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上。后来,他们离开了。
桑克的影像:一个民工(5 )
这就是桑克的《一个民工》。你很难说,桑克在这样的记录里表达了什么,
也许对于一些观众来说,会认为桑克的叙述很混乱,很没有意思;但是,你不能
说,桑克在他的记录里没有表达什么。显然,他表达了他要表达的东西。尤其在
我们这样一个影像的泡沫无所不在的时代,桑克以其近乎寂寞的姿态,呈现了影
像世界的某种可能。
桑克死于一场奇怪的车祸。其时他正在赶赴另外一座城市,准备拍摄一部有
关吸毒者的节目。桑克死去的时候,刚过三十一岁的生日。除了那场短暂的、稍
纵即逝的婚姻,他的生活里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在这座城市只有一间大
约十个平米的宿舍。宿舍里堆满了录像带和书。
我不愿意说出来的事情有些事我不愿意多说。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我也不
知道它为什么就会这样。我要是知道原因就会好一些。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而
且有些事情好像没有原因。所以寻找原因就显得可笑。举一个例子。我原先不爱
说话,觉得说话没有什么意思。我一直认为,当你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几个人真
正在听;你认为你说出了重要的话,但是事实上他们不认为这样。他们认为不重
要,有时候他们还会以为你说的是废话,这种情况实在是太多了。也就是说,你
说了什么话,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你只是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他们只是在那里
做出一副听的样子,仅此而已。我们彼此在假装,甚至比演戏还要恶劣。我不爱
说话,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洞察了其间的阴谋。但是现在我明白,我的见解实在幼
稚,一点不高明,甚至比我们假装还要可笑。我们其实都明白说话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而已。我们虽然不准备听进去别人说的话,但是需要有
人不停的说;当我们持续不断的说下去的时候,有些原本根本靠不住的事情,却
会奇怪的变成某种事实――就好像我们原本就是在说一件事实一样。这种情况真
是太奇妙了。因此说不说,说多少,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什
么不说呢?于是我变得爱说话了,我想方设法、口若悬河的说下去,有时候我也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只要说下去,就会有效果,所以我必须说。尤
其对于那些女人,我的话就会变得更多;有些词语原本不是我的脑袋里储存的,
可它居然不知不觉就从我的嘴巴里窜出来了,它们蹦蹦跳跳,缤纷多彩,连我自
己都觉得吃惊。我看见,那些女人在听见我的这些词语的时候,是多么喜欢和兴
奋啊。她们甚至由于这些词语而喜欢我这个人了。用一些废话捕获一个女人的心,
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要是这个女人长相风骚,那就更刺激了。我们为什么需
要废话?或者说,我们为什么需要不停的说出废话?这其中的原因就不好说了,
只能说,我们说话就是这样的吧。
我最近睡不好觉。我在床铺上翻来覆去,却总是睡不着。有时候我差一点就
要睡着了,却突然听见有谁在敲我的房门,我还以为是哪个朋友来了,就起来去
开门;当然并没有谁敲门,只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但是,我在失眠的时候,真
的听见过这种敲门的声音。有时候我以为天亮了,就赶紧起了床,刷牙,洗脸,
吃早餐,然后准备去上课,出门之前看了看时间,原来还是凌晨三点的样子;为
什么我在起床前没有看看时间呢?我真是太笨了。不过要是说起来,这种事情其
实不光这样简单,因为我在起床的时候,的的确确感觉到天亮了;所以,我就用
不着来看时间。我要相信自己的感觉。难道我们的时间一定要通过看时钟才可以
确定吗?再说,时钟也有不可靠的时候,我有一段时期特别依赖于通过看钟表来
掌握时间,结果就出现了问题:我上课总是迟到,讲课总是拖堂,后来才知道,
那段时期我的时钟出了问题:它比别人的时钟走慢了许多。也就是说,我的时间
比别人慢,我在时间的后面。有时候我就打开灯读书,我随便拿一本书躺在床上
读,结果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睡意朦胧,就赶紧躺下了,我想现在我该睡着了
;让我难过的是,躺下之后,发现我又变得清醒了,清醒得就像是刚刚洗过一个
冷水澡。有时候我就干脆爬起来,到
客厅里去看碟。我有很多碟。很多我都看过了。为了度过漫漫长夜,我就重
新来看那些碟。《悲情城市》、《卡尼古拉》、《黑暗中的舞者》、《杀死比尔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索多玛的120 天》、《罗拉快跑》、《欲望号街
车》、《感观世界》,等等等等。我把电视的音量调的很小,自己坐在沙发上看。
你要是看过这些片子,你就会知道,这些片子其实都比较奇怪。尤其在深夜时刻
看这些片子,奇怪的感觉就会更加明显。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我在看这些
片子的时候,有时候会伤心的流泪,有时候则会放声大笑。我听见自己哭泣和大
笑的声音,在我的房间里飘来飘去,云朵一样轻盈,夜晚一样空阔,真是有一种
不可思议的美啊。
桑克的影像:一个民工(6 )
在失眠的夜晚,我会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问
题。这些问题纷至沓来,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就像许多只数不清的蛾子那样。
我刚想到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它们好像跟人一样,在那里争夺顺序。
因此,我虽然想到很多的问题,但是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想。它们实在是太乱
了。
这其中,我想得最多的是余楠。我经常奇怪的认为,余楠会突然到我的房子
里来。我还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弄得很兴奋,就好像余楠真的会到来一样。我还想
到从前的那个夜晚,想到我们在一起喝酒,做爱。她显得那么放浪,不顾一切,
她身体上湿润、甜蜜的气息仍然是那么触手可及。即使时光流失到很久以后,我
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一切。甚至,我都感觉到余楠就在我的身边,她的身体正在像
一朵花那样徐徐开放;我差一点就要把她搂在怀里了。可是等我仔细一看,躺在
我怀里的不是余楠,而是梅若夷。要么就是沈易欣,柳小颖,或者是林小芳。总
之,是那些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别的女人。她们有时候甚至一起到来,在我的房
间里走来走去,真是显得太混乱了。而我越是希望看见余楠,她的面目和气味就
越是显得模糊。到后来,余楠虚幻得就像是从来不曾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一样。
这让我感觉到伤心和绝望。
因为失眠,我的精神很不好。我感觉很疲倦,对于一切事情都没有兴趣。那
天我在路上走,看见林小芳走过来。自从我们有过那样一个夜晚之后,我们基本
上不再往来了。我们也不愿意再提起那些事情。我们就像是陌生人那样。和从前
一样,我装作没有看见她的样子,准备和她擦肩而过;出乎我的意料,林小芳停
下来,喊我的名字。我只好停住了。
林小芳看着我,神色显得很吃惊。她说,式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吗,我说。我站在那里,不免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我见到她就会想起那个
夜晚的事情。我说,也许是最近忙的缘故吧。
你去看看医生吧,你会不会生什么病了?
看得出,林小芳是真关心我;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亲密无间。
应该没有什么吧,我说,你最近怎么样?
你还是去看看医生,林小芳说,你要听话,知道了没有?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我的姐姐那样,这让我感觉到温暖。
我去看看就是,我说,你放心好了。
本来我没有想过要看医生,既然林小芳这样讲,而且我也答应了,那就到
医院去看看吧。我就到医院去了。我进了门诊大厅,里面的人非常多,他们
走来走去,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还在哭。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这让我的
心情不太好。我先排队挂号。一个女人坐在玻璃窗里面,问我挂哪个科。她看起
来还不算老,但是有两只很大的眼袋,就好像永远睡不醒那样。
随便,我说。
我们这里没有随便,她说,你挂哪个科?
她的态度不好,我想也许是她对某个男人的床上功夫不满意。这种长相的女
人往往性欲旺盛,我记得在一本麻衣神相的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我有点生气。我
本来不想生气。
就是随便,我说,我无所谓。
她瞪着我,看起来很不耐烦,但是她拿我没有办法。接着,她给我扔过一张
单子来。
五块,她说。
我给她五元钱,拿上单子。我一看,她给我开的是男科。说实话,我不知道
男科是干什么的;我想也许因为我是男人,所以就应该到男科吧。于是我在门诊
大厅的招牌上寻找男科的位置。它在三楼。我就上到三楼去。
我进了三楼的一间房子。一个很老的老头坐在里边读报纸。看见我之后,他
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看起来非常高兴,就好像他正在等我到来一样。
年轻人,请坐。
我坐到他的对面。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四分钟。被一个老头这么
肆无忌惮的看来看去,我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桑克的影像:一个民工(7 )
你老看我干什么?
你多大了?
三十,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太不幸了,他说,一般来说,男人在四十岁左右才会得这毛病,你才这么一
点年纪就这样了,太不幸了。
什么毛病?你在说什么?
你看看你,还不好意思承认,其实现在得这毛病的男人很多,你用不着自卑。
再说,现在医学很发达,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治疗,你的这种病是完全可以治好
的。
我没有毛病,我也没有自卑,我自卑干什么?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他和善的说,你不要着急,我保证会解决你的问题。
这老头跟我说了这么一通不着边际的废话,听得我稀里糊涂;我根本就不知
道他说的毛病是怎么回事,他却在那里说得津津有味,好像还很同情我的遭遇。
他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他说。他看上去和颜悦色,一撮眉毛在眼睛上面抖
来抖去。他说,你不要紧张,要实话实说,你就当我们是好朋友,明白吗?
好吧,你随便问好了,你问什么我告诉你什么。
你有没有女朋友?
有,不过现在她不在我身边――我们已经有几年没有在一起了。
是因为这个原因分开的吗?当然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女人嘛,总是需要这
个的。
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想她是会回来的吧。
除了你的这个女朋友,你还有没有别的女人?
有,不过在一起的时间都比较短。
这也可以理解,――你是一直有功能性障碍,还是勃起无力,或者挺而不久?
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
老头坐在那里,呵呵笑了。他说,我刚才说的是专业术语,你的确不太明白,
给你这么说吧――我的意思是,你的生殖器是一直不能勃起呢,还是勃起的时候
――放你妈屁,我说。我的这句话吓了老头一大跳。他吃惊的看着我。
我总算明白了,他把我当成阳痿症患者了。原来所谓的男科就是阳痿科。我
怎么会到这地方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说,谁让你看我的生殖器了?我的生殖器好用的不得了。
老头结结巴巴的说,弄了半天,你的生殖器没有毛病嘛。
当然没有毛病,我什么时候有毛病了?
那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他生气地说,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你也没问我来干什么啊?你一直都在呱叽呱叽的说个没完,哪能轮的上
我说?
这倒也是,他说,那你就到别的科看看吧,比方说神经科什么的。
你真会扯淡,你的意思是我有神经病吗?
我看着他。我凶巴巴的神情把他吓坏了。他神色慌张,两只手还在发抖。他
肯定担心我有暴力企图。我的确有点生气。那年我出
车祸住院的时候,有个医生就说过类似的话,我讨厌他们这样胡说八道。现
在,这个老头又这样说,真是让我受不了。不过看见他这么惊惶失措的样子,我
又觉得可笑。他那么老迈,差不多都要赶上我爷爷的年纪了,我难道还会和他打
架吗?
从男科出来之后,我就直接回到我的房子里去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病,我
只不过有些失眠,心情不太好而已;就算我有病,他们也未必能看出来。我去了
一次
医院,仅仅是因为,我要实现我对林小芳的承诺。
两条消息(1 )
有些事我不愿意多说。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我要
是知道原因就会好一些。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而且有些事情好像没有原因。寻
找原因反而显得可笑。
睡不好觉。我在床铺上翻来覆去,却总是睡不着。因为失眠,精神很不好。
对于一切事情都没有兴趣。在失眠的夜晚,我会想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也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问题。总之,我失眠的原因比较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
以说得清楚。不过,它也许跟最近的一件事情有些关系吧。
这件事情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但是,我不说又有什么好呢?难道,我还会
说出比这有意思的事情吗。我曾经对于生活充满了幻想,也渴望遭遇浪漫情事;
希望自己会像鸟一样飞,像一朵玫瑰那样开放。可是,我慢慢发现,事情并不像
我所想象的那样;它们越来越可笑,甚至变得不可理喻。这种情形类似于我们生
活里出现的某一类女人,她们逻辑混乱,自以为是,从来不准备为自己几分钟前
说过的话负责。她们有时候可以完全无视生活中的常识而胡说八道,一切取决于
她彼时的兴趣,比方她会说,月亮在白天升起,玫瑰上可以长出
苹果,鲸鱼会跑步,唐古拉山上有一棵树,等等;再比如,她会指着一张桌
子说,这是一匹马,她会举着吃剩的香蕉皮,告诉你说,她刚才吃了一个面包。
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女人都会如此,我是说有些时候,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
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是和她争论说,玫瑰上不能长出苹果来,唐古拉山上根本长
不出一棵树,她就会生气,会认为你很愚蠢。你根本没办法和她说下去。――你
还能说什么呢?
还是说说跟我有关的那件事情吧。
那天,赵耳打电话过来,问我知道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就问他是什么事。他
有点含糊其词的说,这件事说起来就有点恶心了。我就问他说,跟我有关吗?
当然,他说。
你就不要吞吞吐吐的了,我说,到底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吧,我又不是小毛
孩,我见过的事情多了。
我一时给你说不清楚,他说,你自己去买份报纸看吧――本周的《艺术周报
》上有。
知道了,我说,这就去。
我走到街上,找到一个报亭,问有没有本周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