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夷哈哈大笑,她说,式牧,我告诉你,你不要对我产生幻想,也千万不
要说你爱我――傻瓜,那是不可能的。
顺便提一下,梅若夷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是直呼我的名字,就好像本
来就是这样的。她和我聊天或者喝酒的时候,还喜欢叫我傻瓜。我是个随意的人,
我当然不会介意她的这些言辞,而且由于这种称呼的私密性质,我的内心还会有
温暖的气流弥漫开来。我感觉这样挺好。
有一个时期,我在夜晚的梦境里,或者在我手淫的时候,我总要想到梅若夷。
她做出放纵的姿势,身体上的气味酒一样发散在空气中。我看见她丰腴白皙的肌
肤。但是,她为什么要告诉我不要对她产生幻想?她摆出如此放浪的姿势,言语
里又是如此毫无遮拦,我怎么可能没有幻想呢。我经常会不无敌意地猜测,在她
的生活里,一定有数不清的男人,那些男人就像饥肠辘辘的肉食动物,垂涎三尺,
穷追不舍;而她则像水里的一条健壮的鱼,随心所欲,游曳于那些美味的言辞里,
纵情声色,放声大笑。像我这样的男人,也许根本就不是她所需要的那种类型;
而且出于自尊,即使我喜欢她的肉体,也不会故意去追逐。我会感觉到难为情,
会觉得自己隐秘的欲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有一天夜里,百无聊赖的时刻,忽
然想到几句诗歌:多少人贪图你美艳的肉体多少人渴望着和你有一夕欢愉他们虚
情假意巧言令色唯有我爱着你纯洁的眼睛爱着这世间最美的爱情梅若夷纯洁吗?
我不知道。也许这只是我的一种愿望。我这样想就仿佛可以得到一种安慰。
梅若夷其实算不上特别漂亮的那种女人。但是,梅若夷有一张丰满的嘴唇,
她的嘴唇令人想入非非。当梅若夷在我面前走动的时候,可以看得见她上翘的、
紧绷浑圆的臀。她的臀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最完美的。它在她的身体上跳动,从不
安分,仿佛一个有暴力欲望的活物随时要冲出衣服的束缚,然后在明亮的白昼里
尽情跳跃。
余楠(1 )
那天我参加桑克的婚礼,意外的遇见了余楠。那时我内心激动慌乱,说话语
无伦次,就如同内心里隐藏了很久的秘密突然被暴露出来那样。我根本没有料到
我们还会见面。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她的消息,我几乎认为我们再也不会相遇了。
从前,我们在同一所大学上学,但并不在同一个系,我们之间的往来很少,
甚至可以说,我们还是陌生的。我们通过某种奇怪的方式和场合认识,相互间所
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几十句。但是在我们之间,却真的发生了那些事情,这些事
情差不多看上去令人惊奇。数年过去,它留给我的记忆,不仅没有淡化,反而越
加清晰。我一直认为,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让我简单介绍一下。
大学时候,余楠在贸易系,比我要高两个年级;我知道余楠是通过痖白。痖
白那时候是中文系的风流才子,他的一些诗歌被学校的女生们反复传诵;他本人
还是当时学校一份文学刊物的主编,他经常举办一些诗歌朗诵会一类的文学活动,
不光大学的男女学生对此如醉如痴,一些年轻的教艺术或者文学课程的老师也加
入其中。艺术系的阿三就是其中一位。阿三曾经在学校搞过一次
行为艺术,正是那次活动使得阿三成为大学甚至这座城市里的著名人物。在
那场名为“美学距离”的活动中,完全赤裸的阿三在中午时刻,坐在学生区入口
的位置,他手中的饭盒里盛满了食堂的米饭:他的行为的主要内容,就是在那些
来来往往的人流面前,把一盒米饭吃完。阿三坐在那里,身体上的肋骨清晰可见,
散乱的长发盖住了他苍白的面颊,仿佛一个饱受折磨的妓女。他毛发丛生的下体
也完全裸露在外面,看上去肮脏难看。据说在那天中午,由于过度的拥挤,有两
个人住进了
医院;当阿三的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警察来了,带走了阿三。阿三由此声
名大噪。
痖白是阿三的朋友。余楠则是阿三的情人。在阿三参加诗歌朗诵的时候,可
以看见余楠安静的坐在阿三的身边。余楠曾经做过阿三的
人体模特。余楠和阿三在一起是令人奇怪的,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过于
安静,简直就像一只柔弱的羔羊;她的浓密的黑发从头顶上滑落下来,就像一片
安静的、临近夜晚的树林。而且,我还从她的神情里发现了某种忧郁。这忧郁令
我感觉到不安。她看上去很美。
我在大学时代是写作诗歌的。也被认为是一个诗人。痖白曾经明确的表示,
他很喜欢我的诗歌。我的一些诗歌在刊物上发表。我收到过一些女生的来信。但
是,我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我也没有通过诗歌来获取什么或者改变什么的愿
望,若不是痖白的一再张扬,我也许都不愿意发表。因此,我平时很少参加与文
学有关的那些活动,除了有时候和痖白在一起。如果我参加痖白组织的活动,我
也无意于认识谁,或者和他们讨论文学问题。但是,在我见到余楠之后,我忽然
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写作欲望。那组名为《黑发之歌》的诗歌,就是在那时候写的
;也就是说,我在大学时期写得最好的诗歌,是与余楠有关系的――虽然至今为
止,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这一点。
我相信,余楠也是喜欢诗歌的。因为有一天,余楠提出,要读一读我的诗歌。
那时候,女生是不允许进入男生宿舍的,我从宿舍楼里走出来,看见余楠站在楼
门口的空地上;风从她的头发上掠过,她脸上的神情寂寞,空虚和悲伤。也许,
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们站在那里。我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然后,余楠提出了
她的要求,她微笑的样子仍然浸洇在忧郁的底色里,让我无法拒绝。于是,我转
身上楼,找到发表我诗歌的那些刊物,然后下楼,交给她。我清晰的感觉到,我
其实是很愿意把我的诗歌交给余楠的。
过了几天,余楠来还书。当时我不在,宿舍的一位取回我的那些杂志。晚上
回到宿舍,发现余楠把那些杂志装在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里。而且,她把纸袋结
实的封了起来。这令我感到惊奇,难道纸袋里还有什么秘密吗?我猜测,也许余
楠写了一封信给我,其中谈到她对于我的那些诗歌的理解;或者,她谈到自己是
在如何隐秘的写作诗歌,然后把自己的几首诗歌附在信的末尾。于是,我等到宿
舍里趋于安静的时刻,悄悄的打开了那只牛皮纸袋。很快,一个小信封从一本杂
志的中间落下来。令我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信封里没有什么诗歌,而是两张崭
新的、 50 元面额的钱币。另外,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如下几句话:余楠
(2 )
式牧:请原谅我的唐突,但是,请你一定不要拒绝。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我在那天看见你的鞋子有些旧了,请你用它买一双鞋子,或者几本书吧。
这些钱是我挣的,都很干净。请接受一个陌生人的祝福。
余楠在我上大学的时代,100 元意味着至少三个月的伙食费。当余楠做出如
此出乎意料的举动的时候,我自己正在被贫困的生活所折磨,其时,我的家庭遭
受了一场残酷的灾难,我的上学费用几近于零。当然,我沉默而且自尊,没有向
任何人说起这些事。但是很显然,余楠从一些地方觉察到蛛丝马迹。
我反复考虑,是不是把这些钱交还给余楠;无论何种理由,这件事情都是太
过于突然了;在此之前,我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只不过注意到彼此的眼神;我
和余楠差不多就是陌生人。我在床铺上辗转反侧,一整夜都没有入睡。到天亮的
时候,我决定接受余楠的这份礼物。我想用其他的方式归还她的这笔钱。至于用
什么样的方式,我一直没有想好。这是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我相信,我和余楠
会在某一天奇怪的相遇。也许人生就是如此。她的忧郁令我怦然心动,令我熟悉,
令我触摸到某些隐秘的幸福和痛。
此后,我很多次参加了痖白组织的文学活动,我期望可以看得见余楠。但是,
我常常见不到她。阿三还在,有时候还带了另外的女人。有一次,我见到余楠。
她看见我的时候,露出一丝轻微的、一闪即逝的笑容。她坐在阿三的身边。阿三
在谈论艺术和女人。余楠也许说了一句什么话,也许什么也没有说,阿三忽然变
得很生气。他看着余楠,用冷酷和生硬的声音说,滚。
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和听见了这些。我不忍心去看余楠此时的表情。
在阿三面前,余楠显得多么的下贱、无耻和缺乏自尊啊。那一刻,我内心里对阿
三充满了仇恨。我几乎就要跳起来揍他一顿。我听见余楠难堪的站起来,从人群
里仓皇逃走。
我想,我应该去找一找她。我走在校园里寂静的马路上,留意那些在夜晚独
自行走的女生。我感觉余楠就在校园里的一个地方停留,我可以闻得见她身体上
的一种忧郁的气味。后来,我在一棵苍老的大树下面,看见余楠安静的站在那里。
我走近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好像比她更感觉到羞耻。
我说,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余楠说,不用,真的不用。
我说,那么,有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余楠说,没有,没有――请你不要提起这件事,好吗。
你哭了。
没有,余楠说,没有。
忽然,余楠靠近了我,她身体上安静、灼热的气息包围了我。她抱住我的身
体,她的脸庞贴到我一侧的肩膀上。她的泪水透过衣服,弄湿了我的肌肤。我们
就这样站了有一刻钟,或者更多。我们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听见夜晚的风,树
叶的婆娑,以及她的温热的气息,我的肩膀上流过的泪水。
那是我在大学时代最后一次见到余楠。关于余楠后来的情况,我曾经很委婉
的问过痖白。痖白说,还是那样。
我说,哪样?
痖白说,老样子吧――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说,我只是觉得阿三有点古怪。
是的,痖白说,岂止古怪,这家伙其实变态。有时候我也觉得他真他妈不是
东西,那个余楠也很奇怪,你说她和他在一起,到底有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喜
欢这样?
痖白又说,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阿三其实是个阳痿。
他们,余楠和阿三,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
的关系,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秘密;我宁可只保留我知道的那些部分,也不愿意
知道的更多;我知道的越是少,也许越是会感觉到好一些。
痖白写过一篇小说,其中有一个数学教授,是一个性变态者,每天晚上,他
要求他年轻的妻子在家里裸体走动,而他则拿着燃烧的烟头追逐她,烫她;她的
身体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疤痕;有时候他要求他的妻子用皮带抽打他,如果她打的
不够狠,他就要反过来打她。这一切,没有任何原因,在日常生活中,他看起来
道貌岸然,衣冠楚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在小说的末尾,年轻的妻子手刃
了数学教授,她自己则身陷囹圄。
余楠(3 )
我怀疑,痖白小说里的数学教授其实就是以阿三作为原型的。虽然阿三没有
那样的结局,余楠也不至于决绝到那种程度。也许在某一天,余楠会说起一点她
的事情吧。但是,我知道那些事,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时光流逝,六年之后,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意外的,意外的遇见了余
楠。
那天,我们没有等到桑克和他的妻子来敬我们喜酒。我和余楠早一些时候离
开了。我们在一家安静的酒吧坐了一会。此前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想象和余楠邂
逅的时刻,我还反复的想到,我应该和她说些什么;我急于想让她知道,经过这
些年的努力,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甚至想到,当我见到余楠,也许会变
得健谈、从容和风趣。但是,当我们面对面坐在那里,我仍然感觉到羞涩和沉默。
余楠则明显的比原先开朗了,我注意到她的笑容里增加了明亮、满足的成分。余
楠说,这几年,她频繁的换单位,和许多人都没有联系了;目前,她在一家出版
社工作,不算太忙,心情也还不错。
那天我们分手之后,我到一家通讯店里买了一部手机。在那一年,手机是一
件时尚物品,拥有一部手机,就意味着可以赶得上城市的潮流。我本来是一个对
于流行事物缺乏兴味的人,我迟钝,喜欢寂静,无意于籍此和世界取得联系。我
买电话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遇见了余楠。等到机子开通,我站在通讯店门口,
给余楠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余楠,我买了电话了。
痖白(1 )
痖白偶尔会来。相对于原先,他到我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我几个月
都见不到他。痖白越来越忙了。现在,痖白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名人,几乎每天,
都会有人请他吃饭,参加文学聚会,或者为各种各样的文学爱好者举办讲座,同
时,他要应付大量的约稿和报刊专栏。我还听说,某所大学为了加强它们的人文
气氛,正在考虑是否聘请痖白为该校的名誉教授;事实上,痖白的名声还不只囿
于这座城市,在北京和其他地方的一些文学媒体上,痖白被看作是这座城市新文
学的代表。相比之下,这座城市反而不了解痖白,他经常被看作是色情作家、庄
严文化的解构者,以及人生寻欢者、肉体的追逐者。人们一方面惊羡于他的鬼魅
一样的才气,他的年轻,他的看似悠然的、游刃有余的生活,另一方面,却担忧
于他对生活所带来的冲击和破坏,他们夸大他的人性里不好的一面,制造关于他
的绯色新闻。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生活本身是何其有趣,简直就像一位后现代艺
术家酒醉之后的一幅现场习作。
但我知道,痖白并非如此。
我了解痖白,就如同我了解自己的眼睛。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间宿舍。
我目睹了痖白如何从一个乡村的文学青年成长为一个诗人的过程。他不是浪得虚
名。大学毕业,我进了另一所大学,痖白则到了一家研究所工作。在最初几年,
他几乎把所有的薪水都买了书;他读书,写作,为了一个很小的话题和我展开激
烈的争论;他还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他买了大量的CD,他的许多写作灵感就是来
自音乐――我之喜欢音乐,其实就是因为痖白的耳濡目染。他在写作上的进步,
与前几年的大量阅读有很大的关系。从表面上来看,痖白是一个各类文体的写作
者,他写诗歌、
散文、小说,还写作文艺、音乐和电影评论;有一次,我还在一份报纸上,
读到他对于某所大学里一座标志性建筑的批评。正因如此,他的许多东西显得芜
杂、散漫和随意,虽然对于那些追逐时尚的普通读者而言,痖白的文字仍然富于
优雅和妩媚,在世俗生活中,也正是这些东西为他赢取了足够的声名、美色和金
钱,但是,对于痖白的写作,则肯定是一种伤害――这些不是我们期待的痖白和
他的写作。当我提及这一点的时候,痖白也坦率的承认,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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