样子,就像小娃儿得了糖吃的模样。”
掩袖而笑,如水一样的瞳里有温润光华闪烁着,谢默的容颜在晨光的映照中显得分外柔和。
他的眼里有一些东西,连谢默自己都似乎未曾发觉的东西,淡淡的情愫。
他可知道自己提到炫的时候,眸里会淡淡浮起那样淡淡的喜悦吗?
净很想问谢默,他对炫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你出来做什么?”
“不是王爷敲微臣的门吗?”
“不是本王。本王既然想取人性命,就不会再多生事端。”
原来他算是事端,谢默不太满意地瞟了独孤净一眼,可不是独孤净敲门,又会是谁呢?
敲门的人是敌,还是友?
谢默纳闷地想着。
“是我敲的门,阿默,好久不见。”
温和斯文的男声自一侧传来,谢默又一惊。
“阿宜!!”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温煦男子,居然是门下给事中崔宜。
“正是我。门下给事中崔宜拜见影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崔给事不在房里歇着,来寻本王,莫非想与本王共饮?”
“微臣不敢,微臣此来,为见故友。”
崔宜温言,冲谢默微微一笑。
“崔给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想唤“阿宜”,可到口的话语又生生咽了下去,一瞬,谢默脑海里浮过一张吃醋的面孔。其实不想听他话,其实不想顺着象小娃儿一样乱发脾气的他,可想起某人耍赖的样子,总有几分心软。
但这样的称呼,让崔宜十分不是滋味。
旧时春风少年游,昔年同窗夙与共。不过几年过去,谢默与他,竟然生分至此。
这没良心的家伙,把幼时共度岁月都抛诸脑后了吗?
“殿中侍御史谢大人,昨日本官于皇城之内值夜,乱兵起时,由王爷接入净音院中避难。”
这二人怎么回事,敏感地放下酒杯,独孤净瞧着分外不自在的二人,眯起了眼。
难道,他掌握的情报是真的。
崔宜与谢默有矛盾?
而独孤净看着正狐疑的二人瞧了各自半晌,沉了面,撇了头。又偷偷转头瞄对方,一个不巧,双眼正对,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倒呆了一会,同样笑出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默笑道,崔宜拍拍他的肩。
“我看到梁公公张罗早点吃食了,若不是你在这里,他不会亲自去厨房。”
朝野上下皆晓得,宫中内侍总管之一的梁首谦,台面下专职服侍谢默。看到他,也就知道谢默的动向。
“原来如此,此时能够见你一面,倒也好……”
谢默微笑道,他的笑容很坦诚。
独孤净却叹息,既然崔宜知道谢默在此,崔宜,也留不得。早知如此,他又何必派人将在宫中值夜的他救回来。原先想留个人才,也难……
这时又听崔宜开口。
“王爷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下官方才行来,见王爷所居净音院内铁甲刀士埋伏而动,却不象是为对付乱军,不知王爷所欲何为?”
崔宜倒了一小杯酒,递与独孤净。
“崔给事心底已有数,何必本王多说呢?谢御史心里怕也是明白的吧!”
似笑非笑,独孤净接过酒,抿了一口,又瞅谢默一眼。
“王爷想取谢默之命,这本来就不是秘密。乱兵起于宫中,下官又自投于王爷手上,正是大好机会,谢默不以为王爷会放弃……”
“有你在,于陛下不是好事。”
“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吧!王爷真正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果然是聪明人,人称玲珑心窍的谢默,没被他误导,独孤净又抿了一小口酒。
“不错,今日谅你必难生还,本王不妨与你说实话。历代先皇对云阳谢家皆不放心,只因我朝初立国,立足未稳方才没有动手。到陛下即位,稳定住局面,才有心力拔去骨刺一般的旧士族势力。可本王原先布好的局,却因为你的出现而生生破坏。有你在,陛下必不忍心下手诛杀云阳谢氏一族,云阳谢家不除,又怎么谈得上驱除旧士族势力,所以,你非得死不可。”
“云阳谢家扎根中略五百余年,又为平朝龙氏重臣,根深叶茂,王爷想除去谢家人不奇怪。可要因此诛杀我一族六百余口,王爷不觉心太狠了吗?”
谢默垂首,又道。
心狠,他心不狠如何能保持王朝的安稳,独孤净淡漠地想,冷笑。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死人而取得安定,本来就是笑话。斩草除根,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云阳谢家人家俗淡泊名利,且已淡出朝廷许久,所谓权势之说也早就烟消云散,王爷何必对谢家赶尽杀绝?”
崔宜朝谢默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问。
“烟消云散?崔宜,崔宜,枉你崔家与谢家世代交好,你竟然不知道云阳谢家势力有多大?中略富庶,以繁盛的海运而取得强盛国势,凌驾于中洲大陆五国之上。中略财富五分,皇家掌其二,民间得其二,剩下的,则归云阳谢氏所得。云阳本为中略第一大港口,谢氏数百年经营,谁敢小瞧他们。崔宜,你太无知了。”
独孤净言语讽刺,这谢家保密的功夫着实好,连世交崔家竟都不知道他家底细。
面颊热辣辣的烫,崔宜从来不知道与他们清河崔氏比邻而居的云阳谢氏居然有如此丰厚的家底。可既然谢家的势力如此庞大,难怪当年,朝廷逼着谢氏出嫡子进京为人质,因而,阿默才上了京。
即便如今谢默已为天子宠臣,却还是有人想害他,电光火石,崔宜心里顿时明白。
“照这么说来,王爷今日不会放过阿默了。既然如此,也不差一时,崔宜倒要向王爷借些时间,放崔宜与谢默一饮为别。
两个人都呆了。
阿宜,你想做什么?
谢默以眼神问,崔宜朝他笑笑。
“我们已经很久没聚了,如今有时间,聚聚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
“你们回去吧,本王不差这点时间。”
独孤净朝崔宜一挥手,又笑。
“算是谢你为本王倒这杯酒的酬礼。”
崔宜微微一笑。
“谢王爷,阿默,我们走吧……”
谢默却不动。
“王爷,您昨夜邀约陛下,所为何事?”
闻言,独孤净神色黯淡。半晌,摇头。
“本王只是想与陛下,如你们,聚聚而已……”
他与炫,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好好喝过一次酒,说过一回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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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要去喝酒?”
一路走来,谢默想来想去,还是不觉得崔宜说得会是他想做的。记忆中的崔宜,古板又没情趣,此时他哪里会有如此雅兴,谢默很疑惑,崔宜点他鼻尖。
“当然,不喝酒,我们还能做什么?”
崔宜笑笑,眼里却泻出一丝顽皮的笑意。
“还装?”
阿宜这是在捉弄他吗?明明眼神都已泻了密,嘴上还要消遣他,谢默瞄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伸脚踩下去,踩得崔宜哇哇叫。
“好好好,我说我说,此去不为饮酒,而为逃生。”
崔宜正色道,忍不住缩了缩足,这官靴说重不重,踩人可真疼。
“逃生?如何逃生?”
低声言道,谢默迷惑不解,他这人称玲珑心窍的脑袋都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阿宜还能想出什么法子?
哟哟,这家伙的性子还和以前一样傲慢无比,以为就他能行。又好笑又好气,崔宜却也觉得亲切。
阿默与旧时的他,其实并无多少改变,是他多心了。
“这么瞧不起人呐,你不记得我初做官,所任的官职了吗?”
“啊,我想起来了,原先你在秘书省内掌管图书典籍。这么说阿宜你是指宫中的地图上有标逃生的密道吗?方才我已经看过了,皇城三大内的地图上面并没有标注出来啊!”
谢默恍然大悟,又蹙眉。崔宜朝他又笑笑。
“宫内地图上自然没有,我指得是当初三宫的营建设计图纸,上面有标注各殿的方位结构,从中,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