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有一种可笑的亲和。
痖白拿出纸,擦去阿三的血。这时候一些人聚集在我们周围。有个人看着我,
愤怒地说,赶紧送医院啊――你还在等什么?另外一个人说,随便打人,你什么
德行。有个女人说,这孩子真可怜――这么瘦,肯定是打坏了。
我看着痖白。我不知道怎么办。
阿三也许躺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缓慢的站起来了。血还在流。但是他的神
色没有什么痛苦。他对那些人说,没事,没事,你们走吧。
人群散开。我们站在那里。
痖白说,式牧,你怎么啦?
没关系,阿三说。他的嘴和鼻子被血弄得模糊一片,就像他悬挂在展厅里的
某一张画。他居然没有生气和恼怒。他走到我跟前,跟我要烟卷抽,就像是没有
什么事情发生。
阿三说,式牧,对不起。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你这样做没
有什么。我可以接受。当然,你也不要希望就此我们可以改变什么。我说的、我
做的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就是这样的。我有我的理由,但我要是说出来,很可
能没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没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就让我们
各自拥有各自的想法吧。当然,余楠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我喜欢她。我甚至还没
有见过别的像她那样的女人――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让我们彼此保留,好
不好?
我看着他。我忽然想哭。
对不起,我说,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想,如果我需要知道,就让余楠告诉我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希望见到
阿三。我要找到余楠。我一定要找到余楠。
余楠就在这座城市有一段时期,我清晰地感觉到,余楠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一
个角落。她的气息,她的肉体的气味,仿佛经过了秘密的发酵,轻盈地到达我的
住所,在我的虚空里,在我的夜晚,冉冉升腾,徐徐开放。顿时,我如同回到了
最初的那个夜晚。雨水在夜空里快乐的飘扬,鬼魅一样的余楠,裸露了她的甜蜜
的肉体,正在带领我,向着高高的天空里,飞。那是多么温暖的夜晚!一切都在
张开,一切都在生长。优雅而淫荡。幸福而绝望。
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竟让我坐卧不安。有一天,因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气
味的折磨,我来到城市的大街上,一边行走,一边张望那些涌动的人流和面孔。
那是早上。所有的人都显得疲倦、繁忙,他们虫子一样来来去去。我固执地认为,
余楠就在他们之中;也许,这正是她所喜欢的方式呢。我缓慢的行进于那些匆匆
的人群,我发现,早晨的城市看起来是如此滑稽,仿佛污浊的流水,漫过每一个
街区。而我神色里的无聊,也让他们感觉到可笑――一些人与我擦肩而过,我看
见他们眼睛里流露的惊奇。
一个女人迅速地从我的眼前闪过。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风衣,仿佛一面鲜艳的
旗帜;她脑后的黑发也如余楠那般模样,在早晨的风中猎猎飘扬。她会不会就是
余楠?这个念头在我的内心一闪而过,波浪一样涌现,于是我立刻加快了脚步,
影子一样穿过纷攘的人群。我听见一些被我碰撞的人说出粗俗的话语,有人甚至
还在我的脊背捅了一拳。我没有理会他们,我努力朝着红色的风衣和黑色的长发
奔跑。在一条大街的路口,我几乎就要追上她了,但是忽然之间,她却神秘的消
失了。她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难道,刚才的一切是
我的幻觉吗。
我看见太阳升起来了。它在某栋建筑的上方发出光芒。我还是没有看见余楠。
我想,也许她已经从我身边经过,我却没有发觉。我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内心
里遍布深深的失落。
我打算要回去了。忽然,我看见马路对面,余楠正在那里走过去。我看见她
的眼睛,她的脸庞,还有她的飘飞的黑发。而且,一种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是
的。她就是余楠。于是我大声喊叫她的名字,然后朝着她的方向奔跑。她好像听
见了我的声音,因为我看见她回过头看我。她还露出了笑容。
阿三的人体(4 )
在我奔跑的过程中,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开始迅速的上升,类似于某种奇异的
飞翔。然后,余楠不见了。
那一年由于车祸,我在医院住了大约一个月。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腿部
有一点轻微的骨折,很快就痊愈了。由于医生认为,我还患有轻度的精神悒郁,
所以在骨科病房治疗半月后,被转入康复科病房继续治疗。其实他们不过是自作
聪明罢了。当然,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很难理解我在大街上的举动,也许他们
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天我看见的女人,就是余楠。
美丽狐狸(1 )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我学会了上网;由于梅若夷的指导,我的上网技术提高
的很快。不久,我就开始喜欢上网了。我会把一些无聊的夜晚交给网络,而且,
我迅速的享受到网络带来的新鲜、刺激和快慰。也许是因为我的生活太过于平庸
和无聊吧。
一个叫美丽狐狸的女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她居住于北方某座城市,年龄
在三十岁左右,已婚,体态丰满,三围86-70-88,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有一双
明亮的眼睛,并且我还想象,她的眼角微微上翘,具有某种狐媚气质;她属于中
产阶层,自己拥有一家餐馆,位于某处繁华街区,经营状况良好;她自己并不需
要亲历亲为,类似于餐馆的最大股东,每月只需看看收支,所以,她大部分时间
都会待在家里,上网或者玩游戏。有时候她会参加一些饭局――在赴宴之前,她
会花很长时间来打扮自己,因为时间对于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她善饮酒,久
喝不醉,如果到了大醉的程度,那就证明她非常兴奋,愿意把自己送到这种境界
;而一旦大醉,她会比现实中的自己更像一只美丽的狐狸。相较于白天,她更喜
欢在深夜时分上网。我们曾经聊过很多个通宵。
这些情况是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才得以了解的。最初,像所有在网络上聊天的
人一样,我们心存警惕,互相试探,寻找一些可能的话题,以此来决定是否继续
交往。我们隐瞒各自的身份、地域、性别、年龄等等,类似于参加某种假面舞会,
如果有一方涉及到这些问题,另一方就会王顾左右或者含糊其词,显然,我们说
的都是谎言;而说谎是不必为对方负责的,因为网络的虚拟性质,最初的谎言不
仅需要,而且就是说话的规则。
也许,我在这些方面要稍好一些吧。我对于网络并不熟练,由于它的新鲜,
我很容易对之产生一种盲目的信任,或者我愿意相信它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诚实
的;另外,我打字速度很慢,不可能同时与数个网络里的人聊天,我只能选择其
中一个,所以,我宁愿认为,我的选择是合适的。比方,我最初在网络上浏览,
选择聊天对象的时候,正是她的名字令我怦然心动。美丽狐狸,这实在是一个很
狐媚的名字。一个寂寞的男人,在内心里又有那么一点不甘于平庸,渴望浪漫的
情调,这样的名字正好符合我的想象。我还相信,美丽狐狸就是一个女人,虽然
我是经过了反复的试探才得以确认的。的确,以后的事实证明,美丽狐狸不仅是
一个女人,而且正是我需要和期待的女人。
美丽狐狸则狡猾的多了。在我们刚开始聊天的时候,她对我并没有很大的兴
趣。我的缓慢的打字速度被她认为是我还在应付别的人。她讽刺我说,你真忙。
我说,慢。她很久没有回应。我就又打了一个字,慢。过了一会,她回复了。她
说,你在哪里?
办公室,我说。我说了慌。其实在我的房子里。
你上班时间聊天,就不怕别人看见?
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做什么工作?
我想了一想说,我在大学里工作――偶尔上一点课。
我疑心,如果告诉她我只是一个大学里的老师,她也许会认为我比较平庸和
呆板;这种笼统的回答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还可以保留一些不确定的部分―
―这对于我们彼此都有好处。然后我还告诉她,我是一个作家,我写过一些书,
这些书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受到年轻女人的欢迎――我的这些话都是谎言,我实
际上把我的一部分角色转换成了像痖白那样的人。我说谎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
也是为了寻找一个比较好的话题。假如我说,我在从事现代文学的某项研究,是
一个严谨的学术工作者,姑且不论她有没有兴趣,很可能她连学术是做什么用的
都不明白。果然,我虚构的作家身份引起了美丽狐狸的兴趣。她说,你写过什么
书呢?
你喜欢读书?
是啊,她说,我读的不多,但是喜欢读。
你读过《处女》杂志吗?
美丽狐狸(2 )
读过,――上面有你的文章?
有,我说,我有时候给它们写稿子。
真的?说不定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你叫什么名字?
痖白,我说,当然,这是我的笔名。
我有点忍俊不禁。不过痖白真的给《处女》杂志写过稿子,所以在某种程度
上说,我并没有完全撒谎;就让她把我当成痖白好了。
现在该介绍你自己了吧?我说,我都说了我自己这么多,还不知道你是干什
么的呢。
我就是喜欢上网,她说,因为有时候感到无聊嘛。
为什么?
她说,就是无聊啊。周围的人没有什么意思,网上还可以吧――算了,以后
再告诉你吧。
听说网上的女人都很丑,是不是?
我可是美女哦,美丽狐狸说,你想不想看看?
想,我说,其实我也是美男。
那你一定有不少情人吧?
对于她的问题,我还琢磨了一会。我要是说我有很多,她可能会认为我是个
好色之徒;但要是我说一个都没有,她就会疑心我作家的身份――于是我说,有
那么两三个吧。
她们还在你身边吗?
一个去了北京,一个结婚了,目前只有一个还在往来。
我打字到这里,又想笑。
是吗,她说,那你老婆不吃醋啊?
我本来想告诉她,我还没有结婚;但是我临时决定,还是继续我的谎言(我
甚至从中得到某种快感)。我说,她不管我,她很忙――她到外地出差啦,一年
后才回来呢。
她说,那你多大了?
和你一样。
我没有告诉你我多大呀。
就是你那么大,我说,我能感觉得到――喂,怎么又是说我了?该你说了。
你想知道什么?
都想知道,比方说,――你有情人吗?
没有,她说,不过我倒是想找一个呢。
找个什么样的?
这个不好说,她说,总之就是一个好男人吧,比方说,浪漫,长得帅,没有
那么俗气,等等。
你算找对了,我说,我就是那样的,保你满意――我的床上功夫也很好。
吹牛,她说,男人都这样说。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之后,每次聊天,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与性有关的。
我们彼此感觉很自然,就好像我们应该如此。这也许就是网络的好处。我们许多
人,高尚也罢,媚俗也罢,可能都在通过网络来弥补快感和性在日常生活中的缺
席,也会部分程度地挽救日渐麻木的肉体和业已死去的想象力。除此之外,你觉
得还有别的,更好的名义吗?
我发现对于男女之事,我没有美丽狐狸知道的多。有一次,说到女人的胸围,
我就问她的有多大。美丽狐狸说,86。 我就问,86是多大啊?她立刻就嘲笑我了,
她说,你不是有很多情人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还有一次,她说晚上和她丈
夫做那事了,她脖颈上咬红的印痕到现在还没好。我就问,你们上床,和红印痕
有什么关系?她就又嘲弄我了,她说,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后来我总算弄
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说,他们在床上都很疯狂,竟至于她丈夫咬她的脖子,而她
自己,也很喜欢这种方式――也许她在对方的身体上也留下了许多印痕。总之,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看来,我需要补充一些性知识,免得她怀疑我其实是个不谙风月的人。于是
在那段时期,我借了一些关于性学方面的书,还买了一些诸如《海蒂性学报告》
一类的读本。老实讲,对于性,对于女人的身体与心理,我还知之甚少。
不过我总是感觉,美丽狐狸在说到这些床第之事的时候,未免有修饰和夸大
的成份。她的丈夫似乎显得很抽象。她很少谈起他的情况,而且,她的丈夫并不
经常回家――他好像与她的生活不产生某种关系。所以,美丽狐狸其实是比较寂
寞的。正因如此,我们在网络之上,建立了一种亲密的、无所不谈的关系。我们
就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我们彼此裸露,互相欣赏,毫无羞耻之感。我们在虚拟
之中,建立了庞大、繁华的情色家园。
美丽狐狸(3 )
以下的部分,是某一天夜晚,我们的聊天记录。
我们做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肉体游戏啊――你没有做过吗?
那怎么做啊,我们又没有在一起;不过你要是现在乘夜班飞机,两个小时后
你就能到我这里。你来吗?来吧,我到机场去接你。
你真是个菜鸟。网上可以做的,现在很流行的;比起我们见面,会更有情趣
呢。
没有做过。我不知道怎么做。
别着急,我教你。其实,根本不用我教――才子风流嘛,你只要有欲望就行。
好吧,你教我。
现在,我们见面了。我们坐在一个安静的酒吧里。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看着
你,你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什么。音乐柔和舒缓地响起来。两只晶莹的高脚杯
里盛满了酒,杯子是透明的,发出柔和的光,酒在其中,缓慢流动,有如凝脂和
美玉。
不要。我们还是在家里吧。家里就你一个人,你慵懒地坐在一个角落,灯光
暗淡而温暖。粉红色的窗帘紧闭,你穿着一件大红睡衣,你白皙饱满的肉体若隐
若现;头发披散,遮住你的脸庞,你忧郁,放荡。可以看见身后的一张巨大的床
铺,被子凌乱地摆放,有一股夜晚的甜蜜和妖冶的气息。我在夜色里到来。我风
尘仆仆,穿着破旧紧绷的牛仔;你露出笑容,和我拥抱,你身体上肌肤和
香水的气味。你温暖的肉体的气味。然后我坐在你面前,和你举杯。我们需
要一些音乐――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好听的就行。
黑人blues。音乐响起来,它速度很慢,苍老,甜蜜,忧伤――就像是一个人
从很远的地方来,他带来了往昔的尘灰,我们看见他在慢慢的变老,仿佛一件摆
放了许多年的老式家具;他在讲一个古老的传说,他的声音在夜晚沙沙作响,就
像是文字滑过纸张。我们彼此期待了很多年,现在,我们看见各自的脸庞。我们
终于见面了。你长得很美,比我想到的还要美。
你也很美。你有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动人的忧郁。和
你