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一出,顿时谣言四起,众说纷纭。达文先生即刻在《河洲报》撰文,怒骂该
文作者居心叵测,予以严厉反击,但是众口铄金,收效甚微;再加上当时达文先
生因涉嫌“赤色”,受到兰州当局严密监控,总编职务形同虚设。虚隐惶惶不可
终日,于是再次从兰州出走。达文先生送他一笔盘费,同时还有写给外地朋友的
推荐信数份,嘱虚隐到异地继续创作生活,无论有何变故,也不要放弃。虚隐与
达文先生挥泪告别,数月后,辗转到达上海。时为1933年,虚隐28岁。
虚隐租住于汉口路29弄12号一处民宅,通过达文先生的推荐信,辗转找到上
海文联李先生。原来,李先生数年前已经注意到虚隐作品,虽然他认为虚隐所走
的是海上一派风格,文字未免过于绵密,但是也很欣赏虚隐才华。他推荐虚隐到
上海书局做校对,每月薪水为大洋3 元。虚隐在工作之余,潜心写作,写出《陈
年旧事》、《夜的远处》等小说;先后刊登于1934年上海《文学》杂志上。由于
往昔江湖纠葛,虚隐署名“甘夫”。虚隐此时文风,较原先在兰州时已有不同,
行文虽然一贯华丽典雅,但又有曾经沧海之朴素老道,犹如中国画中,工笔转入
写意。《文学》杂志主编石先生大为赞赏,认为虚隐“深得欧美意象派精髓,行
文叙述开合有度,令人喜出望外,在当今文坛,实属不可多得”。××先生也读
过虚隐小说,他曾与文联李先生谈起虚隐,认为若在题材上更多一些家国、生命
之思,当会在写作上自成一派。虚隐深感欣慰。
上海花花世界,令虚隐眼界大开。石先生多次带虚隐出入灯红酒绿之地。虚
隐收入有限,但也挥金如土,纵情声色;其风流行径,曾受到李先生严厉批评。
其间所写《上海的舞女》、《风尘》等小说,虽然深受青年学生喜欢,但是其中
所流露的颓废、奢靡气味,被“左联”人士不齿。
上海“大世界舞厅”有舞女名盛伊惠,相貌、气度与月娥相似,虚隐很是喜
欢,常去盛伊惠处留恋。他也带盛伊惠出入文友聚会,其小说《上海的舞女》,
就是取材于前者故事。虚隐虽然数得盛名,但是令人惊奇之处在于,上海文艺界
始终对之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曾有作家倡导为虚隐开作品研讨事宜,因应者寥
寥而作罢。石先生曾预备将虚隐小说结集为《夜奔》,收入“新中国文艺丛书”
出版,但是不知何故,上海书局出版文丛时,并未收录虚隐作品。另外,虚隐收
入菲薄,又要留恋于风月之地,所以在上海数年,总是处于困窘境地。虚隐曾经
有归隐之意,因为达文先生曾来信告知,肖仁已经病故,兰州府文坛陷于平静,
他若回去,不会再有从前纷扰。盛伊惠也愿意和虚隐回去。但虚隐反复斟酌,还
是决定滞留上海。他少小离家,四处飘零,纵然回到兰州,那又如何?更主要原
因是,虚隐正专注于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他所写长篇,名为《浮生》,计划写
40万字,此时已经写有一半,这部长篇,蕴积他半生心血,也期望由此改观他在
文艺界的清冷处境。上海著名文人×××曾看过部分手稿,惊为“天才之作”,
鼓励虚隐写完,他可以代为出版。盛伊惠虽然久入风尘,但其人多情,她见虚隐
生计艰难,不仅不要虚隐花费,反而自己拿出积蓄,帮助虚隐应酬、写作、及生
活开支――虚隐之穷,之风流,盛伊惠之多情,之有义,曾被上海文艺界传为佳
话。
虚隐(3 )
1938年6 月某晚,虚隐正从汉口路回家,忽有几个戴墨镜汉子手持棍棒,冲
上前来,对着虚隐一顿暴打。虚隐大呼救命,其时夜色已深,行人寥寥,就算有
人,也唯恐避之不及。顷刻之际,虚隐昏死过去。是夜,虚隐所租住汉口路29弄
12号房子,突发大火,虚隐房中书籍、手稿全部付之一炬――其中就有未写完小
说《浮生》。也是这晚,盛伊惠被一个不明身份男子枪杀于“大世界舞厅”一间
包厢内。
虚隐后被好心人送往某诊所,几经抢救,这才保住性命。但一条腿已经残废。
著名文人×××等人曾来探望虚隐,给其一些费用,作为回乡资费。虚隐曾有寻
找元凶,为自己和盛伊惠报仇雪恨的念头,伤愈后,他四处打探,未果。上海《
周末申报》就虚隐事件刊登过数次报道,报道称,这是一场情场“三角恋爱”事
件云云。究竟谁是元凶,不了了之。
虚隐经历这场变故,万念俱灰,许多文艺界友人此时都有意和他疏远。此后,
虚隐消失,不知所终。1940年代,有人曾在北京街头见过一瘸腿乞丐,其容貌类
似虚隐。又有人在成都看见一算命先生,依稀有虚隐神态。当然,这些都是传闻。
虚隐家乡,1940年代还有两位同父兄长居住。后遭遇大饥荒,李家岔村民无
一幸存。兰州达文先生,于1945年亡故,其后人移居国外。
我所知道的虚隐生平,就是如此。这其中,虚隐的大部分作品已经无法得到
了。1980年代以来,海派文学大盛,许多在现代文学中一度销声匿迹的作家作品,
雨后春笋一般进入大众的阅读视野。时间证明了他们作品的价值。而虚隐,实际
上是1930年代文学中一位无可争议的佼佼者,但是很奇怪,虚隐的作品却没有重
现于世人的面前――也许这一切,和虚隐不明确的身世有关?和那场奇怪的大火,
以及他的神秘的消失有关?或者,和他生命里的那些女人有关?和×××有关?
是的,虚隐留下了许多难以解开的谜团。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很可能会成
为永久的
谜语。
林小芳(1 )
我的同事。她敬业、热心、善良。但是现在,她变成了一个爱哭的女人。我
看见她在很多地方哭。就好像哭泣是她的生活。她哭泣的样子非常悲伤,让我们
感觉到生活的苍凉。她原先并不是这样的。只是由于她忍受不了打击,她才开始
哭泣――除了哭泣,她还会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我要是像她一样悲伤,就可以
去喝酒,找朋友倾诉,或者,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约会,看色情的碟片,还可以写
几首感伤的诗歌;作为女人的林小芳,就没有我这么幸运:她只有哭泣是属于自
己的了。
现在,她和几年前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人。那时候,她真是很风光啊。
她毕业比我要早几年,我到中文系的时候,林小芳已经是系里的老师了。她讲课
迈力,很受学生的欢迎;经常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还有一些男女学生来和她讨论
问题。中文系的课程,本来笼统至极,不像理科,可以有许多具体的问题――但
是林小芳和她的学生看起来就不一样了,他们热烈的讨论,就像是真有许多问题
在课堂上没有解决那样。那时候林小芳风华正茂,脸上总是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对于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了热爱。她还是一个善于装扮自己的人,她的衣服看上
去比较简单,色彩也没有那么鲜艳,但是经过她的搭配,就有一种不俗的感觉;
她脸上的皮肤被她收拾得很光滑滋润,水分饱满,有强烈的质感;远远的看见她
走过来,脸上弥漫了灿烂的笑容,接着我们会闻见她身体上的一股清淡的、恰到
好处的香味――就好像她的香味是从她的笑容里产生出来的。说实话,她的相貌
算不上姣好,至多属于中人之资,但是,由于她对于色彩、气味方面的娴熟调和,
以及对于生活的自信态度,使得她具备了某种优雅的气质。她甚至因此而显得可
爱起来了。老实讲,曾经有一段时期,我为林小芳的风度着迷。我想,如果有一
个女人非常漂亮,但是脾气不好,说话粗鲁,打扮媚俗,她哪里会比得上林小芳?
她长得好又能怎么样,没有优美的气质,照样令人失望。两相比较,谁是真正的
美人?当然是林小芳。
但是这种幸福的景象持续了没有多久,大约是两年左右吧,我们发现,情况
突然发生了变化。原先的那个优美、充满活力的林小芳不见了,我们看到的是一
个悲伤的林小芳。她脸上的笑容被哭泣过后的泪痕所代替,她疏于装扮,皮肤被
风弄得很粗糙,头发散乱的在头上飞舞;她的衣服也没有原先那样平整,上面还
有明显的灰尘――她一下子老了有十岁。看着她的这种样子,我曾经感伤的想,
生活真是残酷啊。一个那样活力四射的人,衰老起来却是这样的快,简直令我们
无法接受。
而且,她也没有兴致来回答学生的疑问了。在课间,我们看见她坐在那里,
沉默无语,神情零落;上课的时候,她不像从前那样神采飞扬,她的动作很机械,
还经常写错别字。只有在讲到李清照的时候,她的语言才变得生动起来――她教
的是古代文学。她本来就喜欢李清照。原先,在林小芳的热情描述中,李清照是
一个幸福的词人,她玉树临风,多愁善感,花朵的芬芳四处弥漫,春天的流水从
她的居室之旁潺潺而过,仿佛就是那些柔媚的辞章,更何况,还有一个倜傥风流
的赵明诚,她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但是当林小芳变得忧郁,李清照就不再是这
个样子了,李清照成为一个身世飘零、感花伤时的词人,她虽然有过幸福的时刻,
但是不久,因为战争,因为心爱的丈夫离她而去,她的生活就显得支离破碎了―
―更加不幸的是,在她的晚年,她居然和一个没有品味、浑身都是市侩气味的老
官僚结了婚!由此可见,自古红颜多薄命,一介弱女子,无论如何抗争,如何追
求幸福的人生,终不免枉自叹息,一无所获啊。――林小芳讲到这个情节的时候,
她眼睛里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当着许多学生的面,奔涌而出;有一些女学生受
到了感染,也都热泪盈眶。很显然,她如此动情,是因为她在李清照的寂寞里找
到了自己的影子。
林小芳(2 )
这些事情,我原先不大知道,是周慎野告诉我的。周慎野说,林小芳之所以
有如此大的变化,与她个人生活里的不幸遭遇有关。她的丈夫到美国读博士去了,
期间,他也数次回国,看望林小芳;她的丈夫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告诉林小芳
说,他正在办理林小芳到美国的签证手续,但是半年之后,她的丈夫在一封简短
的来信里提到,他已经与一个经营餐馆的美国女人建立了恋爱关系;他请她忘记
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林小芳在收到这封信之前,正沉浸于巨大的幸
福和憧憬之中,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新的生命在健康成长,可以说,她从来没
有像那个时候一样处于生活里的颠峰状态――所以,你完全可以想象她所遭受的
打击。它突如其来,让她一点没有准备。她万念俱灰,花容失色,整夜哭泣,明
媚的日子忽然变得黑暗。的确,这样的遭遇比李清照还要凄惨。
她的丈夫为什么要抛弃林小芳?也许到美国读博士的男人都会这样吧。但是
周慎野了解到了新的版本,其中之一是,林小芳曾经和她的男学生有过暧昧的关
系,有一次博士深夜归来,看见林小芳的一个男学生还在家里逗留;虽然她们的
姿势看上去没有特别的迹象,但是这个时刻本身就是可疑的。博士留洋,视野开
阔,知识渊博,但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却没有得到多少改变。另外一种版本是,
林小芳是一个性欲非常旺盛的女人,这一点从她的长相上就可以判断出来;她几
乎每天都有这种要求,令一心读书做学问的博士不堪其苦。这两种说法其实有某
种内在的联系,可以看作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显然,周慎野的考证有虚拟和杜撰的成份。比如,他怎么知道林小芳的性欲
很强烈?难道他曾经偷窥过她的夜生活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周慎野怎么可以
知道得这么清楚?很可能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总之,他们劳燕分飞了。我们看见
了悲伤的林小芳。
她从几年前就开始哭泣了。我之所以记得,是由于这件事情过后不久,我的
生活里出现了一个名叫沈易欣的女人;这个女人和我上演了一出短暂的婚姻闹剧。
我原本就是一个拮据度日的人,因为沈易欣的关系,我的生活犹如散沙,无从收
拾,困顿如洗;这倒也罢,更令人难堪的地方在于,我在中文系的名声变得飘忽
迷离,各种各样的说法此起彼伏,在许多人的眼里,我是一个背德者,一个利用
类似的事件获取肉体和房子的骗子。而我在其时所保持的某种缄默,被他们看作
是我对于真相的承认。(实际上,就算我有一副玲珑口舌,又如何能够说得清楚
呢。)甚至,他们对我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怀疑,就好像我的课题研究与这件事有
着必然的联系。――由此我想到他们对于林小芳的悲伤的猜测,也许同样包含了
许多臆想的成份;但是很显然,我受到的指责比林小芳要多,她被看作是一个爱
情的受害者,她值得同情,问题出在美国博士那边;我就不一样了,我更像一个
无耻的猎艳者。所以,和林小芳相比,我更加不幸。但是生活就是这样,他们似
乎无意于给我解释和澄清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就随它去吧。
大约是半年之后,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遇见了林小芳。她挺着一个
大肚子,看起来很快就要生产了。她和我打了一个招呼,简直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因为就算是从前的时候,她也是不怎么和我说话的。看得出来,她已经从悲
伤里恢复了。她的气色不错,因为她的大肚子,她甚至还显得有些雍容。她看着
我,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就像是原先不认识我一样。
她说,你的事情我听说了。
是吗,我说,很惭愧,让你笑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从来没有笑话过你。
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人生在世,谁都会遇到不幸的事情;好人没有好报,就是这样
的。你放心,他们说什么我才不相信呢。我只是觉得,我们都不容易。
这几句话说出来,我看见林小芳的眼睛里涌动起泪水,有几颗已经流下了脸
颊;她一定是由我及她,勾起了伤心往昔。果然她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林小芳(3 )
谢谢你,我说。我看着她悲伤的样子,想起我曾经和周慎野不无恶作剧的推
测她的好色,真是感觉到惭愧。
没关系的,她说,过去了就好。我支持你,我理解你,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
帮忙,你就说吧――我比你要大一些,你就当我是你的姐姐吧。――你是哪一年
出生的?
我告诉她我是哪一年。我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我比你要大一点,她说,就算是一点点,我也是你的姐姐呢。所以你要是有
什么烦心事,你要告诉我,好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显得很高兴。从表面上看,她这么高兴是因为她比我大一点,实际上,是
由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比她更不幸的人――这个人就是我。她同情我,主动和我
说话,把我当作是她的兄弟。正是因为共同的不幸,我们走到一起来了。这一切
真是有些可笑。不久前,我还在背后说她的坏话,把她看成一个轻浮的女人,现
在,我们却变得如此亲近。而且我相信,她对于我的关心是真实的,并没有掺杂
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