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那情况就难说了。看看天色,魏岩霖再蠢也该动手了……现在,贤应该将太极宫所有的宫门都围住了。”
说起来,皇帝也觉得好笑,与他所想不同,这魏岩霖的行径,确实,很蠢。
谢默轻轻一耸肩。
“可影王没有这么笨?你也应该知道他的事吧!”
“那当然,宫里发生的事,很少能逃得过朕的眼睛。现在,就看他的动向了,这也是朕唯一不明白的东西……可朕,绝不允许他动你。”
这是朕对你父亲的承诺,也是朕对自己的承诺。
江山与爱人,是可以并存的。
二十四岁的中略皇帝独孤炫,不以为自己没有保护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两样事务的能力……
风徐徐吹着,潜龙池上无穷碧的荷叶飘动,霎时眼前一片绿海迎风而起。
有着“月下香”之称的云阳墨荷香气浮在空气之中,它来自两个人身上。
而那两个人,缄默着。
似乎,在等待着无可知晓的未来。
******
重煦七年的春天,有很多的桃花梨花开了,也有许多的杨花柳絮吹起。
独孤冥的记忆里,这一季的风景最让他惊艳。
不是桃红柳绿的婀娜,而来自一杯酒。
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极灿烂,透得白瓷酒盏壁如纸薄,有淡淡的光影飘现,看得见里面浮动的流红。
据说这是影王独孤净酿的新酒,名字唤作“丹朱”。
独孤净说这酒里放有剧毒,他想要冥的父皇喝下这酒。
如焰火又如朱砂一样纯艳的酒,那样美丽,却是用来杀人的凶器吗?
到这时冥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冥不知道他的三皇叔独孤净为什么会出现在临湖殿中,恍若一梦,他们刚到,这些人突然就冒了出来。
那时他见他的父亲苦笑,他也见先生苦笑。
冥不知道他们笑些什么……
可独孤炫知道,谢默也知道,他们千算万算,布局如蛛网,却百密一疏,忘了算宫内四通八达的密道。密道的来龙去脉,不仅皇帝知道,影王其实也知道。
这些人突然冒出来其实也不奇怪,独孤炫咬牙,右手紧紧握着谢默的左手,左手握着悬在身侧的佩剑。
这一刻他突然很悲伤,侧目而视,眼见谢默眼中一瞬的诧异闪过之后,便变为平静的容颜,他突然感觉到悲伤。
他是个男人,却无法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有再多的兵有什么用呢,弓箭手密布于临湖殿外有什么用呢,就算贤立时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可炫不知道,其实,谢默心里很平静。
如果可以,这时谢默很想抱一下炫,他很少见他这么难过,而每次一见到炫难过的时候,他的心也总有些酸涩。
一个皇帝,不该这么落寞,也不该这么落魄。
如果今天真的要死,那就死吧……
人生来,总会有一死。
无可奈何之时,也只能接受。
谢默朝着独孤炫微微笑笑,他一怔,也朝着谢默微微笑笑。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人生苦痛,最痛生离死别,今日他们二人都不能免于死,未许同生便共死,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留下谁……
吾君为龙兮游天宇,伊臣为凤兮舞朝阳。
湛蓝色的眼里有笑意浮动,独孤炫知道,谢默把他的话记在心底。
再转头,独孤炫已是平静的神色。
“为什么?”
他知道净有恨他的理由,独孤炫也知道净背着他做了很多事,可总觉得净不该是这种样子。
他们是兄弟,难道只有他一人如此认为。说不上失望,只觉怅然,心里有莫名的悲哀,难道皇家子弟,真无亲情可言,还是利益真重于一切。
“不为什么!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不懂,而我已经懂了。”
没带一丝犹疑,独孤净淡淡的看着独孤炫。
炫还年轻,他不懂得权力会改变一个人,而很多事,于皇家人,终究是一个梦而已。
梦,只能存在于梦里,不能有希望,也不能怀着希望,并指望它变为现实。
譬如真心的朋友,譬如真心的去爱着一个人,终究是梦……
为什么炫不懂?
是炫的心太年轻,还是净的心已经老了。可净的年纪,还比炫少上二岁……
独孤净不知道。
独孤炫却知今日不免于死,又回首,瞧了谢默一眼。
“朕懂了,你把冥儿带远些吧……”
为什么?
净抬头,在他身旁的魏岩霖也抬头,不解。
皇帝叹气。
“让这孩子看见他的三皇叔,想杀他的父亲和老师,不好。他年纪还小,沧桑经历的却也多了,何必再多一件呢?”
这时魏岩霖才发觉,独孤炫不若他想,对独孤冥一点也不在意,或许,独孤冥不会像独孤叶一样。
他做错了吗?
朝独孤冥的方向瞧去,瞧见那孩子眼中强耐的悲愤之意,魏岩霖心惊,而独孤叶神情忡怔着,似乎在想些什么。
突然而起的不确定让魏岩霖扯扯独孤净的衣角,独孤净并没看他,音调却很冷淡。
“现在反悔,已经迟了。叶,你带着冥下去吧……”
见独孤叶带着挣扎不休的独孤冥走远,魏岩霖突然开口。
“为什么先皇一直都把八皇子幽禁在冷宫之中?他的母亲真是白狐所化吗?”
独孤净幽微的笑了。
“那只是无稽之谈,真正的原因在于独孤叶并不是皇家的子孙。”
所以独孤叶的母亲莫名其妙的失踪,所以独孤叶从出生起就被幽禁于冷宫。魏岩霖懂了,此时门外传来厮杀之声,隐约漫进临湖殿里,他又不禁喃喃。
“信王来了吗?来得真快。”
独孤净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急促地问着。
“喝酒之前,你还有没有要说的话……”
略微沉思,独孤炫缓缓开口,外边如何,与他无关。
“莫加赋税,莫杀读书人。记住足寒伤心,民怨伤国,也就是了。”
话音未落,独孤净已匆匆的接了口。
“还有呢,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独孤炫惊讶于他的执着,净究竟想听什么?在诡谲的沉默中,他缓缓摇头。
净咬着唇,话语有些抖颤。
“你,我这么逼你,你恨不恨……”
独孤炫苦笑,废话又何必多言,还是开口。
“恨也罢,不恨也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独孤净眼瞪着他,一双眸子,突然灿亮如星。
“你知道我和魏岩霖接近,是不是?”
独孤炫点头,却不解净问此话的用意,谢默也不懂,瞧着神情愈发显得激动的净,他们越来越感到奇怪。
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他又想探询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阻止,影王不能和外臣太过接近,为什么你不阻止?”
独孤净呼吸急促起来,又急忙问。
独孤炫迟疑,又看了一眼谢默,才道。
“你也很寂寞,你不说,朕知道……”
和身旁的人处久了,因了他的喜欢而欢喜,因了他柔软的心开了眼,身边的一切,不再是过眼云烟。
独孤净突然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转旋自己面前的白瓷酒盏,竟然一饮而尽。
三人大惊,魏岩霖忙着抢下酒盏,里面却只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内里已空。
“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独孤净却笑起来,悠然。
“这酒本就无毒,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他是我兄长,我不可能背叛他。”
“于是你就背叛我……”
魏岩霖抖着唇,惨然一笑。
他很早就发觉不对了,独孤净迟迟不动手,还有以往那些隐然的蛛丝马迹,言语里的勾挑。
只是不愿意相信,真心所交的朋友会背叛他,会设计他。
不过是一个陷阱,而他,是陷阱里用来引诱猎物的饵。
独孤净,你好聪明……
可这时我不能不搏,魏岩霖冷笑着拔出了佩刀,独孤净以为他要向自己下手,抑或是独孤炫。
他想错了,魏岩霖拔刀朝谢默劈下。
在此同时独孤炫也抽出了剑,想格开魏岩霖的佩刀,已来不及。
独孤净瞧着独孤炫在瞬间苍白的面孔,而谢默这时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机警地一挡。
那是一块乌黑的,一点也不起眼的东西。
独孤净不以为有用,魏岩霖也不以为有用,只有独孤炫放下心,他认得这是他从密道出来前给谢默的东西。
没打中要害,刀刃划过了谢默的手腕,艳红的血流淌而下,锐利的刀锋却吸附于物事切面之上。一时间吃惊过度,魏岩霖呆了。
而胜利,有时只在一击。错了机会,优势也会变劣势。
趁着魏岩霖大吃一惊的时候,独孤炫举剑打掉他手上刀,嘴里还不忘说话。
“你有没有拿错了,这好像不是朕给你那块?这块比那块好像大一点。”
“这是我先前就放在身上的东西,你给我的那块还小了些,我想大点的可能比较有用……”
皱眉,松了手,谢默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巾帕,将流血的手包住。
独孤净这才看清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块磁铁……
两汉之际,铁逐渐取代青铜,成为冶炼兵器的大宗材料。磁石可以吸附铁,现在通用的兵器基本是铁做的,魏岩霖因此吃了亏,没人想到谢默身上居然会带着磁石。
而谢默话中之意,不仅他身上带着一块,皇帝又给他一块以做防身之用。
……
这家伙命系于天吗?
为什么怎么整他都死不了呢,独孤净第一次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一道白光突然闪过,净眼角的余光看到魏岩霖突然拔出短匕首刺向独孤炫,而独孤炫长剑划出的一招致命的招数。
匕首比长剑要来得短,魏岩霖逃不了。
独孤炫自信满满的认为,可一剑之下,有人倒下了,那人却不是魏岩霖,而是独孤净。
为什么要为他挡剑呢……
净你不是站在朕这一边的吗?
剑穿胸,血若泉涌,皇帝这一剑本就不留情,净伤得很重。
魏岩霖呆呆地看着他,丢下了匕首,他俯低身子,抱着气息奄奄的独孤净。
“为什么?”
你不是只是在利用我吗?
为什么你要救我,用你的命来保护我……
独孤净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笑。
“我们是朋友……我对不起你,你到最后还想着我,这情分,要还。”
他咳嗽着,伸手在一旁的地上摸索着,目光直直注视着不远处的,魏岩霖携带于身上的匕首。
魏岩霖不懂净眼光的意思,他默默地把匕首从地上拣起,又默默地放进净的手心里。
魏岩霖没想到这把匕首会是他的催命符,谁也想不到,独孤净在拿到匕首的同时,反手就将匕首插进了魏岩霖的心窝。
“照顾他……”
一刀致命,魏岩霖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已气绝身亡。
“为什么?”
这次问的人是独孤炫,他不懂他的弟弟。
独孤净的气息越来越弱,脸上却还是微笑的神情。
“你……你当我是弟弟,我很开心,真的。我,做了很多事,很多事都错了,可世上没有回头路。我不能让魏岩霖伤害你,也不能让你伤害魏岩霖……我只能这么做,想不负朋友情,想不负兄弟义,好难……”
“净……”
炫呆呆跪在地上,伸手抱起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净想抬手,他很想抚平皇帝紧锁的眉,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唯一能动的只有嘴,还能小声的说着话。
“魏岩霖是孤儿,他是齐英拣回来养大的……朋友也很少,只有我与独孤叶。他,他是个粗人,也很蠢很笨,不像我和你说得那么聪明。可他知恩义,对朋友极好……我,我实在对不起他,你放过独孤叶吧……给他吃‘如烟’,放他走……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皇兄你答应我……”
炫点头,一直点头。
净又笑。
“我,我其实很讨厌谢默的……老觉得他对你有害,可,可又有些羡慕。他有的我没有,虽是为朝廷考虑,可,可也存着自己的私心,这不好。他运气实在太好,我也无法……你,你以后好好对待冥,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不要让他和我一样。”
最后一句话,是对谢默说。
看到谢默点头,净头一歪,在炫怀中闭上了眼睛。
恰在此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到。
“呀,怎么这里这么清静,乱兵呢?叛臣呢?都在哪里……只除了个独孤叶被我抓到,他居然还拐带皇子,真不像话。魏岩霖他们呢……陛下你快说,我还想当个大英雄……现在用不着瞒着君阳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带着大队兵马涌入,看到眼前的场景,独孤贤喃喃,他惊呆了。
没有人回答他。
魏岩霖倒在地上,已气绝,而影王独孤净卧在炫怀中,就如同死人一样苍白的面孔,不知是生是死。
皇帝赭黄|色龙袍上全是血,而谢默的神情很哀伤。
空气之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却也有淡淡的荷芳流转。
贤突然领悟到一件事。
这里没有英雄……
谁也不是。
谁也当不了。
第10章
太极宫终于恢复了常态,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是大批内侍清扫整理月余的成果。
可很多事就是发生了,即使表面并无痕迹,也还存在于人的心中。
况且宫变并不是没有留下痕迹。
朝廷未对此次变乱定性之前,民间已有很多野史笔记出现,也有许多的流言飞语。
像是先帝八皇子过世的母妃原是白狐所化,又如叛军头子魏岩霖是影王独孤净的入幕之宾,影王独孤净所酿之新酒“丹朱”原料之一乃是剧毒鹤顶红……
诸多消息流传着,可其中的真实,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不在局中,诸事于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入四月,皇帝就收到了许多份让他十分恼怒的奏报。
奏报上皆称魏岩霖叛乱举动为“乙巳宫变”,只因今年是乙巳年,而民间对宫廷动乱的性质已然定性,可独孤炫心中并不愿意用这个词去称呼这次的事情。
他忍不住对谢默抱怨。
“为什么要叫‘乙巳宫变’,难道这一年里就没有比这事更重要了吗?乙巳年还只过去三分之一的时日啊!朕一年的政绩都盖不过这次叛乱在民间所造成的影响?”
皇帝气怒,谢默瞧着他只是笑。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而叛乱终究是大事,这一年事情再多,恐怕也不会有其他的事大过它。将来国史修订至重煦帝独孤炫的帝王本纪,这乙巳一年,皇帝注定要与宫变牵扯在一起。
可这话他不能说,龙有逆鳞不可犯。
也只能微笑带过话题。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事本来如此,又能如何?”
皇帝对此沉默,这点他也是懂的。
再抬头,瞧见谢默看着窗外出神,今日他们都在武德殿,武德殿正对海池,正午灿烂的阳光映照在一池碧波之上,翠绿荷叶亭亭。
海池的彼岸是净音院,乃是影王独孤净的居所。
那役独孤净受了重伤,几近于死……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熬不过去,只有谢默对皇帝说净会活下来,无论如何艰难,他也会活着。
独孤炫不解,谢默却不再往下说。
而后独孤净也果然如他所言撑过来了,虽然还是卧于床上不能起,命倒是保住了,太医们说只要好好休息,他也就没事。
只是净不想见外人,除了照料他的几位太医,他谁也不见,连皇帝上门探视,也都吃了闭门羹。
独孤炫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当回事,此时见谢默瞧着净音院所在的方向发呆,倒有些奇怪。
“你在想什么?”
“他约我见面……”
谢默回头,笑睨他一眼。
独孤炫叹息,即便没指名道姓,也知道是谁。
总觉得亏欠,忆起那日净在怀中喃喃,面上神情好似伤心无限,独孤炫心中就一阵凄恻。
“他要是发脾气,你多让让他……自己也小心些。”
迟疑开口,独孤炫偷瞧谢默,看他脸上神色未改,也不知想法,心下有些忐忑。
“我知道。”
幽微地回答着,谢默凝神细思。
安全他不担心,他看得出,独孤净已经放弃了一些事,譬如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